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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占城貨單咒

腐木與死魚的氣味在廢棄的貨棧里凝結成塊,像冰冷的裹尸布蒙住口鼻。陳硯蜷縮在一堆發霉的草席后,背脊緊貼潮濕的磚墻。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肩胛下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疼痛如同活物,隨著脈搏在皮肉里啃噬。窗外,番坊的夜霧非但未散,反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濃稠得如同潑翻的墨汁,將整個刺桐港死死捂在窒息的襁褓中。

懷中那本羊皮暗賬,硬角硌著胸骨,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缺頁處那抹胭脂唇印,在絕對的黑暗里灼燒著他的意識——嫣紅,飽滿,邊緣黏著妖異的金粉。是誰的唇,能印在阿卜杜勒枕下的命脈上?蒲綾丁香般的氣息,帶著南國暖風的曖昧,又一次不合時宜地拂過心頭。他猛地甩頭,將那點危險的綺念連同肩頭的劇痛一并壓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摸索著暗賬堅韌的封皮。

不能點燈。追兵的腳步如同鬼魅,或許就在一墻之隔的霧巷里逡巡。他只能等,等那吝嗇的、灰白色的天光,從貨棧高窗破敗的縫隙里,吝嗇地漏下一點生機。

時間在黑暗和劇痛中緩慢爬行。終于,一線極其微弱、帶著死灰色的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艱難地刺破高窗的蛛網和塵埃,斜斜地投射在陳硯腳前的地面上。光柱里,灰塵無聲地狂舞。

他像瀕死的囚徒撲向甘泉,幾乎是匍匐著,將身體挪進那可憐的光束里。冰冷的磚地吸走他最后一絲體溫。他背靠著墻,用未受傷的右臂,極其小心地將那本要命的暗賬攤開在膝頭,翻到缺頁前一頁——記載著“海東青號”啟航前最后一次大宗采買的密文。

指尖撫過羊皮紙上那些由點和短線構成的“花押密數”。冰冷、堅硬、毫無溫度,如同墓穴里的符咒。陳硯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腐臭和塵埃的空氣,強迫自己沉入那由數字構筑的、冰冷的深海。

算盤珠聲在顱腔內響起。

不再是冰雹砸頂的狂亂,而是雨滴。

細密、清冷、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節奏,如同深秋冷雨敲打枯荷。滴答…滴答…滴答…每一次“滴答”,都是一顆無形的算珠在他思維的烏木檔子上輕輕落下、彈起。他不需要實體算盤,那架浸透了他汗水和心血的紫檀算盤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脈,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心念所至,珠落玉盤。

眼前的點與線開始扭曲、變形,在腦中的算盤上重新排列組合。一個點代表“五”,短橫代表“十”,特定的點線組合對應波斯字母,而波斯字母則轉譯為交易的貨物、數量、地點……這套“花押密數”的密鑰,是他耗費三年光陰,從阿卜杜勒無數次的醉酒囈語和廢棄草稿的邊角里,一點一滴拼湊、驗證出來的。這是他身為工具的保命符,此刻,卻成了反噬主人的第一把刀。

“〥〨…〦〧…〢〤〩…”心念如電,算珠無聲碰撞。雨滴聲越來越急,匯聚成溪流。

貨物:胡椒(上等)

數量:肆仟伍佰擔

采購地:占城港

承運方:林記船行(林四海)

預付定金:黃金叁仟兩(泉州寶泉庫兌付)

這些信息在明賬上亦有模糊記載,但暗賬的價值在于那些被刻意隱藏的細節和關聯。陳硯的呼吸微微急促,指尖劃過密文下方一段更復雜、更隱蔽的點線組合。這段密文夾雜著幾個扭曲的波斯字母,指向的并非貨物本身,而是……運輸流程中的某個“特殊環節”?

