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爾,地下水宮。千年的石柱浸泡在幽暗的水中,倒映著微弱的燈光,如同沉沒的巨人肋骨。空氣中彌漫著水汽和石頭腐朽的氣息。游客的低語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帶著異國的腔調。
李維站在一根巨大的石柱陰影里,戴著兜帽,毫不起眼。他手中拿著一份旅游地圖,目光卻穿透了紙張,落在意識深處展開的、由無數纖細琥珀色光線構成的“網”上。
這不是物理的網。這是艾米的印記與世界意識暗網共振后形成的感知領域。通過它,李維能“感覺”到這座古老城市脈搏的細微變化:游客的興奮、情侶的私語、小販的疲憊……如同無數溪流匯成的意識之河。
他在尋找“河”中的異樣湍流——被“火種”共鳴器扭曲的頻率。
更深層次地連接印記,遠比想象中更……奇異,也更危險。
最初只是視野邊緣偶爾閃過琥珀色的光暈,如同陽光下的塵埃。很快,他開始能“聽”到城市的心跳——不是聲音,是情緒的共振。喜悅是明亮的金色波紋,焦慮是急促的紫色尖刺。現在,他感覺自己仿佛分成了兩個人:一個用凡人的眼睛觀察著地下水宮濕漉漉的地面和游客的笑臉;另一個則懸浮在更高的維度,俯瞰著一張由無數意識光點和能量流動構成的、動態的“城市神經圖譜”。
這種感知帶來前所未有的洞察力,也帶來了強烈的疏離感和精神負擔。每一次定位嘗試,都像將大腦浸入冰火交織的漩渦。艾米的印記如同一個溫柔的引導者,卻又像一個逐漸與他意識融合的共生體。他有時會對著水流倒影怔忡,因為那模糊的輪廓里,似乎有一雙不屬于他的、帶著淡淡憂郁的琥珀色眼睛一閃而過。
“目標區域有微弱干擾信號,頻率特征匹配‘共鳴器’被動掃描模式。”守望者的聲音通過微型骨傳導耳機響起,冷靜而清晰,“位于你東南方向,直線距離約三百米。注意,掃描模式表明它可能處于待機或低功率狀態,但也意味著它更加敏感,更容易被反向追蹤驚動。”
李維的目光在意識圖譜中鎖定那個方向。在無數代表普通游客的柔和光點中,一個極其微弱、卻散發著冰冷秩序感的“節點”如同水底的毒刺,若隱若現。它的位置……指向水宮深處一個不向游客開放的區域——古代蓄水池的維護通道入口。
“收到。”李維低聲回應,聲音在空曠的水宮中幾不可聞。他收起地圖,如同一個走錯路的游客,自然地偏離主游覽路線,向那個被鐵鏈鎖住的、不起眼的拱門走去。
靠近目標區域,異樣的感覺陡然增強。空氣中仿佛彌漫著無形的靜電,讓他的皮膚微微發麻。意識圖譜中,那個冰冷的節點變得更加清晰,甚至開始向外輻射出極其細微的、試圖同化周圍意識波動的力場。普通人毫無察覺,但在李維的感知中,這就像在清澈的水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他停在拱門前。厚重的鐵鏈和掛鎖看起來很牢固。但李維的目光落在了鎖芯上。他伸出手指,沒有觸碰鎖芯,而是將意識集中,引導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源自艾米印記的琥珀色共鳴能量,如同無形的探針,輕輕“觸碰”鎖芯內部的機械結構。
這不是開鎖,而是感知。印記的能量與鎖芯冰冷的金屬產生微妙的共振反饋,瞬間在他腦中構建出鎖具內部的三維影像。結構、卡簧位置、磨損點……清晰無比。
他拿出兩根特制的、非金屬的探針(牧羊人提供),看也不看,手腕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精準度抖動了幾下。
“咔噠。”一聲輕響,掛鎖彈開。
他如同幽靈般閃身進入拱門后的黑暗通道,反手將門虛掩。門后是向下的狹窄石階,潮濕陰冷,空氣中那股冰冷的秩序感更加濃郁。
通道盡頭,一扇厚重的、覆蓋著水漬和青苔的金屬門擋住了去路。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中央一個不起眼的、類似生物識別掃描的面板。
“目標就在門后。掃描面板有高敏生物電場探測器,任何未經授權的生物靠近都會觸發警報。”守望者警告。
李維停下腳步,背靠著冰冷的石壁,閉上眼睛。他不再依賴視覺,而是將全部意識沉入艾米的印記。琥珀色的光芒在他意識深處流轉,溫柔卻強大。他引導著這份能量,如同操控水流,極其精細地模擬出一種“生物電場真空”的狀態——不是隱形,而是將自己偽裝成一塊沒有生命氣息的石頭。
