清源山北麓的蕃坊邊緣,一座廢棄的波斯花園沉在晨霧深處。斷裂的拜火教祭壇半埋荒草,景教十字石雕斜插在淤泥里,不知名的藤蔓絞殺著漢式涼亭的殘柱。多神沉默,唯濃霧如亡靈嘆息,在斷壁殘垣間流轉。陳硯背靠著一堵爬滿苔蘚的景教碑墻喘息,肩胛下的刀傷被霧氣壓榨出細密的血珠,在青布衫上暈開深色痕跡。他手中緊握著那柄刻有六臂神像的占城長刀,刀鋒上凝固的血跡與霧露交融,腥甜中帶著鐵銹的寒意。
算珠聲在腦中滴答作響。不是冰雹,是冷雨。雨滴敲打著思維的檔子,推演著不可能的生路:阿卜杜勒的追殺,林四海的陷阱,三佛齊的陰影……還有懷中那本被撕裂的暗賬,像一塊燒紅的鐵烙在胸口。
“嗒?!?
一粒小石子滾落腳邊,在潮濕的苔蘚上留下濕痕。
陳硯全身肌肉瞬間繃緊,長刀無聲上挑,刀尖指向前方霧氣翻涌的月洞門殘骸。硫磺粉末的辛辣似乎還殘留在鼻腔,與此刻的殺機混合。
霧靄被一只素白的手撥開。
指如削蔥,染著風干的鳳仙花汁,指甲邊緣卻沾著幾點暗紅的泥垢,像干涸的血。緊接著,一片丁香紫色的裙裾拂過殘破的門檻,霧氣如同恭順的仆從向兩側退開。蒲綾就站在那里。
她沒戴波斯女子慣用的面紗,一張臉毫無遮攔地暴露在灰白的天光下。眉骨高而清晰,鼻梁挺直如刀削,唇色是飽滿的深紅,像浸透葡萄酒的絲絨。最攝人的是那雙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濃霧彌漫的晨光里,竟像兩簇跳動的、冰冷的火焰。濃密的黑色卷發用一根簡單的銀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在光潔的額角,發間簪著一小串風干的丁香花穗,隨著她的呼吸,散發出一種清冷、幽遠、帶著藥苦的香氣。
她像一朵劇毒的曼陀羅,突兀地開在這片信仰的墳場。
“墨章先生,”她的官話帶著一種奇異的、絲綢般滑膩的波斯腔調,目光掃過他染血的肩頭和緊握的占城長刀,唇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握著一把刻著三佛齊‘難近母’的刀,在廢棄的景教墓園里喘息。像極了刺桐港這出大戲的注腳,荒誕又……迷人。”她款款走近,丁香冷香壓過了霧氣的潮濕和血腥。陳硯的刀尖沒有放下,反而因她精準的點破而繃得更緊。
“你知道這把刀?”陳硯的聲音因疲憊和警惕而沙啞。算珠的雨滴聲在他腦中加速,推演著這個女人的意圖。
蒲綾輕笑一聲,笑聲如同碎冰落入深潭。她沒有回答,反而伸出那只染著鳳仙花汁的手,探入自己寬大的丁香色袖籠。動作優雅而緩慢,帶著一種刻意的展示意味。陳硯的刀尖隨著她的動作微微移動。
她從袖中取出的,不是預想中的武器,而是一柄帶鞘的匕首。
匕首很短,不過一掌長。鞘是深黑色的烏木,打磨得極其光滑,形如一枚飽滿待放的丁香花苞。最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是刀鞘正中央,鑲嵌著一片約莫拇指指甲蓋大小的瓷片。
那片瓷,在灰蒙蒙的霧靄中,竟流轉著一種夢境般的光澤。那是極其純凈、溫潤的粉青色,釉層肥厚如凝脂。瓷片表面布滿了細密、自然開片的冰裂紋路,如同冬日湖面將裂未裂的薄冰。裂紋深處,積淀著歲月的微塵,在光線下看去,竟像有濕潤的釉淚從冰紋中緩緩滲出,帶著跨越百年的悲怸。瓷片邊緣打磨得極其圓潤,與烏木鞘嚴絲合縫地嵌合在一起,仿佛生來如此。
元代絕無此等瓷器!這是早已絕跡的南宋官窯!