雨滴般的算珠聲陡然變得艱澀,仿佛溪流遇到了頑石的阻隔。點線的組合方式出現了細微的變異,像是書寫者臨時起意加入的干擾。陳硯的額頭滲出冷汗,肩傷處的疼痛變得尖銳。他咬緊牙關,心算的算珠在思維的檔子上瘋狂推演、碰撞、試錯。紫檀珠的幻影在黑暗中急速滾動。

“丁未日亥時三刻…”一個時間點被剝離出來。

“占城港…錨地…東三泊位…”地點精確到泊位。

“鬼船…接駁…硫磺入庫…”鬼船?硫磺?!

陳硯的心臟猛地一縮!硫磺!海東青號艙底那場焚盡五十萬貫胡椒的“鬼火”,源頭正是硫磺與磷粉!

算珠的雨滴聲瞬間化為狂風暴雨!他幾乎能“聽”到那些無形的珠子在思維的框架里失控地跳躍、撞擊!

“真椒…轉運…三佛齊…”最后的密文被破譯!

“丁未日亥時三刻,占城港東三泊位,鬼船接駁,硫磺入庫。真椒轉運三佛齊。林四海。”

冰冷的文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陳硯的眼底!

掉包!

就在海東青號停靠占城港補給的那個深夜!林四海的“鬼船”借著夜色的掩護,在東三泊位,用致命的硫磺和磷粉,換走了價值連城的上等胡椒!而真正的香料,早已被轉運至南洋大國三佛齊(今蘇門答臘)!所謂的“海東青號鬼火案”,從一開始就是個精心策劃的騙局!五十萬貫的損失,阿卜杜勒的雷霆之怒,帖木兒的推諉栽贓,自己這十日追贓的生死枷鎖……全都是建立在這個發生在遠海深港的、骯臟的偷天換日之上!

“嗬…”陳硯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鳴,像受傷野獸的嗚咽。憤怒、恐懼、被玩弄的屈辱,如同毒藤瞬間纏緊心臟。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就在這時!

“啪!”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從他緊握的左手指縫間傳來!

陳硯愕然低頭。借著那線微弱的晨光,他看見自己左手指尖捻著的那顆紫檀算盤珠——那顆在阿卜杜勒圍殺中,他情急之下從懷中算盤扯下,本是無意識握在掌心摩挲、用以平復心緒的珠子——竟從中裂開了一道細縫!

緊接著,一股極其辛辣、帶著強烈硫磺惡臭的黃色粉末,從珠子的裂縫中簌簌地迸射出來!粉末細如塵埃,瞬間彌漫在狹窄的光柱里,辛辣刺鼻的氣味直沖腦門!

硫磺!

又是硫磺!

陳硯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這顆珠子,一直貼身藏在他的算盤上!什么時候被人動了手腳?灌入了硫磺粉?!是李四?還是……那個留下胭脂唇印的神秘女人?這惡毒的設計,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毒殺他,還是僅僅為了毀滅可能的證據?!

“呼啦——!”

貨棧門口那掛破爛的、用來遮擋的竹簾,被人用刀尖猛地挑開!潮濕冰冷的霧氣裹著微弱的晨光,洶涌地灌入這腐臭的空間。

一個瘦長如竹竿的身影,逆著門外灰白的天光,堵在了門口。他穿著占城人特有的、窄袖緊身的赭色短衫,腰間束著藤帶。最刺目的,是他手中那柄出鞘的、略帶弧度的短刀。刀身狹窄,形似禾葉,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藍的寒芒——典型的占城“牙突”短刃!

來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水汽浸透的石雕。只有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眸子,如同潛伏在沼澤深處的毒蛇,冰冷、陰鷙,死死地鎖定了陳硯,以及他膝頭攤開的暗賬,還有指縫間仍在簌簌灑落硫磺粉末的裂珠!

是占城商使!阿卜杜勒商行在占城港的貿易代理人!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他怎么會知道這個廢棄貨棧?!

是那抹胭脂唇印的主人?還是林四海的刀,已經快到了這個地步?!

