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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枷第一痕

市舶司衙門那兩扇吃人的朱漆大門早已被濃霧吞沒。陳硯左肩胛下的傷口,像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胡椒入眼般的辛辣痛楚。血浸透了半幅青布衫,黏膩地貼在背上,冷風一吹,又凍得刺骨。那灰衣人如同幽魂般在前方引路,斗笠壓得極低,寬大的灰色身影在濃得化不開的番坊晨霧中若隱若現,步伐卻快得驚人,絲毫不顧及陳硯幾乎踉蹌的腳步。陳硯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跟上,每一次邁步,肩頭的劇痛都讓他眼前發黑,耳邊算盤珠的幻聽聲又起,雜亂無章,噼啪作響,如同無數碎裂的冰雹在顱內橫沖直撞——那是滅口未遂的余響,是帖木兒陰鷙眼神的延伸。

前方引路的灰衣人驟然停步,像一塊礁石突兀地插在流動的霧靄里。陳硯猝不及防,差點撞上那寬闊而沉默的后背。他猛地剎住腳步,牽動傷口,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到了。”灰衣人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石板。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身,斗笠下的目光投向霧氣深處。

陳硯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濃霧在這里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攪動著,翻卷得更為劇烈。霧氣深處,隱約勾勒出一個龐然大物的輪廓——一艘巨艦!桅桿如同刺破天穹的巨矛,在灰白的霧氣里投下森然暗影。船身線條硬朗,沉默地泊在碼頭,像一頭蟄伏的遠古巨獸。船首處,一個模糊卻極具沖擊力的猛禽雕刻若隱若現,銳利的鉤喙似乎要啄破濃霧。

海東青號!

陳硯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瞬間忘記了肩頭的劇痛。這艘帶來噩夢的巨船,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墳冢,再次橫亙在他面前。那夜沖天而起的“鬼火”、刺鼻的硫磺與磷粉燃燒的惡臭、價值五十萬貫的胡椒化作灰燼的景象,伴隨著無數算珠瘋狂崩裂的幻聽,轟然撞擊著他的腦海。

灰衣人不再言語,只是靜靜佇立,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本身就是這濃霧與巨艦陰影的一部分。

陳硯的目光艱難地從那幽靈般的船影上移開,重新聚焦在灰衣人身上。這沉默的、身手駭人的引路人,是林四海的人?他口中的“林老大要見你”,是生路,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帖木兒腰間的螭龍玉玨、市舶司衙門的污蔑、南巷那索命的飛刀、蕓娘指尖沾血寫下的那個未完成的“船”字……無數碎片在劇痛和迷霧中翻騰,卻拼湊不出一個清晰的圖案。

“林老大…”陳硯的聲音因失血和寒冷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絲試探,“為何救我?又為何在此?”

灰衣人緩緩轉過頭。斗笠的陰影徹底遮蔽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緊抿的、線條冷硬的薄唇。他沒有回答陳硯的問題,只是伸出一根帶著黑色露指皮手套的手指,指向海東青號船尾下方,濃霧最為粘稠的一角。那里,隱約可見幾盞昏黃的燈火,在霧氣中暈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

“船行賬目,乃根本。回去。”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理清你的賬。林老大要看的,是干凈的賬本,不是糊涂蟲的爛賬。”他頓了頓,那金屬摩擦般的嗓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砸在陳硯心上,“命,是你自己的。賬本,也是你自己的。看緊了。”

話音未落,灰衣人身形微動,像一滴水融入了濃霧的海洋,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原地只留下更加沉滯的霧氣和陳硯粗重的喘息聲。

回去?回哪里?阿卜杜勒的商行賬房?

陳硯孤立在濃霧與巨艦的陰影之下,肩傷處的血似乎流得更急了。灰衣人最后那句“看緊了”,如同冰冷的算珠敲在心上,帶著警告,也帶著一絲詭異的提醒。賬本!他猛地想起昨夜離開賬房前匆匆合上的那本總賬,還有那串冰冷的、陪了他無數個日夜的紫檀算盤。帖木兒要栽贓他,阿卜杜勒只給他十日期限,現在連林四海也似乎盯上了他的賬本!這算盤和賬冊,成了漩渦的中心,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最后看了一眼濃霧深處海東青號那模糊而猙獰的輪廓,那艘船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在注視著他。他咬緊牙關,拖著沉重的步伐,轉身,一步一步,朝著番坊深處,阿卜杜勒那座奢華又壓抑的商行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濕滑的石板上,踏在未知的兇險之上。

