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

這一回村周明只感覺到恍若隔世，哪怕是1979年。

北平和一個普通小村落的差距也如此之大，放在北平全都是已經(jīng)建好的三四層樓房，而這里基本上全都是泥土房，一整個地方充滿一種土味。

周明踏著積雪進村時，先是幾個蹲在墻根曬太陽的老漢抬起了頭，他們手里的旱煙鍋子停在半空，煙絲燒得嗤啦一聲也沒人顧得上吸。老漢們瞇縫著眼。

“好小子，大家都說你進城做圖書館是跟著你哥享福去了，沒想到你搞出這么大的動靜，現(xiàn)在你寫的小說全國有名！”

老漢說的這話，把周明搞得有點不好意思：“哪有這么夸張，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作家，沒事愛寫點文章而已，孫悟空有句話說得好，風水輪流轉(zhuǎn)，明年到我家只要肯動筆，下位大作家說不定你們。”

“你這小子還挺謙虛，我們家可沒有你們家這么好的條件，你哥是教授，我們家的兒子大字都不識幾個，雖然去讀過書，但是想要寫小說，還差得遠呢。”

“不聊了，這一趟過年以后聊的時間還有很久呢，我得回去先給咱哥報一個平安。”

“行。”老漢也不多說什么。

周明進了村口以后就著急往里面走，周明在周家村的位置排在最中間，一整個周家村就在山上，還需要爬一段距離才能夠到。

“哥！”

周明剛拐過那道土墻，就看見周文站在自家院門口。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棉大衣，領(lǐng)口卻別著鋼筆，像一面小小的旗。周文手里提著半袋凍硬的柿子，另一只手插在兜里，肩膀微微聳著，像怕冷，又像在笑。

“回來了？”

“路上沒凍掉耳朵吧？”

周明三步并作兩步，鞋底在雪地上踩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他張開手臂，卻被哥哥拿凍柿子輕輕頂了回去。

“別抱，柿子化了沾你一身。”

周文把袋子往弟弟懷里一塞，順勢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雪碴。

“褲子短了，露腳脖子，娘看見又要念。”

“念就念。”周明笑，鼻尖凍得通紅，“我給她帶了一支凍瘡膏，這可是好貨，花了我不少錢。”

“還有《北平文藝》是不是？”

周文替他答：“你那一本《棋王》，全村傳閱，一回來就有人問，全都是關(guān)于你這本小說的事情，每一年過年，大家回來最先都是問我，今年改成問你了！”

周明把柿子往門墩上一放，忽然壓低聲音：“哥，我寫的那些……沒給你丟人吧？”

“丟人？”

“我給學(xué)生講近代文學(xué)的時候，他們一個勁的叫我講講你寫的那一部《棋王》，讓我給你好好點評。”

“以往我點評作品都是半點評半表揚的就因為是你小子寫的作品又比較好，我才肯在學(xué)生面前多夸幾句，讓別人去多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話音未落。

里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母親探出半個身子，圍裙擺上還沾著苞米面。

“倆祖宗！還不進來？酸菜粉條子要糊鍋了！”

周文先笑，背著手跨門檻，回頭沖弟弟眨眨眼：

“聽見沒？”

“大作家也得先吃娘做的飯！”

“幾個月沒吃娘的飯菜，不知道娘有沒有給我們愛吃的豬肉燉粉條。”

周文說道：“肯定有，現(xiàn)在都快過年了，而且我們兩個往家里面寄這么多錢，家里面肯定有豬肉的，我們家有一個規(guī)矩再窮這過年都要過得好，也要吃好貨，什么豬肉燉粉條之類的都要安排上。”

母親姓李，單名一個“淑”字，喚作李淑，在紡織廠上班，沒什么文化。

李淑把圍裙往腰上又系緊一扣，袖口沾著雪白的苞米面，像落了一層薄霜。熱氣從廚房門縫里直往外冒，帶著酸菜被豬油煎透的酸香。

“還愣著？火都快滅了！”

周明縮著脖子進門，炕桌上早已擺好三副碗筷。

白瓷碗里盛著冒尖的酸菜粉條，中間扣著一只粗陶盆，掀開蓋子，燉得酥爛的五花肉顫巍巍地晃油花兒，雖然屋里面雜菜很多，但是這里面的五花肉是實打?qū)嵉摹?

秦省人就好一口味道大的，魔都那是重糖的是真吃不慣。

周明最喜歡的還是家鄉(xiāng)這邊的菜，帶點辣椒吃進嘴里，不知道有多香，尤其是這酸菜燉粉條，盡管沒有用特別好的料整，但是吃進嘴里的口感可以是一點都不差。

周為民正蹲在灶前添柴，聽見動靜，沒回頭，只把火鉗往地上一磕：“回來了？路上雪深，沒崴腳吧？”

周明把《軍文藝》遞過去：

“爹，這一期有我寫的《斗牛》。”

周為民接過雜志，拿袖口擦了擦封面上的雪水，忽然“嘿”了一聲：

“這封面上的字，比你哥小時候描紅本上的蚯蚓爬好看多了。”

李淑端著最后一盤炸丸子進來，聞言笑罵：“老周頭，你懂啥？這叫‘鉛字’！咱家祖墳冒青煙了！”

她把丸子往桌上一放，順勢在周為民肩頭拍了一巴掌。

“別光顧著樂，去把柜子里那瓶地瓜燒拿來，今兒個得給明明接風。”

周文已經(jīng)脫了棉大衣，露出里頭洗得發(fā)白的毛背心，在衣服上面的口袋掛著一支鋼筆，他往里面掏了掏，又從里面翻出一只凍瘡膏。

“娘，這膏是小明從北平大藥房買的。”

“兒子有心了。”

李淑的心里面就跟吃了蜜一樣甜，接過藥膏就放到抽屜里面，作為母親的，不管兒子送什么東西他都挺高興，畢竟這是兒子的一份心意。

周為民拿著一桶酒回來。

“吃飯。”周為民把酒墩在桌角，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屋子靜了靜。

四口人圍坐，窗外雪聲簌簌。

周明夾了一筷子酸菜，酸得瞇起眼，卻聽見父親低聲道：“小明你寫咱村的事兒，寫得真。”

他頓了頓。

“不管走多遠，這泥土房、這酸菜缸、這炕頭，才是你的根。”

李淑給周明碗里添了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接過話頭：“你爹說得對。你哥在縣里教書，年年評先進，也沒忘了回家修房頂。你呢？大作家，往后……”

周明沒有忘了寫一部小說歌頌家鄉(xiāng)，只是現(xiàn)在是上升期時間比較重要，就跟盯著似的，不可以隨便浪費，他怎么可能把時間花在這里。

“媽，家鄉(xiāng)這邊的事情我都記得呢，放心我會寫一本小說的，我周明再怎么說也不可能把家鄉(xiāng)的養(yǎng)育之恩給他忘，只是我現(xiàn)在手里頭還有別的小說要寫，等日后有空了，第一時間就寫這一部小說。”

“這還差不多。”周為民點了點頭：“我們家鄉(xiāng)的故事總是要有筆桿子去寫的，周文他是中文系教授，他不方便寫小說，只能寫文學(xué)評論，這個重任只能交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