陳硯的呼吸為之一窒。他對數字銘心刻骨,對器物亦有過目不忘之能。泉州書院殘存的《格古要論》圖卷里,描繪過這種傳說中的釉色——“雨過天青云破處,者般顏色作將來”。這是專供南宋皇室的頂級官窯!
“叮——”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機括彈響。
蒲綾拇指在丁香花苞狀的烏木鞘尾端輕輕一按。一抹寒光,如同毒蛇蘇醒,無聲無息地從花苞中“吐”了出來!
沒有驚心動魄的龍吟,只有一縷更加凜冽的丁香冷香,隨著刀鋒出鞘而彌漫開來。匕首的刃身窄而薄,線條流暢如柳葉,閃爍著一種幽冷的、仿佛淬過寒泉的鋼藍色。刃身靠近護手處,陰刻著兩個極其古樸的篆字——“忠魂”。
陳硯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形制,這刻字……是前宋殿前司御用的“柳葉匕”!專責護衛皇室成員的御前班直所配!
蒲綾手腕輕轉,匕首幽藍的刃身像一泓凝固的寒泉,清晰地映出她琥珀色的瞳孔,也映出陳硯驚疑不定的臉龐?!斑@柄‘丁香刃’,或許比閣下的三佛齊廢鐵更合手些。”她的聲音依舊滑膩,卻帶上了冰冷的鋒芒。她將匕首倒轉,烏木鞘尾端的丁香花苞遞向陳硯,那片南宋官窯瓷片在霧光下流轉著哀傷的光暈。
“為什么?”陳硯沒有接,刀尖依舊指著她,聲音冰冷如鐵。算珠聲在顱腔里密集如驟雨。
“為什么?”蒲綾唇角那抹弧度加深,笑意卻未達眼底,“因為有人需要一條好用的獵犬,去撕咬另一條不聽話的豺狼。”她微微前傾,丁香冷香幾乎將陳硯包裹,琥珀色的瞳孔牢牢鎖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砸落:“林四海的人,最愛在清源山南麓的‘鬼見愁’隘口交貨。尤其是…沾著硫磺味的貨?!?
林四海!清源山!硫磺!
這三個詞如同三道驚雷,狠狠劈在陳硯緊繃的神經上!與暗賬中掉包的地點、占城商使的硫磺珠、海東青號的“鬼火”瞬間串聯!線索直指林四海!
巨大的誘惑伴隨著更深的寒意席卷而來。她怎么知道?她是誰?她憑什么給自己指向林四海的刀?
陳硯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流轉著淚光的南宋官窯瓷片上,一個更恐怖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蒲壽庚!那個在宋元鼎革之際,以泉州城和三千南宋宗室鮮血為投名狀,換取元朝榮華富貴的巨賈!史載,蒲壽庚降元時,獻上了府庫中所有南宋皇室賞賜的珍寶!這其中,必然包括皇室御用的官窯瓷器和……御前班直的武器!
“這瓷片……”陳硯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指向那抹粉青,“從何而來?”
蒲綾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那張美艷絕倫的臉龐仿佛被寒冰覆蓋,只剩下刺骨的冷漠和一種沉淀了太久的、深入骨髓的恨意。琥珀色的瞳孔里,冰冷的火焰劇烈地跳動著。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撫過那片冰裂紋的瓷片,仿佛在觸摸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淬毒的針,帶著七百年的怨毒,一字一字刺入陳硯的耳膜,與腦中瘋狂的算珠聲混合,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鳴:
“這瓷…這土…這釉里每一道冰裂…都沁著趙宋皇族的血?!彼哪抗馊缤瑢嵸|的冰錐,刺向陳硯,“至元十三年(1276年)泉州城破,蒲家大宅的地窖里,它親耳聽過臨安來的小王爺,喉嚨被割開時像風箱漏氣的聲音。”
濃霧死寂。廢棄的墓園里,連風都停止了流動。只有蒲綾的聲音,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陳硯手中的占城長刀,纏繞著他懷中撕裂的暗賬,纏繞著那柄名為“忠魂”的丁香刃,也纏繞著他腦中那些瘋狂跳動的算珠。
“現在,告訴我,南人賬房陳墨章,”她再次將烏木鞘的丁香刃向前遞了半分,那片染血的官窯瓷幾乎要觸到陳硯染血的衣襟,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誘惑與審判,“你要用這把沾過前朝皇血的刀,去捅穿今朝海盜的喉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