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還帶著油墨味的測試報告，被李振國直接拍在了桌上。

“啪！”

一聲脆響。

整個車間的嘈雜，瞬間被這一下給壓了下去。

李振國沒看報告上的數字，環視一圈。

“結果，有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強度，合格。至于組織結構……”

他沒往下說，把問題拋給了現場另一個權威。

陳敬云。

陳敬云推了下金絲眼鏡，所有人的呼吸都跟著他這個動作停滯了。

他開口，聲音平穩卻清晰。

“‘井四’號的金相圖，我看過了。”

他掃了一眼墻上那張已經被奉若神明的投影圖，然后吐出了最終的審判。

“內部組織，前所未有的穩定。”

“它的脆性，沒了。”

王博站在陳敬云身后，嘴唇翕動，明顯有話要說，想補充點什么。

陳敬云頭也沒回，只是一個側向的余光掃過去。

王博的臉色白了一下，立刻把所有話，都咽回了肚子里。

“好！”

李振國猛地一拍桌子，這一聲，是塵埃落定。

“我宣布，競賽，到此為止！”

他目光掃過江川這邊，在孟石、孫老倔和一眾工人通紅的臉上停了停。

“你們，用土辦法，搶出了黃金時間，找到了路。功勞，是你們的！”

孟石的胸膛挺得像要炸開，旁邊的工人們咧著嘴，笑得無聲。

李振國的視線又轉向另一側。

“陳老，還有你們。”

他對著陳敬云團隊點了下頭。

“你們，用科學，把這條土路，夯實成了能走戰車的通天大道！沒有你們，這就是一塊廢鐵！”

這話，給足了雙方的面子。

野路子有功，學院派有勞。

沒有輸贏，都是功臣。

“現在，聽我的命令！”

李振國的聲音冷了下來，軍人的鐵血味道撲面而來。

“‘井四’號，從現在起，有它自己的名字。就叫——‘星火二號’！”

他一字一頓。

“立刻封存，最高保密等級！”

“這塊鋼，我親自送走。送往上級科研機構，進行最終復核。！”

這是命令。

孟石立刻回頭吼道：“張彪！拿最好的箱子來！快！”

“第二，”李振國伸出兩根手指，話鋒一轉，

“成立，‘星火合金聯合技術攻關小組’。”

他邁開步子，走到江川和陳敬云中間，左右手同時伸出，一手一個，重重按在兩人的肩膀上。

兩個剛剛還在打擂臺的人，身體同時一僵。

“組長，江川。負責整體實驗方向和進度。”

“技術總負責人，陳敬云。”

“負責理論分析、工藝驗證和質量把關。沒有他的簽字，一克鋼都不準出爐！”

這個任命，讓整個車間，落針可聞。

一個野路子的頭，配一個學院派的總管。

這是把狼和獅子，用一根繩子拴在了一起！

“李專員，這……”陳敬云的眉頭緊鎖，明顯不同意。

李振國的手沒有松開，反而加重了力道，他盯著陳敬云。

“陳老，國家需要你們的理論。”李振國看著他。

他又轉向江川：“江川同志，國家需要你的速度。”

“你們兩個，必須合作。這不是請求，是命令。”

李振國的手，用力地在兩人肩膀上壓了壓。

江川和陳敬云對視了一眼。

“是。”江川點頭。

“服從組織安排。”陳敬云也應道。

“第三，攻關小組的下一個目標。”李振國松開手，走到黑板前，在“井四”的數據后面，寫下了四個大字：穩定量產。

這四個字，像一座新的大山，壓在了剛剛取得勝利的眾人心頭。

實驗室里成功一次，和生產線上穩定產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李專員。”陳敬云率先開口，他恢復了學者的冷靜，“‘井四’的成功，依賴于孫師傅那次極其特殊的熱處理操作。”

他看向蹲在角落的孫老倔。

“濕麻袋淬火，這是一個充滿了偶然性和不可控因素的手工操作。”

王博立刻接上話：“沒錯。麻袋的濕度、覆蓋的面積、當時的氣溫、甚至風速，都會影響冷卻效果。孫師傅能做到一次，不代表他能做到一百次。更不代表其他工人能學會。”

“量產，需要的是標準化、可復制的工藝流程。我們不能把國家重點工程的希望，寄托在個人的手感上。”

王博的話，很刺耳，但句句在理。

紅星廠的工人們，剛剛升起的自豪感，又被壓了下去。

孫老倔猛地站了起來，他把旱煙桿往腰里一別，眼睛瞪得像銅鈴。

“啥叫手感？俺這雙手，就是尺！就是秤！”他走到那塊“井四”鋼錠前，蒲扇般的大手拍在上面，“老子能做出來第一次，就能做出來第一千次！”

“孫師傅，這不是信不信任你的問題。”陳敬云解釋道，“我們需要把你的‘手感’，變成冷冰冰的、可以被機器執行的參數。”

氣氛，再次僵住了。

從“路線之爭”，變成了“手藝與標準”的沖突。

“陳老說得對。”

江川開口了。

他走到孫老倔身邊，按住了這位老工匠的肩膀。

“孫師傅，您用您的手藝，給我們指明了方向。證明了‘分段淬火’這條路，走得通。”

江川看著他，語氣誠懇：“現在，我們需要把您的手藝，教給機器。”

孫老倔的胡子抖了抖，他看著江川，沒說話。

“我們要造的，不是一塊鋼，是成千上萬噸鋼。光靠您一雙手，不夠。”

江川轉向陳敬云：“陳老，我們需要您的團隊，把孫師傅剛才的操作，進行數據化解析。”

“濕度，溫度，時間。”

江川的聲音在眾人耳邊炸開。

“把這些手感，全給我變成數字！”

他轉頭，直接對上孟石。

“孟廠長，改造設備！沒有恒溫油槽，咱們就自己造一個能控溫的出來！”

話音未落，陳敬云直接點頭。

“好。”

他看向自己的助手王博，下達了一個讓對方差點跳起來的指令。

“王博，帶人去！把孫師傅用過的那條麻袋，那個水桶，全部取樣！分析殘留水分，測量麻袋的導熱系數！”

王博的下巴都快掉了。

研究一條破麻袋？

“老師……”

“執行。”

陳敬云的聲音里，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是！”

王博咬著牙，扭頭就走。

“江工，你下令！”孟石興奮地一拍大腿，吼得整個車間都在回響，“要啥樣的設備？咱廠里別的沒有，能工巧匠，管夠！”

一個結實的鐵箱被抬了過來，“星火二號”的樣品被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封條“啪”地一聲貼上。

李振國彎腰，親自拎起了那個沉甸甸的鐵箱。

他走向門口，沒有回頭。

“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國家，也等你們的好消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廢料場漫天的煙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