他緩緩靠近金屬門,動作緩慢而穩定,如同慢放的鏡頭。每一步都精準地控制著身體的生物電場輸出,將其壓制到極限。意識圖譜中,代表掃描面板的冰冷節點毫無反應。
他將手掌虛按在掃描面板前方一寸處。這一次,他不再模擬“石頭”,而是引導印記的能量,模擬出“火種”內部某個高級權限人員的獨特生物電場頻率——這是牧羊人付出巨大代價才獲取的寶貴情報。
掃描面板上幽藍色的光芒亮起,如同毒蛇的眼睛。光束掃過李維手掌前方的空氣,讀取著他模擬出的虛假生物場。
滴——
一聲悅耳的輕響。金屬門內部傳來液壓裝置解鎖的聲音,厚重的門扇無聲地向內滑開一條縫隙。
成功了!李維沒有絲毫停頓,閃身而入。
門后是一個巨大的、被改造過的地下空間。這里不再是古老的蓄水池,而是充滿了冰冷的現代科技。巨大的服務器機柜發出低沉的嗡鳴,指示燈如同繁星般閃爍。空氣調節系統發出持續的嘶嘶聲,維持著恒定的低溫和濕度。
而在空間的正中央,矗立著一個造型奇特的裝置——它像是由無數扭曲的黑色金屬管和發光的藍色晶體簇拼接而成的心臟,正在極其緩慢地搏動著。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散發出令李維意識中艾米印記強烈排斥的冰冷波動。這就是“共鳴器”!
“確認目標!‘余燼’型共鳴器原型機!”守望者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開始植入定位信標和邏輯炸彈!動作要快,一旦它開始全功率運轉,其扭曲力場會瞬間燒毀任何未授權的電子設備!”
李維從背包里取出一個香煙盒大小的金屬方塊——牧羊人特制的破壞裝置。他快速靠近共鳴器。越是靠近,那股冰冷的秩序感就越發強大,如同無形的墻壁擠壓著他的意識。艾米的印記劇烈波動著,散發出溫暖的光芒與之對抗,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頑強地守護著他的精神核心。
他蹲下身,尋找共鳴器基座上的維護接口。就在這時!
“滋啦——!”
整個地下空間所有的燈光瞬間變成刺目的血紅色!刺耳的警報聲如同無數把鋼刀刮過耳膜!服務器機柜的嗡鳴陡然拔高,變得尖銳而狂暴!
“觸發被動防御!有未知意識入侵!警報!警報!”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空間中回蕩!
“不好!是意識陷阱!共鳴器一直處于半激活狀態,它在偽裝!它感應到了艾米印記的特殊頻率!快撤!”守望者的聲音充滿了驚怒!
李維猛地抬頭!只見那共鳴器中央的藍色晶體簇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一股狂暴的、帶著絕對侵蝕和同化意志的精神沖擊波,如同實質的海嘯般,以共鳴器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目標直指李維!
這股力量遠超之前的掃描!它并非物理攻擊,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識層面,意圖撕裂李維的精神防御,捕捉并扭曲他腦中的艾米印記!
“呃——!”李維如遭重擊,悶哼一聲,眼前發黑!意識中艾米的印記光芒瞬間黯淡!那溫暖的琥珀色被狂暴的幽藍所壓制、侵蝕!劇痛如同億萬根冰針刺入大腦!無數混亂的、充滿惡意的低語在他耳邊炸響:
**“容器……屈服……融入永恒……”**
**“抹除個體……擁抱秩序……”**
**“艾米……已逝……徒留殘響……”**
冰冷的同化力量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鉆向他的意識核心!他感覺自己的思維正在被凍結、被剝離、被強行拽向那個冰冷的藍色核心!
“李維!撐住!啟動反制程序!”守望者的聲音在意識沖擊的狂潮中顯得遙遠而模糊。
反制?李維的意識在極致的痛苦和侵蝕下搖搖欲墜。他感覺自己的“自我”正在被剝離,屬于艾米的視角正在占據主導——那是一種深切的悲傷和……對冰冷秩序的刻骨痛恨!
不!不能屈服!為了艾米!為了那些還在陽光下歡笑的人!