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著繁復纏枝蓮紋的波斯風格木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昂貴的沉水香努力地覆蓋著一切,卻依舊無法完全驅散那深入骨髓的、混合了羊皮紙、陳墨、汗味,以及無數種香料殘留的復雜味道。這是阿卜杜勒商行的心臟——賬房。光線從高窗的琉璃花格中透進來,被切割成迷離的光斑,在堆積如山的賬冊、卷宗和碼放整齊的銀錠上跳躍。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特的靜謐,只有灰塵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陳硯反手輕輕合上門,將外面番坊的喧囂與濕冷的霧氣隔絕。肩頭的傷處依舊一跳一跳地疼,但回到這方寸之地,一種病態的、屬于他自己的秩序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絲。他需要冷靜,需要在這片由數字構筑的堡壘里,重新找回支點。

他蹣跚地走向那張寬大的、堆滿賬簿的紫檀木大案。案頭一角,安靜地躺著他的伙伴——那架紫檀木框的算盤。烏木檔子串著深紫色的檀木珠,歷經無數次的撥弄,珠子表面已摩挲出溫潤內斂的光澤,如同凝固的深潭。他習慣性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尚未干涸的血跡,就要落向那熟悉的算珠。算盤珠聲,本應是他思維的延伸,是這混亂世界唯一精準的韻律,如細雨敲窗,能撫平一切焦躁。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觸及第一檔上那幾顆常用珠子的瞬間——

觸感不對!

一種極其細微的異樣感,如同冰冷的蛇信,倏地舔舐過他的神經。那指尖本該感受到的是紫檀木特有的、微涼而硬實的質地,帶著歲月摩挲后的光滑。但此刻,他按下的那顆珠子,觸感卻異常溫潤,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柔韌?像油脂凝固后的膏體,又像某種活物的表皮。它微微凹陷,又迅速回彈,反饋回來的是一種陌生的、令人極其不適的綿軟!這絕不是他朝夕相對的、堅硬如石的紫檀!

陳硯的指尖猛地一顫,如同被毒蜂蜇了一下,瞬間縮回。心臟在胸腔里毫無征兆地狂跳起來,擂鼓般撞擊著肋骨,震得肩頭的傷口也跟著突突直跳。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比番坊清晨的海風更刺骨。

他屏住呼吸,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小心翼翼地將那顆怪異的珠子捻在指尖,湊到眼前高窗透入的光線下。

深紫色的檀木珠中,混著一顆贗品!

顏色乍看相近,都是深沉的紫,但在明亮的光線下,那贗品珠子的色澤卻顯得過于均勻呆板,缺乏紫檀木天然靈動的紋理和深淺變化。更關鍵的是質地——它表面光滑得詭異,毫無木質紋理,反而透出一種溫潤的、半透明的蜜色光澤,內部似乎還流淌著云霧狀的暗紋。

蜜蠟!而且是南洋海域出產的上等蜜蠟!

陳硯的瞳孔驟然收縮。蜜蠟價比黃金,尤其這等成色大小的珠子,在刺桐港的珠寶市上,足以換回一匹好馬!誰會把這樣一顆價值不菲的蜜蠟珠子,悄無聲息地替換掉他算盤上一顆普通的紫檀珠?這絕非失誤,更不是恩賞!

昨夜!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昨夜離開時的情景。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親手合上最后一本賬冊,指尖拂過算盤,那熟悉的堅硬觸感…然后鎖門。賬房的門鑰,只有兩把。一把在他貼身內袋里,此刻正硌著他的肋骨。另一把……另一把在漢人學徒李四手中!他是唯一被允許在陳硯不在時,進入賬房灑掃整理、傳遞單據的下等學徒!

冷汗,瞬間浸透了陳硯的內衫,粘膩冰冷地貼在背上,混著傷口滲出的血,帶來一陣陣戰栗。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掃向賬房角落那個正在埋頭整理一沓舊貨單的身影——李四!

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學徒,身材單薄得像根豆芽菜,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靛藍色粗布短褂,正佝僂著背,努力將手中一疊厚厚的單據碼放整齊。他似乎感受到了陳硯銳利如刀的目光,身體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也慢了半拍。

陳硯不動聲色,仿佛只是隨意踱步,拿著算盤,朝李四整理單據的那張矮幾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賬房里顯得格外清晰。隨著距離拉近,一股濃郁的、甜膩得近乎發齁的香氣,頑固地鉆進了陳硯的鼻腔。

玫瑰露!

