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神官的布道聲斷斷續續飄來:
“……光明居所……彌雅救贖……”
“苦難終會消逝。”
塞莉娜雪白的長袍拂過泥地上渾濁的水洼,指尖從老婦人的手腕上挪開,抬手向靜立陰影中的肖恩說道:
“跟我來。”
她示意身后侍從與神官止步,二人穿過人群,沿簡陋營地邊緣的木板道前行。
營地邊緣,教會侍從們紛紛低頭行禮,目光敬畏地掃過圣女的衣袍,看著跟在身后的肖恩,又迅速避開。
盡頭一扇沉重的橡木門緊閉著。
塞莉娜伸手推開,木門發出吱呀聲,露出里面狹小的房間。
屋內點著兩盞小型輝光石燈和一座燭臺,火光搖曳在墻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而書桌后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幅彌雅圣像,悲憫的目光俯視著空蕩的房間。
“你帶在身上了嗎?”
塞莉娜站在桌后,指尖輕輕搭在燭臺底座上。
肖恩微微低頭,遲疑問道:“您指的是……?”
塞莉娜指尖輕輕撥動燭臺底座,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
“我賜予你的圣水。”
她輕聲問道,“如何了?”
肖恩喉結微動,緩緩行禮道:
“圣女大人……那瓶圣水,我一直妥善保管,等待與母親見面時使用。”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但不知何時,被豺狼竊走……它……已經不知所蹤。”
沉默在房間里蔓延。
圣女靜靜地注視著他,片刻后,輕輕嘆息一聲:
“失落的恩典,總會被陰影覬覦。你不必苛責自己。”
【撒謊……】
【但……一把不聽話的刀,才真正鋒利。】
肖恩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態,頭低垂不動:
“感謝您的寬恕,圣女大人。”
然而下一瞬,輕柔的腳步聲響起,塞莉娜潔白的裙角拖曳過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燭光將她的影子緩緩拉長,籠罩住肖恩單膝跪地的身影。
他依舊垂首,但置于身側的手微微收緊。
塞莉娜停在他面前。
冰涼的指尖輕輕抬起肖恩的下頜,迫使他抬頭迎向燭光。
肖恩并未抗拒,任由那燭火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睛。
燭火映照下,塞莉娜低頭凝視著他。
那眼神里沒有憐憫,也不像是祝禱,反而像一只獵鷹,俯視著它馴服的獵物爪子是否鋒利。
“看到了嗎,肖恩……”
她低聲說道,聲音依舊溫柔如初。
“只有在足夠的黑暗中,人們才會更加渴求光明。”
【去攪亂吧。攪得越亂,我便越安穩。】
肖恩語氣一如既往地恭敬:
“請圣女賜予我指引。”
塞莉娜這才退后半步,語調依舊平靜:
“你在圣愈回廊的表現……已經讓許多人看見了希望。”
她轉身走向桌邊繼續說道:
“國王派來的人,性情急躁,目光短淺。你要協助他……協助他看清那些……該清掃的陰影。”
【……咬得更狠吧。】
她的身影遮擋了燭火的光亮,光與影的交錯中,她唇邊浮現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去吧,圣眷者。”
她望向門外。
“地下街……需要你。”
“黑夜漫長,”她輕聲說道。
“但彌雅的光,會照耀在你的道路上。”
肖恩靜默片刻,目光緩緩抬起,與她對視。
“謹遵您的意旨,圣女大人。”
他起身行禮,轉身推開門。
腳步聲漸遠,但他的耳中,卻捕捉到了塞莉娜愉悅的心聲。
【他果然不會老實。】
【好極了。】
肖恩走出那間燭火搖曳的小室時,天色已經昏暗。
外圍帳篷林立,輝光石的光暈鋪灑在剛鋪就的石板路上,映照著仍在連夜勞作的工匠們疲憊而麻木的面孔,他們罵罵咧咧,伴隨著沉悶的敲擊聲。
低聲祈禱的神官行色匆匆,沉默搬運著沉重石料的壯漢如同移動的陰影。
肖恩的身影無聲地融入這片光影交錯的忙碌景象,趁著無人留意,悄然拐進一條幽深的小巷。
腳下的石板是新鋪的,縫里還嵌著未清理干凈的地下街原有的泥渣。
圣徽與王徽被高高懸掛在巷口,輝光石安置在每一個轉角,將原本熟悉的黑暗角落照得如同虛假的白晝。
乍看之下,地下街似乎被徹底洗刷過,變得干凈又整潔。
然而,破舊的棚屋只是被粗糙的厚布簾潦草覆蓋,像給腐爛的傷口貼上了劣質的膏藥。
遠遠望去,一排排低矮的布簾小屋顯得異常美觀,但走近了,那噴灑的香氣也無法掩蓋腐敗氣息,頑固地鉆入鼻腔。
地下街,終究還是地下街。
他循著記憶,走向那條曾經無數次出入的小巷,回到他和母親居住的地方。
【這里早該空了……】
可腳下的塵土有被掃過的痕跡,他轉身繞至側墻,從一扇尚未被補牢的小窗輕輕推開裂縫。
屋內未點燈,只有外面殘余的輝光石燈透過裂縫灑下斑駁光影。
墻角處,一張破舊的矮桌旁,一個身披寬大破舊斗篷的身影蜷縮著,似乎正趴在桌上打盹,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是米諾。
他沒有貿然出聲,只是繞回門口輕叩幾下。
屋內那人猛地一震,像受驚的幼獸警惕地望向門口方向,斗篷的兜帽滑落了些許,露出一張沾著污跡卻難掩稚氣的臉。
“別動。”肖恩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肖恩哥哥?”
肖恩推門而入,反手將門帶上,隔絕了外面那虛假的光明。
屋內瞬間被熟悉的黑暗包裹。
“我記得,”肖恩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站在門邊,目光掃過屋內幾乎未變的陳設。
“你說過,會盯住那些餓狼。”
他向前走了幾步,停在桌邊不遠處:
“現在的地下街……是誰在啃誰的骨頭?”
米諾沉默了片刻,黑暗中能聽到他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半晌,他才低聲道:
“……狼換了皮,舊巢還沒塌。”
【他真的回來了……可穿著那身袍子……】
【現在的他,是不是已經不是肖恩哥哥了?】
肖恩沒有回應米諾的忐忑。
他不置可否地輕哼了一聲,然后慢慢繞過桌邊走向熟悉的角落。
那只老木箱還在,被一塊破布遮著,他掀開一角,看到里面靜靜躺著的幾件母親的舊物。
沒人動過。
他把布蓋回去,目光重新落回米諾身上。
“老瘸子、凈水壺艾吉、滑頭。”他低聲念出幾個名字,“現在都在做什么?”
米諾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起頭,眼神在黑暗中不安地游移,不敢完全對上肖恩的視線:
“老瘸子還在……但不出面,只放話看風向。”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艾吉沒停過,一直在跑情報,跟幾個巷口新設的光明倉也有聯系……好像想搭上線。”
“滑頭……有人說,見他偷偷摸摸去過神官那邊的屋子……”
【該不該說……】
【滑頭現在滑得很,兩頭都撈好處,還想攀高枝……】
【要是說錯一句……我會不會也被當成墻頭草給……】
【但……如果是肖恩哥哥……他應該會明白的吧……明白我只信他……】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只有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片刻后,肖恩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只問一句,我在這里落腳,是不是安全的?”
米諾猛地抬起頭,兜帽徹底滑落,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
“你在……這里就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