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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狼髀骨客

運河的水,在臘月里流得格外滯澀,仿佛也畏著這南國罕見的嚴寒。拱宸橋下,“未涼灶”那方寸船頭,卻依舊倔強地蒸騰著熱氣。爐膛里碎銀炭燒得正旺,青魚膽羹在陶鍋里翻滾著碧浪,那股霸道又救命的苦腥氣,竟成了這寒冷冬日里一道奇異的暖流,固執(zhí)地對抗著從北方席卷而來的凜冽殺機。

三娘的長柄勺在鍋中緩緩畫著圈,動作沉穩(wěn),眼神卻如冰封的河面,看似平靜,深處卻暗流洶涌。沈墨重審父案的風聲已經(jīng)透出,孫仲年在堂上崩潰的哭嚎和那封浸透梅花冷香的奪命密信,像兩塊燒紅的烙鐵,在她心頭滋滋作響。她知道,平靜的日子,如同這薄冰覆蓋的運河水面,隨時會崩裂。

小勺端著剛收的一摞空碗,腳步輕快地繞過幾個縮著脖子喝羹的腳夫。她瘦小的身子裹在厚實的舊襖里,臉頰被爐火和冷風交替染出兩團紅暈。放下碗,她對著三娘飛快地比劃著手語:「王老五說,北邊打得更兇了,襄陽城外的糧道都燒起來了!」她的眼神里沒有太多恐懼,反而有種經(jīng)歷過生死后的麻木堅韌,只是指尖微微發(fā)顫,泄露了心底的不安。

三娘心頭一緊,面上卻只微微頷首,示意知道了。襄陽…那是大宋的咽喉!她攪動羹湯的力道無意識地加重了幾分。就在這時,一股濃烈得近乎刺鼻的酒氣,混雜著烤羊肉特有的膻膩,猛地沖破了魚羹的苦腥,蠻橫地灌入她的鼻腔。

“好…好香的苦湯!”一個粗豪含混的聲音在船頭響起,帶著濃重的、刻意模仿卻依舊生硬的汴梁口音。

三娘抬眼望去。一個身材異常魁梧的漢子,裹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羊皮大襖,敞著懷,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緊身襖子。他面色赤紅,醉眼惺忪,腳步虛浮地晃到小案前,小山般的身軀幾乎擋住了大半光線。那羊皮襖上濃重的膻氣、烤羊肉的油脂味,還有他腰間皮囊里散發(fā)出的、烈如刀割的劣質燒刀子氣息,都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屬于北地草原的粗獷與蠻橫。然而,三娘的目光卻瞬間釘在了他按在案上支撐身體的那只右手——指節(jié)粗大如鐵蒺藜,虎口和食指內側覆蓋著厚厚的老繭,那是長期挽弓持刀才能磨礪出的痕跡!絕非尋常商賈!

“來…來兩碗!最苦的!”漢子噴著酒氣,大剌剌地拍下幾枚銅錢,銅錢邊緣還沾著可疑的暗紅色污漬。他拉過一張矮凳,重重坐下,木凳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小勺被他的氣勢懾得后退半步,求助地看向三娘。三娘眼神微凝,不動聲色地舀起兩大勺滾燙的碧羹,倒入兩個粗陶海碗,推到那漢子面前。那漢子也不怕燙,端起一碗,仰頭“咕咚咕咚”便灌了下去,喉結劇烈滾動。濃烈的苦味讓他整張臉瞬間扭曲,卻硬是梗著脖子咽了下去,隨即爆出一陣粗野的大笑:“痛快!比馬奶酒還夠勁!”他抓起第二個碗,又是一通猛灌,湯汁順著虬結的胡須滴落,浸濕了羊皮襖的前襟。

兩碗苦羹下肚,漢子的醉意似乎更濃了。他眼神渙散,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搖晃,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北地俚語。突然,他身體猛地向前一栽,額頭“砰”地一聲磕在船頭冰冷的硬木案板上!

“哎喲!”旁邊幾個食客驚呼出聲。

漢子似乎被撞懵了,掙扎著想抬起頭,手臂胡亂揮舞著想要支撐身體。就在這混亂的一瞬,只聽得“啪嗒”一聲輕響,一個約莫兩寸長、拇指粗細、形狀彎曲如獠牙的物件,從他因前傾而敞開的羊皮襖內側口袋里滑落出來,不偏不倚,正好掉進他面前那只剛喝空的、還殘留著些許碧綠羹汁的粗陶大碗里!

那物件色澤慘白,質地非金非木,帶著一種歷經(jīng)歲月風霜的骨質光澤。一端粗鈍,另一端則被打磨得尖銳異常。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表面用極精細的手法,陰刻著一匹仰天長嘯、作勢欲撲的猙獰狼首!狼眼處鑲嵌著兩點細小的、幽綠如鬼火的石頭,在船頭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芒。

狼髀骨符!蒙元探子傳遞密令、標示身份的信物!

三娘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阿速臺腰牌上那狼吞海馬的圖案瞬間在腦中閃現(xiàn)!她幾乎能肯定,眼前這個醉漢,即便不是阿速臺本人,也必是蒙元鷹犬中的精銳!

