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純粹的虛無。它像一片粘稠的深海,意識在其中緩慢地沉浮。沒有聲音,沒有影像,只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溫暖的……注視感。
仿佛有雙眼睛,在黑暗的盡頭,安靜地凝視著他。那雙眼睛的顏色,如同浸在清澈溪水中的琥珀,帶著淡淡的哀傷和無盡的溫柔。
李維知道那是誰的眼睛。那是艾米留在他意識廢墟中的最后燈塔,是她燃燒殆盡后殘留的、守護他最后一點意識的余燼。他無法回應,無法思考,只能被動地沉浸在這片由微弱琥珀色光芒點亮的意識之海中,感受著那份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溫暖。
時間失去了意義??赡苁且凰?,也可能是永恒。
***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帶著一絲淡淡的、類似臭氧的清新劑味道。
規律的、單調的“嘀……嘀……”聲,如同生命的節拍器。
身體的感覺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沉重的、被束縛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酸痛和虛弱的抗議。
李維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光線刺入,帶來短暫的眩暈和刺痛。視野模糊一片,只有大片的白色和晃動的影子。
“他醒了!生命體征穩定!快通知引導者!”一個帶著驚喜的女聲響起,有些遙遠。
視野逐漸聚焦。他躺在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里,不是之前那個藍色的醫療艙,更像是一個高級的單人病房。身上依舊連接著各種管線,但束縛感減輕了許多。一個穿著淺藍色醫療服的女人正俯身檢查他床頭的儀器,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嘗試轉動脖子,動作僵硬而疼痛。目光掃過房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陽光?真實的、金燦燦的陽光,灑在遠處修剪整齊的草坪和蔥郁的樹木上。不是廢墟,不是戰場。這里是牧羊人的基地?還是某個普通醫院?
“李維先生?能聽到我說話嗎?”女醫生湊近了些,聲音溫和清晰,“我是凱倫醫生。您現在很安全,在牧羊人的庇護所。您昏迷了十七天。”
十七天……李維的嘴唇動了動,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艾米……”
凱倫醫生的笑容微微一滯,眼神中掠過一絲復雜:“您先別說話,好好休息。您的身體和神經系統都經歷了極大的創傷,需要時間恢復。”她熟練地調整了一下點滴的速度,“引導者很快會過來看您。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您溝通?!?
艾米……她的眼睛……李維閉上眼。意識深處,那片溫暖的琥珀色光芒依舊存在,如同他感知外部世界的另一個維度。他能“感覺”到凱倫醫生的關切和謹慎,甚至能隱約捕捉到她情緒底層的一絲……憂慮?不是因為他的傷勢,而是因為別的。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深灰色便裝、看起來約莫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面容平和,眼神深邃而疲憊,帶著一種久居上位卻又被重擔壓得喘不過氣的滄桑感。正是那個在李維意識中引導他的聲音的主人——牧羊人的引導者,代號“守望者”。
“凱倫,辛苦你了。我想和李維先生單獨談談。”守望者的聲音和意識中一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凱倫醫生點點頭,默默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守望者走到病床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李維,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虛弱的軀殼,看到他意識深處那片琥珀色的微光。
“歡迎回來,李維先生。”守望者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您做了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守護者的核心被徹底格式化,‘意識潮汐’在全球范圍內正在迅速消退。混亂被遏制,秩序在艱難重建。您拯救了無數人?!?
李維看著他,沒有說話。拯救?他感覺到的只有無盡的疲憊和空茫。他失去了艾米,再一次,以更徹底的方式。
“艾米博士……”守望者似乎讀懂了李維眼中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絲敬意,“她的碎片,在最后時刻選擇了守護您。她的犧牲,是凈化脈沖能夠成功的關鍵,也是您能在那種級別的神經沖擊下存活下來的唯一原因。她留下的那縷‘殘響’……它還在,對嗎?”
李維微微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幾乎無法察覺。他能感覺到,守望者提到艾米時,意識深處那片琥珀色的光芒似乎輕輕波動了一下。
“它很特別?!笔赝叩谋砬樽兊脴O其嚴肅,“它不僅僅是一個意識殘影。凈化脈沖的余波,艾米博士碎片最后的燃燒,以及您與她之間深刻的情感連接……產生了一種我們無法完全理解的‘共振后效應’?!?
他拿起床頭的平板電腦,操作了幾下,調出一份復雜的腦波頻譜圖,展示給李維看。圖像中心,代表李維主意識活動的區域波動微弱,但在一個極其特殊的、標記為“Theta-Gamma耦合”的頻段附近,有一團極其穩定、散發著柔和琥珀色光芒的能量印記,如同星云般環繞著主意識。
“這是艾米博士留下的印記。它像一層保護膜,穩定著您受過重創的神經突觸。但更驚人的是它的……‘外溢效應’。”守望者切換畫面,屏幕上出現的是全球新聞摘要和社交媒體信息流分析圖。
李維看到:
***《全球多地報告“琥珀色夢境”現象,專家稱或為創傷后集體潛意識反應》**
***“昨夜夢見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我,醒來后困擾我三個月的頭痛消失了!”——某社交媒體熱帖。**
***“集體夢境數據庫顯示:過去一周內,全球超過七百萬曾受‘意識潮汐’影響的人,報告了核心意象為‘琥珀色光芒’或‘溫暖注視感’的夢境,伴隨癥狀緩解報告率高達68%……”——牧羊人內部簡報摘要。**
“這些夢……”李維嘶啞地問。
“源頭,是您腦中的這個印記?!笔赝咧赶蚰菆F琥珀色的腦波能量云,“它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通過殘存的意識暗網低頻諧波,向全球那些神經曾經被幽靈擾動、意識處于不穩定狀態的人,投射出極其微弱但具有強大安撫和修復作用的‘共鳴信號’。就像……一顆在意識海洋中散發著治愈光波的燈塔。”
李維震驚了。艾米留下的最后光芒……在以這種方式,繼續治愈著這個世界她曾參與傷害過的人們?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溫暖交織著涌上心頭。
“這是一個奇跡,李維先生。”守望者的語氣帶著敬畏,“但也是一個巨大的變數和……靶標?!?
