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刺桐港潮信
- 刺桐金枷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2962字
- 2025-06-26 14:33:48
咸腥的海風驟然轉烈,像無數條冰冷的鞭子抽打著刺桐港。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向泉州灣,如同天神傾倒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白日里喧囂的碼頭此刻一片狼藉,未及卸貨的木箱在風中翻滾,纜繩抽打著桅桿,發出鬼哭般的尖嘯。浪頭一峰高過一峰,兇狠地撞擊著石砌堤岸,炸開漫天渾濁的飛沫,帶著沉船朽木和腐爛海藻的死亡氣息,劈頭蓋臉砸下。
陳硯蜷縮在“金雀號”貨船狹窄逼仄的底艙角落里,每一次船體被巨浪高高拋起又狠狠砸落,他的五臟六腑都跟著翻江倒海。潮濕的霉味、陳年壓艙石的土腥味、還有艙板上滲出的咸澀海水,混合成令人窒息的牢籠。肋骨下,那塊冰冷的黑底金狼腰牌緊貼著皮肉,如同達魯花赤帖木兒無聲的獰笑,時刻提醒著他番坊晨霧中那場血腥劫殺和“格殺勿論”的追捕。算珠聲在他腦中被狂暴的風浪徹底淹沒,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敲打著絕望的鼓點。
清源山南麓的官礦“丙字三號坑”是唯一的線索,也是帖木兒可能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陸路兇險,九死一生。唯有海路,在這風暴將至的混亂時刻,或許還有一線縫隙。他用身上僅存的一枚波斯銀幣和半袋發霉的胡椒,賄賂了這艘準備趁亂溜出港口的“金雀號”老船主——一個眼神閃爍、唯利是圖的色目小商人,只求將他秘密捎往靠近清源山入海口的偏僻小漁村“蚶江浦”。
“轟隆——!”
一聲悶雷在頭頂炸開,艙板劇烈震顫,仿佛整條船要被無形的巨手撕裂。緊接著,瓢潑般的暴雨如同天河決堤,瘋狂地砸在甲板上,密集的聲響蓋過了一切。底艙唯一的油燈被震得瘋狂搖曳,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艙壁上投射出鬼魅般的亂影。
“穩住舵!左滿舵!娘的,想喂龍王嗎!”一個蒼老卻異常洪亮、帶著濃重閩南腔的聲音穿透了風雷雨暴的咆哮,從頭頂的舵艙方向炸響。聲音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與狂暴自然搏斗的、近乎蠻橫的沉著。
陳硯強忍著眩暈,手腳并用地爬上通往主艙的濕滑木梯,推開一道縫隙。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咸腥的海沫,瞬間灌了他滿口滿鼻,嗆得他睜不開眼。他死死抓住門框,透過雨幕望去。
舵輪旁,立著一個干瘦佝僂的身影,正是“金雀號”的老舵工。他穿著件浸透海水的破爛油布短褂,裸露在外的雙臂如同風干的古藤,布滿褐斑和虬結的肌肉,牢牢把持著瘋狂抖動的巨大舵輪。狂風吹亂了他花白稀疏的頭發,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黝黑臉龐肆意流淌,但他那雙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顆被海浪磨亮的黑曜石,死死盯著前方混沌一片的黑暗海面。
“看浪頭!看浪頭!后浪推前浪,浪浪有文章!左舷三十度,斜切過去!避開那窩子‘鬼打墻’(指異常兇險的漩渦區)!”老舵工嘶吼著,聲音竟壓過了風雷。他腳下如同生了根,任憑船身如何顛簸傾斜,身形隨著舵輪的轉動微微起伏,竟顯出一種奇異的韻律。每一次巨浪如山般壓來,他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將船頭微微偏轉一個角度,讓沉重的船身險之又險地貼著浪脊滑過,避免了被迎頭拍碎的厄運。那舵輪在他枯瘦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成了他肢體的延伸。
“阿伯(閩南語:老伯),前面……好像有船!”一個年輕的水手趴在船舷,抹去臉上的雨水,驚恐地指向左前方風雨交加的混沌深處。
陳硯的心猛地一抽,順著水手指的方向極力望去。在閃電撕裂夜幕的慘白瞬間,一艘中型雙桅帆船的輪廓在浪谷間驚鴻一現!它沒有掛任何燈號,如同幽靈般在滔天巨浪中起伏掙扎,船型狹長,吃水線卻深得反常,顯然滿載著沉重的貨物!它的航向并非入港避風,而是沿著海岸線,鬼祟地向北疾馳——那正是通往清源山入海口蚶江浦的方向!
“是‘鬼船’!”老舵工渾濁的眼珠驟然收縮,聲音壓低了,卻帶著更深的寒意,“吃水這么深,跑得倒快……這時候還敢走夜水(夜航),不是正經路數!”