那漢子似乎也意識到丟了東西,醉眼朦朧地伸手在碗里摸索,嘴里發(fā)出含混的咒罵。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三娘動了!她左手閃電般抄起鍋臺上用來刮魚鱗的短柄薄刃小刀,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猛地向前一探!刀光一閃,目標卻并非那醉漢,而是他面前那只粗陶大碗!

“哐啷!”

刀刃精準地劈在碗沿上,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巔!粗陶碗應聲碎裂成幾瓣!滾燙的殘羹和碎裂的陶片四濺開來!那枚慘白的狼髀骨符,連同碗底的殘羹,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猛地甩飛出去,劃出一道弧線,“噗”地一聲,不偏不倚,掉進了船頭角落一個盛滿洗碗臟水的木桶里!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三娘臉上瞬間堆滿了市井婦人常見的、因失手而驚惶失措的表情,聲音拔高,帶著夸張的歉意,“手滑了!手滑了!這位客官您沒事吧?可燙著了?小勺!快!快給這位爺擦擦!”她一邊連聲說著,一邊將手中的小刀順勢丟回案板,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小勺反應極快,立刻抓起一塊臟兮兮的抹布,不管不顧地就往那漢子被羹汁濺濕的羊皮襖上擦去,動作笨拙又急切,正好擋住了他望向水桶的視線。

那蒙元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和劈頭蓋臉的臟抹布弄得一愣,酒意似乎也醒了兩分。他煩躁地一把推開小勺,渾濁的眼睛狐疑地掃過碎裂的碗和一片狼藉的船頭,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濕漉漉、沾滿綠色殘羹的前襟,嘴里用蒙語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他似乎在權衡是繼續(xù)尋找丟失的骨符,還是先處理這身狼狽。

趁此間隙,三娘已飛快地俯身,假借收拾碎碗,指尖在冰冷渾濁的洗碗水里迅速一撈!那枚滑膩冰冷的狼髀骨符已悄然入手,被她緊緊攥在掌心,塞進了袖袋深處!入手冰涼刺骨,那凹凸的狼首刻痕仿佛帶著嗜血的獠牙,硌著她的皮肉。

“晦氣!”那漢子最終悻悻地罵了一句,似乎覺得為一個空碗糾纏不值,也可能是不想在此刻節(jié)外生枝。他狠狠瞪了三娘和小勺一眼,那眼神里的醉意褪去,只剩下草原餓狼般的陰冷,隨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推開圍觀的食客,腳步踉蹌卻異常迅速地消失在人流漸密的運河岸邊。

三娘緊繃的背脊直到那魁梧的背影完全融入人群,才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她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收拾殘局,將碎裂的陶片掃進簸箕,手指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袖袋里那枚骨符像一塊冰,又像一團火,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

夜深,運河的喧囂終于沉入水底。“未涼灶”的篷船內,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搖曳。小勺蜷在角落的草鋪上,呼吸均勻,已然熟睡。三娘背對著她,就著微弱的光,將袖中那枚慘白的狼髀骨符掏了出來。

骨符入手沉甸甸的,帶著河水和洗碗臟水留下的淡淡腥氣。她用布巾仔細擦拭干凈。猙獰的狼首在昏黃燈光下更顯兇戾,那兩點幽綠的石頭眼睛仿佛活了過來,冷冷地注視著她。三娘強壓著心頭的寒意,指腹仔細摩挲著骨符的每一個凹槽。

在狼首下方,骨符相對平滑的背面,指尖傳來極其細微的凸起感!不是天然的骨紋,而是人為刻下的痕跡!她湊近油燈,凝神細看。

只見慘白的骨面上,用極細、極深的刀痕,清晰地刻著一幅簡略卻精準的地形圖!拱宸橋的弧度,運河的流向,幾條主要街巷的標注…而在橋下一個小小的岔灣處,赫然點著一個醒目的墨點(似乎是后來用墨汁點染強調的)!墨點旁邊,用更小的、卻力透骨背的漢字,刻著三個小字——「未涼灶」!

位置分毫不差!

更讓三娘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是,在“未涼灶”三個字的旁邊,還刻著兩個更加細小、卻透著無盡殺伐之氣的蒙文符號!三娘雖不識蒙文,但那符號的形狀,像兩把交叉滴血的彎刀!而在骨符最不起眼的末端,用幾乎看不見的朱砂,點著三個蠅頭小楷:

“需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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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指尖捻過骨符上未干的墨點,

一股極淡的松煙墨氣混著朱砂的辛燥鉆入鼻腔。

可當指腹無意識擦過“需除之”的朱砂小字時,

舌尖竟猛地嘗到一絲熟悉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甜腥——

是遼東烏頭霜混入烈酒的味道!

與當初小勺弟弟藥包里搜出的毒粉,

在記憶深處轟然重疊!

她霍然抬頭,目光穿透船篷縫隙,

運河對岸的陰影里,

一點猩紅的煙斗火光倏然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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