在意識即將被徹底淹沒的瞬間,李維放棄了抵抗!他不再試圖保護自己,反而主動將意識完全“敞開”,迎向那狂暴的侵蝕洪流!但他引導的核心,不是自己的意識,而是……艾米印記中蘊含的、那份最純粹、最核心的情感——不是對“火種”的恨,而是對生命本身、對個體意志、對“不完美”卻真實的愛的……無限眷戀!
這份源自艾米靈魂深處、由李維生命經歷所強化的、對“生”的熾熱渴望,與共鳴器冰冷的、抹殺個體的“秩序”力量,如同水火般絕對對立!
“以艾米之名……感受……這真實的……痛苦與……愛吧!”李維在意識深處發出無聲的咆哮!
他將這份洶涌的情感洪流,混合著被侵蝕帶來的劇痛,通過完全敞開的意識通道,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反灌入共鳴器的意識核心!
“嗡——————!!!”
共鳴器中央的藍色晶體簇爆發出刺目欲盲的光芒!隨即,光芒劇烈地閃爍、扭曲!整個裝置發出不堪重負的、如同金屬被撕裂般的刺耳尖嘯!狂暴的侵蝕洪流瞬間中斷、反噬!
“邏輯炸彈植入成功!定位信標激活!”守望者抓住這千鈞一發的機會!
李維強忍著意識幾乎被撕裂的劇痛和強烈的眩暈,用盡最后力氣,將手中的金屬方塊狠狠拍在共鳴器基座上一個暴露出的接口上!
“咔嚓!”方塊上的指示燈瞬間由綠轉紅!
“跑!!!”守望者的吼聲在耳機中炸響!
李維沒有任何猶豫,轉身向入口狂奔!身后,共鳴器發出絕望的、非人的尖嘯!藍色的光芒瘋狂閃爍,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爆發!整個地下空間開始劇烈震動!服務器機柜冒出濃煙和電火花!金屬結構發出呻吟!
他沖過金屬門,沖上石階!身后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和金屬扭曲的巨響!氣浪夾雜著灼熱的氣流和灰塵從通道口噴涌而出!
他沖出拱門,沖入游客區。刺耳的警報聲和建筑的震動已經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群尖叫著,推搡著,向出口涌去!
李維混在混亂的人流中,隨著人群涌向出口。陽光刺眼。他靠在出口附近一根石柱上,劇烈地喘息著,臉色慘白如紙,汗水浸透了衣服。他感覺大腦像被掏空了一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意識深處,艾米的印記光芒變得極其黯淡,如同風中殘燭,仿佛隨時會熄滅。剛才的反擊,幾乎耗盡了它殘余的力量。
“任務……完成?”他對著通訊器嘶啞地問,聲音微弱。
“目標共鳴器……確認摧毀!”守望者的聲音傳來,帶著巨大的疲憊和一絲如釋重負,“定位信標捕捉到了其自毀前發送的最后數據包,我們正在解析,有望追蹤到其他節點的線索!干得漂亮,李維!”
李維沒有回應。他抬起頭,瞇著眼看向伊斯坦布爾上空燦爛的陽光。陽光很暖,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抬起手,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間,透過指縫灑下的陽光,在他眼中似乎……帶著一絲微弱的琥珀色光暈。
是錯覺?還是……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如同高頻電流般的刺痛猛地刺入他的太陽穴!伴隨著一個冰冷、扭曲、充滿無盡惡意的意識碎片,如同毒蛇般鉆入他剛剛經歷大戰、虛弱不堪的意識深處:
**“找到你了……容器……艾米的殘渣……普羅米修斯的火種……終將焚盡一切……包括……你……”**
信息瞬間中斷,如同被強行掐斷。但那冰冷的惡意和“普羅米修斯火種”的稱謂,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李維的意識里!
“火種”的反擊!不是來自共鳴器,而是來自更高層、更隱蔽的駭客!他們順著艾米印記的反擊軌跡,發動了精準的、惡毒的定點意識攻擊!
“呃啊!”李維悶哼一聲,痛苦地捂住頭,身體順著石柱滑坐到地上。意識深處,本就黯淡的艾米印記,在這一次突如其來的襲擊下,光芒再次劇烈地搖曳、閃爍……然后,如同燃盡的燭火,那溫暖的琥珀色光芒,極其明顯地……黯淡下去了一分。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印記的存在感,減弱了。它散發出的溫暖和與意識暗網的連接,變得微乎其微。
艾米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點痕跡……正在加速消散。
李維坐在古老水宮出口的石階上,周圍是驚魂未定、議論紛紛的人群。陽光灑在他身上,他卻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和一種……即將徹底失去的、巨大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