他的表情再次凝重起來:“守護者被摧毀,諾亞中心的高層也大多伏法或被控制。但諾亞計劃背后真正的金主和推動者——一個名為‘普羅米修斯之火’(簡稱‘火種’)的跨國秘密聯盟——并未傷筋動骨。他們蟄伏多年,投入了天文數字的資源,絕不可能就此放棄‘意識永生’和‘意識掌控’的目標?!?
“我們截獲了高度加密的情報?!笔赝哒{出另一份文件,上面是模糊的衛星圖片和零碎的文字分析,“‘火種’啟動了最后的‘余燼計劃’。他們放棄了復雜的意識轉移,轉向更直接、更危險的路徑:在全球范圍秘密部署了數十個‘意識共鳴器’原型機。這些裝置能強行放大并扭曲特定頻率的意識波動,目標是將所有聯網的人類意識,強制拖入一個由他們絕對控制的、單一的‘蜂巢意識’中!一個沒有個體思想、只有絕對服從的‘烏托邦’!”
李維感到一股寒意。比守護者更瘋狂!這是要將全人類變成行尸走肉!
“他們的啟動密鑰,”守望者死死盯著李維的眼睛,“就是艾米博士留下的印記所散發的獨特頻率——琥珀色光芒的共鳴頻率!他們無法復制印記本身,但他們可以通過遍布全球的神經植入物后門和‘共鳴器’,強行捕捉、放大并扭曲您腦中印記散發出的治愈波,將其轉化為奴役的鎖鏈!一旦他們完成所有‘共鳴器’的同步啟動……琥珀色的夢境將變成永恒的牢籠!”
原來如此!李維明白了凱倫醫生眼底的憂慮,明白了守望者的沉重。他腦中的艾米印記,這份最后的禮物,竟然成了懸在全人類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你們……想讓我怎么做?”李維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種冰冷的平靜。他知道答案。摧毀印記?或者……成為誘餌?
“我們需要找到并摧毀所有‘共鳴器’。”守望者直言不諱,“但它們的位置高度保密,且受到重兵把守。常規手段幾乎不可能。唯一的突破口,是您,李維先生,還有您腦中的印記?!?
他指著屏幕上那團琥珀色的能量云:“這個印記,是艾米博士與您、與意識暗網深層連接的產物。當‘火種’嘗試捕捉和扭曲它的頻率時,必然會留下反向追蹤的‘痕跡’。我們需要您……主動地、更深層次地連接這個印記,甚至……短暫地接納它更深層的力量。讓它的光芒,成為我們刺破‘火種’黑暗的利劍,為我們定位每一個‘共鳴器’!”
更深層次的連接?接納印記的力量?李維沉默著。這意味著什么?與艾米殘留的意識更深地融合?這印記會不會反過來影響甚至改變他?而且,“火種”必然也會察覺到他的反向追蹤,這將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賽跑!
“風險極高?!笔赝咛钩?,“‘火種’的頂尖意識駭客會立刻鎖定您。您將暴露在無休止的精神攻擊之下。印記本身的力量也可能對您尚未恢復的意識造成不可預知的負擔。更可能的是……在任務完成后,印記可能會因為過度消耗而徹底消散?!彼D了頓,聲音低沉,“這意味著,艾米博士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點痕跡……將徹底消失?!?
最后一點痕跡……徹底消失……
李維的目光投向窗外燦爛的陽光。陽光很暖,卻無法驅散他心底的寒意。他下意識地“看”向意識深處那片溫暖的琥珀色光芒。它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視,光芒微微流轉,帶著一種無聲的詢問,一種……溫柔的托付。
為了那些在琥珀色夢境中得到安撫的人?
為了不讓艾米最后的光芒被扭曲成奴役的工具?
還是為了……徹底終結這一切,讓艾米,也讓自己,獲得真正的安息?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儀器規律的“嘀嗒”聲,如同命運的倒計時。
許久,李維緩緩轉過頭,看向守望者。他的眼神不再迷茫,不再痛苦,只剩下一種歷經劫波后的、如同磐石般的平靜。
“給我地圖,”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訴我,從哪里開始?!?
意識深處,那片琥珀色的光芒,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決意,第一次,主動地、輕柔地,覆蓋了他所有的感知。那一瞬間,李維仿佛透過艾米的眼睛,看到了整個世界的輪廓——陽光下潛藏的陰影,風中傳來的低語,以及……遙遠地平線下,那些即將被點亮的、危險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