陳硯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肩頭的劇痛和硫磺的辛辣刺激得他眼前發黑。他猛地將暗賬塞入懷中,掙扎著想站起,動作卻因劇痛和驚駭而遲滯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

門口的占城商使動了!他像一只蓄勢已久的獵豹,身形低伏,足尖在濕滑的地面猛地一蹬!沒有呼喝,沒有威脅,只有那柄“牙突”短刃撕裂空氣的、毒蛇吐信般的尖嘯!幽藍的刀光,如同地獄鬼火,直刺陳硯的心口!速度快得只剩下一條死亡的光線!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陳硯幾乎是憑著身體殘留的戰斗記憶,在刀尖及體的最后一剎,用盡全身力氣向側面狼狽地翻滾!

“嗤啦!”

鋒利的刀尖擦著他左臂的粗布衣袖掠過,帶起一溜血珠和破碎的布片!冰冷的刀鋒貼著皮膚劃過的寒意,讓陳硯的汗毛瞬間倒豎!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濕的磚地上,碎裂的算盤珠從指間跌落,硫磺粉末在身下彌漫開來,辛辣刺鼻。暗賬在懷里硌得生疼。

占城商使一刀落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被更濃的殺意取代。他手腕一翻,幽藍的牙突刃如同附骨之疽,再次追襲而至,刀光如網,籠罩陳硯翻滾后暴露出的脖頸要害!

退無可退!陳硯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不再試圖站起,反而迎著刀光,用受傷的左肩猛地撞向商使持刀的手腕!這是搏命的打法!

“砰!”

肩膀狠狠撞在對方的手腕上!劇痛如同閃電般貫穿全身,陳硯眼前一黑,幾乎昏厥!但他聽到了對方手腕骨頭傳來的輕微“咔嚓”聲,以及一聲壓抑的悶哼!

牙突刃的軌跡被撞得一偏,擦著陳硯的脖頸釘入了他身后的磚墻,濺起幾點火星!

機會!

陳硯的右手如同鐵鉗般閃電探出,不是奪刀,而是死死扣住了商使握刀的手!五指如同鋼鉤,深深嵌入對方的手腕皮肉!同時,他的左腿膝蓋如同攻城槌,帶著全身的重量和求生的瘋狂,狠狠頂向對方毫無防護的小腹!

“呃啊——!”

占城商使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嚎!小腹的重擊讓他瞬間弓成了蝦米,劇痛抽空了全身的力氣。握刀的手不由得一松。

陳硯的右手順勢向下一抹,一抄!

那柄幽藍的牙突短刃,已然易主!冰冷的刀柄帶著原主人的體溫和汗漬,落入陳硯手中!

沒有絲毫猶豫!陳硯眼中血光一閃,反手一刀!刀鋒精準地抹向對方因劇痛而暴露出的咽喉!

生死關頭,那占城商使竟爆發出野獸般的兇性!他猛地后仰,同時用未被控制的左手死死抓向陳硯持刀的手腕!

“刺啦!”

刀鋒沒能割斷喉嚨,卻深深劃開了商使左肩至胸口的衣衫和皮肉!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瞬間染紅了他赭色的短衫!

商使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左手的力量卻絲毫不減,如同鐵箍般死死扣住了陳硯持刀的右腕!劇痛和鮮血徹底激發了他的兇性,他像一頭受傷的瘋牛,不顧一切地用頭狠狠撞向陳硯的面門!

陳硯猛地偏頭!

“咚!”

沉重的撞擊砸在他的左肩傷口上!

“啊——!”這一次,輪到陳硯發出痛徹心扉的慘呼!肩胛下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被這狂暴一撞,仿佛被重新撕裂、搗碎!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鳴一片,握刀的手瞬間脫力!

牙突刃“當啷”一聲掉落在兩人之間的磚地上。

兩人同時失去了武器,像兩只瀕死的野獸,在冰冷、潮濕、彌漫著硫磺惡臭和血腥味的磚地上翻滾、撕打、喘息。每一次扭打都牽扯著傷口,帶來鉆心的劇痛。汗水、血水、污泥混合在一起。

陳硯的體力在急速流逝,失血和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必須速戰速決!