這香氣,陳硯并不陌生。在阿卜杜勒招待那些頂級大食香料商時,才會吝嗇地在待客的茶水中滴上那么一兩滴。那馥郁奢華、帶著異域風情的甜香,瞬間能蓋過滿室的沉水香,是身份與財富最直觀的象征。波斯香料行規森嚴如鐵律,玫瑰露(Golab)屬于最頂級的“舍姆西”(Shamsi)品階,專供王公巨賈,連阿卜杜勒自己都輕易不舍得用,更遑論賞賜給一個身份卑微、只配做些灑掃粗活的漢人學徒!

這香氣,此刻卻濃郁得化不開,頑固地附著在李四那身廉價的粗布衣袖上,隨著他整理單據的動作,一陣陣散發出來,在這充滿墨香與陳腐紙味的賬房里,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刺鼻,如同一個響亮的、帶著嘲諷意味的破綻!

陳硯在李四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他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那架算盤輕輕放在矮幾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聲音不大,卻讓李四渾身猛地一哆嗦,手中的單據“嘩啦”散落了一地。

“先…先生?”李四慌忙蹲下去撿,頭埋得低低的,聲音細如蚊蚋,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他不敢抬頭看陳硯。

陳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緊緊鎖在李四身上。他沒有彎腰幫忙,也沒有呵斥,只是用一種平靜得可怕的語調問道:“李四,今日身上熏的什么香?味道…倒是特別。”

李四撿單據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維持著那個別扭的蹲姿,脖頸僵硬,過了好幾息,才像生銹的機括般,極其緩慢地抬起頭。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微微翕動著,眼神慌亂地左右游移,就是不敢對上陳硯的視線。那濃郁的玫瑰露香氣,似乎也因他的恐懼而變得更加濃烈。

“是…是…”他囁嚅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是昨日小的…小的灑掃東家書房時,不小心…不小心打翻了一點點…一點點瓶底的殘露…沾…沾到袖子上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哦?”陳硯拖長了尾音,聽不出喜怒,“東家的玫瑰露啊…那可是價比黃金的‘舍姆西’品階。沾到一點,你這身粗布褂子,怕是要比綢緞還值錢了。”他微微俯身,逼近李四那張血色盡失的臉,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如冰錐,“昨夜…賬房的門鑰,只有你我二人有份。我走后,可有人進來過?”

“沒…沒有!”李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拔高了聲音,隨即意識到失態,又立刻縮了回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就…就小的進來灑掃了一遍…絕無旁人!先生明鑒!”他慌亂地搖頭,眼神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陳硯直起身,不再看他。他踱回自己的大案前,緩緩坐下。案上攤開著昨日離開時合上的那本總賬。他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然而,那串熟悉的、維系著他最后一絲安全感的數字,此刻卻在眼前劇烈地晃動、扭曲、變形!墨跡暈染開來,像一張張咧開嘲諷的嘴。耳邊,那令人心悸的算珠聲幻聽再次響起,不再是雨滴,不再是冰雹,而是無數顆蜜蠟珠子在光滑的烏木檔子上瘋狂地、無聲地打滑、碰撞,發出一種沉悶而詭異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

蜜蠟珠…玫瑰露…李四的恐懼…昨夜的門鑰…還有南巷那索命的飛刀和蕓娘指尖的血字……

暗箭!冰冷的、淬毒的暗箭,并非來自濃霧彌漫的街巷,也非來自高踞衙門的帖木兒,它就藏在這看似最熟悉、最安全的方寸之地!藏在這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卑微的學徒身上!這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陳硯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對抗這突如其來的、來自信任最深處的寒意。

他必須查賬!立刻!馬上!那蜜蠟珠替換掉的是算盤上最常用的“進位珠”位置,任何一點微小的誤差,都可能被這顆滑膩的贗品放大!他猛地翻開賬冊,指尖帶著尚未干涸的血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落向冰冷的紙頁。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一行行墨跡,心算在腦中飛速運轉,每一個數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他要找出破綻,找出那顆蜜蠟珠在賬本上留下的、如同毒蛇爬行般的痕跡!

時間在死寂的賬房里流逝,只有陳硯翻動紙頁的沙沙聲和他自己沉重壓抑的呼吸。李四早已停止了整理單據,像一尊泥塑般僵立在角落的陰影里,只有那無法控制的、細微的顫抖,暴露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濃郁的玫瑰露香氣,混合著賬房固有的陳腐墨味和沉水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的窒息感。

突然!