鬼船!陳硯腦中瞬間炸開血賬殘頁上那幾個字:“占城港……硫磺三百石……夾艙……鬼船‘三桅鷗’號”!難道就是它?帖木兒和林四海勾結,走私轉運硫磺的船只?!
“追上去!”陳硯脫口而出,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卻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他猛地撲到老舵工身邊,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寒意刺骨,“阿伯!追上那條船!我有重謝!”
老舵工布滿老繭的手依舊穩穩控著舵輪,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串嘶啞的、帶著奇異韻律的閩南語船歌,像是在回答陳硯,又像是在與這狂暴的天地對話:
“天頂雷公吼,海龍王發怒喲……
蒲家(蒲壽庚家族)的船號響叮當,金銀壓斷龍骨梁……
黑風黑浪黑心肝,載得動幾多冤魂賬?嘿喲——!”
最后一聲號子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蒼涼和嘲弄。他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將沉重的舵輪向右打滿!
“嗚——!”金雀號的船身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船頭在驚濤駭浪中強行調轉,如同一支離弦之箭,朝著那艘幽靈般的“鬼船”猛撲過去!
“抓穩了!后生仔!”老舵工只吼了這么一句。
更大的顛簸瞬間襲來!金雀號不再是順著浪勢滑行,而是開始兇險地橫切過一道道高聳的浪墻!每一次船體被浪峰托起,都如同被拋向懸崖之巔,下一刻,便是令人魂飛魄散的、近乎垂直的墜落!冰冷的海水像瀑布一樣沖刷著甲板,沖得人站立不穩。陳硯死死抱住一根濕透的桅桿底座,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盯著前方風雨中若隱若現的鬼影。
距離在風暴的助力下迅速拉近。借著又一道撕裂蒼穹的閃電,陳硯看得更清楚了!那艘雙桅船的船艏,似乎雕刻著一個模糊的鳥形圖案——三只海鷗盤旋!正是“三桅鷗”號!
“看到了!是它!”陳硯的聲音被狂風扯碎。
就在此時,那艘“三桅鷗”似乎也發現了身后緊追不舍的“金雀號”。它非但沒有減速,反而像是被驚擾的毒蛇,船帆在狂風中猛地調整角度,試圖借著下一個巨浪的推力加速逃離!同時,船尾處,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冒雨出現,手中赫然端起了弩弓!冰冷的箭鏃在閃電映照下,閃爍著致命的幽光!
“趴下!”老舵工厲聲嘶吼,如同預知了危險的夜梟。
“咻!咻!咻!”
數支弩箭撕裂雨幕,帶著凄厲的尖嘯射來!一支狠狠釘在陳硯頭頂不遠的桅桿上,箭尾兀自嗡嗡顫抖!另一支擦著老舵工的油布衣襟飛過,射入翻滾的海浪之中!
“狗娘養的!”陳硯心中怒罵,恐懼瞬間被冰冷的憤怒取代。官府的腰牌,軍用的弩機!帖木兒的爪牙,連在風暴中滅口都如此肆無忌憚!
老舵工臉上毫無懼色,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他不再哼唱,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鬼船的軌跡,又掃了一眼頭頂被狂風撕扯得獵獵作響的主帆,突然用閩南語朝桅桿上的水手咆哮:“落半帆!搶上風口!讓龍王爺看看,是他們的弩箭快,還是老子的船聽話!”
桅桿上的水手在風雨中艱難地執行命令。主帆面積減小,“金雀號”的速度略降,但船身在狂浪中的操控性陡然增強。老舵工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盤踞的老樹根,精準而瘋狂地轉動著舵輪,利用風暴本身的力量,操控著這艘老舊的貨船,如同駕馭一匹桀驁的烈馬,在死亡邊緣一次次擦身而過,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咬向“三桅鷗”號的側后方!
風雨更狂,雷聲如巨鼓在頭頂擂動。兩艘船在暴怒的泉州灣上,上演著一場與死神共舞的追逐。每一次巨浪拍擊船身,都像是自然的巨掌在審判著船上的貪婪與罪孽。冰冷的雨水沖刷著陳硯的臉龐,他死死盯著前方那幽靈般的船影,盯著那些在船尾再次舉起弩弓的身影。老舵工那蒼涼的船歌似乎還在耳邊回蕩:“蒲家的船號響叮當……載得動幾多冤魂賬?”
算珠聲被風浪徹底碾碎,只剩下一個念頭在陳硯被海水泡得冰冷的腦中瘋狂盤旋:那艘鬼船的貨艙里,是否正躺著清源山官礦流失的、足以焚毀整座刺桐港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