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用膝蓋死死頂住對方受傷流血的胸口,右手五指成爪,帶著同歸于盡的狠厲,狠狠摳向商使的雙眼!

占城商使亡魂大冒!求生的本能讓他爆發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抬起未被壓制的右手,死死格擋!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

陳硯的左手,那只沾滿硫磺粉末和污泥的左手,如同毒蛇出洞,沒有攻擊商使的要害,而是精準地探向對方腰間——那柄收在鱷魚皮鞘中的佩刀!他早就注意到,這柄佩刀形制古樸,比常用的牙突刃更長,刀柄鑲嵌著某種深色的寶石,顯然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鏘——!”

一聲清越的龍吟!

長刀出鞘!

刀身狹長,略帶弧度,寒光凜冽如秋水!在昏暗的光線下,刀身靠近刀鐔(護手)的位置,赫然刻著一個清晰的徽記——

那是一個猙獰的、擁有六條手臂的神祇浮雕!神祇頭戴火焰冠冕,每一條手臂都緊握著不同的法器:金剛杵、法輪、蓮花、寶劍……神像雕刻得異常精細,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帶著濃郁的異域風情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嚴!

三佛齊的國徽!象征其海上霸權與保護神的“六臂難近母”神像!

陳硯的呼吸驟然停止!

占城商使,阿卜杜勒在占城的代理人,他的佩刀上,竟然鐫刻著南洋霸主三佛齊的國徽?!

這絕不是巧合!

掉包發生在占城港,真貨被轉運三佛齊,執行者是林四海的船隊……而占城商使的佩刀上,竟帶著三佛齊的印記!

遠海的陰謀,其根須早已穿透了國界!林四海的手,或者說,操控林四海的那只手,已經伸向了南洋的霸主!這五十萬貫的騙局,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龐大、更加黑暗!

就在陳硯心神劇震的瞬間!

被他壓在身下的占城商使,捕捉到了這千分之一秒的破綻!商使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怨毒,他放棄了格擋,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右手,如同鬼爪般猛地探向陳硯的懷中——目標正是那本羊皮暗賬!

陳硯驚覺,回刀格擋已然不及!

“嘶啦——!”

一聲裂帛般的脆響!

暗賬堅韌的羊皮封面,竟被商使的手指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裂口!幾張內頁被粗暴地扯出!

“不!”陳硯目眥欲裂!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手中的長刀帶著無邊的怒火,本能地向下劈去!

“噗嗤!”

刀鋒入肉的聲音沉悶而粘稠。

溫熱的液體,帶著濃烈的鐵銹味,噴濺了陳硯一臉。胡椒入眼般的辛辣灼痛感,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

占城商使的身體猛地一僵,喉嚨里發出“咯咯”的怪響。那只撕扯賬本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圓睜著雙眼,死死地盯著陳硯,瞳孔里充滿了不甘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譏誚?最終,那點光芒徹底熄滅。

貨棧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陳硯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還有懷中暗賬被撕裂的羊皮發出的、細微的呻吟。硫磺粉末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令人作嘔。

他踉蹌著站起,用袖子狠狠擦去糊住眼睛的、粘稠的鮮血。目光落在手中那柄狹長的占城佩刀上。刀鐔處,那尊六臂神像的浮雕,在微弱的光線下,每一寸線條都透著冰冷和嘲諷。神像的基座邊緣,還沾著幾滴新鮮的、如同紅寶石般的露水——那是方才刀鋒挑開竹簾時,沾染上的番坊晨霧的凝結。

露珠沿著神像猙獰的面容緩緩滑落,像一滴冰冷的淚。

陳硯握緊了刀柄,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了一眼地上商使逐漸冰冷的尸體,又看了一眼懷中那本被撕裂的、價值五十萬貫的暗賬。

遠海的陰謀,才剛剛揭開冰山一角。而指向深淵的鑰匙,或許就在這柄沾著露水與鮮血的、刻著六臂神像的刀上。

窗外的濃霧,翻滾著,依舊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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