陳硯翻動賬頁的手指猛地頓住!指尖停留在一頁記載著上月小額散貨交易的流水賬目上。一行看似尋常的數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他心算的屏障!

“三月初七,售雜色胡椒(次等)兩擔又十七斤予城南‘順記’腳店…銀錢……入賬?”陳硯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個數字,腦中飛速回溯著當日的情景。那批貨,他記得清楚,是庫底積壓、略有受潮的次等胡椒,處理價極低。順記腳店的老板親自來提的貨,兩擔又十七斤,當時還是他陳硯親自看著伙計過的大秤!貨款是當場結清的散碎銀子和銅錢,他親手點驗,李四在旁邊登記入賬。

當時過秤,是多少?

陳硯的指尖冰冷,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劇烈思考的大腦。他閉上眼,那天的場景在黑暗中重現:油膩的秤桿、沉甸甸的秤砣、伙計粗聲報出的斤兩——“兩擔又十七斤整!”那聲音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兩擔是兩百斤,加上十七斤,是兩百一十七斤!

但此刻賬本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

售貨:雜色胡椒(次等)貳佰壹拾柒斤

收銀:……

斤兩是對的。然而,陳硯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那個代表斤兩的數字“貳佰壹拾柒斤”上,然后又緩緩移向旁邊記載的貨款數目。他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沉入了冰冷的深淵。

貨款數目,不對!

當日結清貨款時,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數字!那是根據極低的處理價和兩百一十七斤的總量,心算出的一個整數外加零頭。他點驗銀錢時,還特意讓李四復核過散碎銀兩的重量和成色。賬本上此刻記載的貨款總數,比他記憶中的數目,少了整整五貫七百文!

五貫七百文!在阿卜杜勒動輒數十萬貫的香料生意里,這不過是九牛一毛,連庫房角落里一顆散落的胡椒粒都抵不上。但此刻,這微小的數目,在陳硯眼中卻如同雪亮的刀鋒!

賬目被做了!就在這架被動了手腳的算盤上!那顆溫潤、滑膩、帶著詭異彈性的蜜蠟珠,在某個關鍵的計算節點,在“進位”的瞬間,極其陰險地滑脫了它應有的位置!它讓計算出現了一個微小的、極易被忽略的、向下的偏差!五貫七百文,像一只貪婪的鼴鼠,就在這日復一日的“誤差”累積中,悄無聲息地蛀空了賬目的根基!而做賬的人,就是那個此刻正站在陰影里、袖口散發著奢靡玫瑰露甜香的漢人學徒!

陳硯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穿透賬房內沉滯的空氣,直直刺向角落里那個僵立的身影。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將空氣凍結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

“李四。”

角落里的身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

“三月初七,順記腳店那批貨,”陳硯的聲音平靜得可怕,“貨款,你入賬時,用的是哪一檔算珠?”

李四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猛地抬頭,看向陳硯,眼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絕望,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濃郁的玫瑰露香氣,此刻聞起來,竟帶上了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味,如同腐敗的血液。

賬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番坊永不消散的晨霧,無聲地翻滾著,像一張巨大的、灰白色的裹尸布,將整個刺桐港緊緊包裹。陳硯指尖殘留的血跡,在賬冊粗糙的紙頁上,洇開一小片暗紅。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達到頂點時——

“篤、篤、篤。”

三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突兀地從賬房緊閉的木門方向傳來。聲音短促、規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這聲音…陳硯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叩擊的節奏、位置…與昨日南巷濃霧中,盲女蕓娘在月琴琴箱上叩出的暗號,一模一樣!

角落里的李四,在聽到這叩門聲的瞬間,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他身體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軟軟地、無聲地癱倒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只被拋棄的破麻袋。

陳硯霍然起身!肩頭的劇痛被巨大的驚悸暫時壓制。他一步跨過癱軟在地的李四,猛地撲向那扇雕花木門!

“嘩啦——!”

木門被他用盡全力拉開!

門外空空如也。只有番坊濃稠如牛乳的晨霧,翻滾著涌入賬房。霧氣冰冷,帶著咸腥的海風氣息,瞬間沖淡了室內沉水香和玫瑰露的甜膩。

地上,門檻內側,靜靜地躺著一件東西。

那是一只極其普通的、粗陶燒制的調味小碟,邊緣還帶著豁口,沾著幾點凝固的、暗紅色的油污。碟子中央,赫然放著一顆小小的、圓潤的、深紫色的珠子。

一顆紫檀木的算盤珠。

與他算盤上被替換掉的那一顆,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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