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技術攻關小組成立，戰場就在廢料場。

而戰場的中心，是一條還在滴水的破麻袋。

王博戴著白手套，用兩根長鑷子，小心翼翼地懸空夾著麻袋的一角。

“孫師傅，昨天用的水，成分？”

“缸里頭的。”

孫老倔蹲在地上抽著旱煙，頭都不抬。

王博手里的筆在本子上戳得“篤篤”響。

“無法量化！浸泡時長？擰干的扭矩？最終含水率是多少克每平方米？”

孫老倔猛地站起身，一把從鑷子底下扯過那條麻袋，直接“噗通”一聲摁進水桶。

他撈起來，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攥緊了猛地一擰！

“嘩啦——”

水濺了王博一褲腿。

“就這么濕！”

麻袋被他“啪”地摔在地上。

王博手里的本子“啪嗒”掉在地上。

“你——！原始樣本！你這是在破壞科學物證！”

“證你娘的屁！”孫老倔脖子一梗，“老子打鐵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煉鋼是門手藝，靠的是火候，不是你那幾句酸話！”

陳敬云走了過來。

“王博，撿起來。”

他的聲音不大，王博卻立刻閉了嘴。

陳敬云看了一眼地上的麻袋，又轉向孫老倔。

“孫師傅，我們不研究麻袋，我們研究的是冷卻速度。”

他接著說。

“你的手藝，要變成機器能懂的話。”

江川也走了過來，撿起地上的麻袋，掂了掂。

他看了看麻袋，又看孫老倔那雙全是厚繭的手。

“陳老說得對，手藝在人身上，復制不了，但工藝可以。”

江川撿起粉筆，轉身就在黑板上畫。

幾筆下去，一個簡易的裝置草圖出來了。

金屬箱體，里面布滿孔洞。

“造一臺‘噴淋淬火機’。”

孟石湊過腦袋。

“江工，你的意思，是用這玩意兒噴水霧，代替濕麻袋？”

“對。”

江川點了點圖紙。

“濕麻袋靠的是水蒸發帶走熱量，我們只要控制水霧大小、密度和時間，就能比麻袋更精確，更穩定。”

陳敬云的鏡片后，閃過一道光。

這才是把經驗，轉化為工程的思路。

“可行。”

他立刻扭頭對王博下令。

“王博，計算！要達到‘井四’的冷卻速率，需要多大的水霧流量和壓力！”

王博一愣，隨即把麻袋的事拋到腦后，抽出計算尺，埋頭就算。

“孟廠長。”江川看向孟石，“要高壓水泵，還有霧化噴頭。”

孟石一拍胸脯。

“泵好說，有臺備用消防泵！噴頭嘛……”

“用焊槍頭改！”一直沒吭聲的孫老倔突然開腔，“乙炔焊槍那頭，孔細，噴出來的霧勻！”

江川一拍大腿。

“好主意！”

一聲令下，整個紅星廠活了。

張彪領著幾個壯漢，喊著號子，把笨重的消防泵往這邊抬。

另一頭，孫老倔親自操刀，領著幾個焊工，在砂輪機上打磨焊槍噴頭，磨得火星四濺。

陳敬云和王博也沒閑著，拿著秒表和量杯，就在旁邊測試改造好的噴頭，在不同壓力下的出水量和霧化效果。

學院派的理論計算，和野路子的動手能力，在這一刻，嚴絲合縫。

半天時間，一臺模樣丑陋，但功能齊全的“土制噴淋淬火機”，就在廢料場上組裝完畢。

一個巨大的鐵箱子，里面焊滿了改造過的噴頭，外面連著準備轟鳴的消防泵。

“新開一爐！就用‘井四’的配方！試機器！”孟石扯著嗓子吼道。

幾個小時后，一塊燒得通紅的鋼錠，被小心翼翼地送進了這個鐵箱子。

“開泵！”

消防泵發出巨大的轟鳴。

“呲——”

無數細密的水霧，瞬間從四面八方噴射而出，將火紅的鋼錠完全籠罩。

白色的蒸汽，從箱體的縫隙中瘋狂噴涌。

王博死死盯著手里的秒表，吼道：“三十秒！停泵！”

水霧戛然而止。

鋼錠被取出。

冷卻，切割，上機。

整個車間落針可聞，只有拉力試驗機低沉的嗡鳴在回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圍著那臺機器。

指針，開始移動。

攀升，再攀升！

“咔嚓！”

清脆的斷裂聲，響徹死寂的車間。

王博一個箭步沖上前，整個人貼在表盤上，僵住了。

他的聲音發干，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強度……和孫師傅那塊‘井四’……誤差，不到百分之一。”

“成了！”

孟石一拳砸在旁邊的鐵架上，吼得嗓子都破了音！

整個車間瞬間炸了鍋！工人們把手里的工具、頭上的帽子全都拋向空中，互相捶打著肩膀，吼叫著，歡呼著。

喧囂和狂喜中，陳敬云紋絲不動。

他穿過沸騰的人群，徑直走到墻邊。

投影儀的光束，打在冰冷的墻壁上。

光影浮現。

最新金相圖，清晰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圖像上，晶粒細小，均勻致密。

“工藝固化，完成。”

陳敬云扶了扶眼鏡，聲音不大，卻一瞬間蓋過了所有嘈雜，清晰地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角落里，孫老倔默默看著那臺還在滴水的丑陋機器，取下嘴里的旱煙桿，在鞋底上“梆梆”地磕掉煙灰。

就在此刻！

一陣狂暴的引擎轟鳴，撕裂了廢料場的歡騰！

一輛吉普車卷著漫天煙塵，橫沖直撞地闖了進來！

刺耳的剎車聲劃破空氣，車輪在地上留下兩道漆黑的焦痕。

不等車停穩，車門猛地被一腳踹開！

李振國幾乎是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手里攥著一個厚厚的文件袋，臉上的神色，是無法抑制的激動。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李振國快步走到江川和陳敬云面前。

他從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

“同志們，你們之前送去的‘星火一號’樣品，已經通過了軍工總局最嚴格的復核測試！”

李振國展開文件，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上級機關認定，該合金性能，大體超越我軍現役所有同類材料！達到國際一流水平！”

“軍工總局，正式決定，將該合金命名為——”

李振國頓了頓，掃過在場每一個滿身油污的工人，和滿臉疲憊的技術員。

“‘星火’合金！并立刻列入國家一級保密序列，準備在我國最新的噴氣式戰機項目上，進行試用！”

“國際一流！”

“一級保密！”

這八個字，讓紅星鋼廠的工人，一個個呆若木雞。

他們每天灰頭土臉，擺弄的這些鐵疙瘩，成了國家一級保密的東西？還要用到最新的飛機上？

“我的娘嘞……”一個工人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

孟石的獨眼瞪得溜圓，嘴巴張著，半天沒合上。

孫老倔手里的旱煙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自己卻毫無察覺。

“我們……我們造出飛機材料了！”一個技術員激動得語無倫次，一把抓住旁邊的張彪，“我們成功了！我們紅星廠要上天了！”

短暫的死寂后，廢料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喔——！！”

工人們把頭上的破帽子，把手里的扳手，把一切能扔的東西都扔向了天空。

這群鋼鐵漢子，此刻又哭又笑，像一群孩子。

陳敬云的團隊，也被這種純粹的狂喜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