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端平入洛的剩宴
- 鼎沸:臨安十二時辰味覺錄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3076字
- 2025-06-25 23:42:57
獬豸烏木令在燈火下流轉著幽暗的光澤,如同深淵睜開的獨眼。花廳內的時間仿佛被凍結,數十柄出鞘的鋼刀懸在半空,寒芒吞吐,卻再不敢落下分毫。禁軍統領那雙露在鐵護頰外的鷹眼,死死盯著沈墨手中那方象征皇權刑獄巔峰的令牌,瞳孔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驚懼與不甘。刀尖離三娘咽喉的皮膚,僅余一絲發隙的距離,冰冷的鋒銳之氣刺得她汗毛倒豎。
沈墨挺直脊梁,嘴角的血跡未干,臉色蒼白如金紙,顯然強行動用令牌已牽動了他壓制的冰露之毒。但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聲音雖因內傷而沙啞,卻字字如鐵釘鑿入人心:“相府侍衛,退下!”他目光如炬,掃過那些僵立的禁軍,“獬豸令前,無分貴賤!再有妄動者,視同謀逆,立斬不赦!”
“鏘啷…鏘啷…”幾聲金屬摩擦的輕響。面對這代表天子刑殺之權的令牌,幾個意志稍弱的禁軍侍衛手腕微顫,刀尖下意識地垂低了幾分。為首的統領腮幫肌肉劇烈抽動,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個短促的命令:“…收刀!”數十柄雪亮長刀極其不甘地緩緩撤回,但侍衛們依舊如臨大敵,將花廳圍得水泄不通,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死死鎖住場中眾人。
賈似道此刻已從最初的驚怒中勉強回神,他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翻騰著怨毒與算計的寒光。他死死盯著沈墨手中的令牌,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毒鼠污穢,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冷笑:“好!好一個刑部提刑!好一個獬豸令!沈墨,你今日持此令擅闖相府,構陷當朝宰相,縱容賤婢毀謗!本相倒要看看,你如何向官家,向這滿朝文武交代!”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盤亂跳,“金使暴斃,自有刑部、大理寺徹查!輪不到你在此妖言惑眾,搬弄是非!什么端平入洛,什么問責書?簡直一派胡言!分明是爾等勾結北寇,意圖亂我大宋江山的托詞!”
“是不是托詞,相爺一看便知!”沈墨毫不退縮,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歷史的悲愴!他猛地轉向花廳那扇被侍衛重重把守的雕花大門,厲聲喝道:“帶人證!”
話音未落!
“轟——!”一聲巨響!花廳那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門竟被人從外面用巨力狠狠撞開!木屑紛飛!堵在門口的侍衛猝不及防,被撞得人仰馬翻!
一個身影如同炮彈般沖了進來!他身材魁梧,卻步履踉蹌,渾身上下裹著襤褸不堪、沾滿干涸泥漿和暗褐色血痂的破爛軍服!左臂的袖管空空蕩蕩,在奔跑中無力地晃蕩著。臉上布滿刀疤和風霜刻痕,須發虬結,唯有一雙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充滿了刻骨的悲憤與絕望!
他無視滿堂的刀劍和驚駭的目光,踉蹌著撲到花廳中央,在距離賈似道案前數步之遙的地方,用僅存的右臂支撐著身體,重重跪倒在地!膝蓋砸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咚”聲!
“草民…京湖忠順軍…前營都頭…劉大柱!”他的聲音嘶啞粗糲,如同砂石摩擦,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嘔出的血塊!“叩…叩請青天大人!為我端平入洛三萬枉死的兄弟!討還一個公道!!”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沈墨,又怨毒地掃過主位上臉色劇變的賈似道,最后,目光落在驚魂未定的三娘身上,竟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痛楚。
在所有人震驚的注視下,劉大柱用那只僅存的、布滿厚繭和老繭的右手,顫抖著、極其珍重地從懷中貼肉的破棉襖夾層里,掏出一個用層層油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小包。他一層層剝開油布,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在揭開一個血淋淋的瘡疤。最終,露出里面一封印泥早已碎裂、紙張泛黃卷邊的密函!
他雙手高舉過頭頂,如同供奉祭品般,將那封密函托向沈墨!嘶啞的吼聲在死寂的花廳里炸響,帶著泣血的控訴:“此乃金國完顏將軍親筆所書!交予密使攜入臨安,面呈官家!內詳端平元年我軍入洛慘敗之真相!乃樞密使通敵賣國、糧草斷絕、后援不至之鐵證!金使言,若大宋不嚴懲禍首,割地賠款,則將此信昭告天下!”
“然!”劉大柱的聲音陡然變得凄厲無比,獨臂指向臉色煞白的賈似道,目眥欲裂,“金使攜此信剛入宋境,便在淮水渡口遭黑衣蒙面人截殺!隨行護衛三十七人,除草民僥幸墜河得活,余者…皆被滅口!此信…是草民用三十七條兄弟的命…從血河里撈出來的!!”
“轟——!!!”
端平入洛!這四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把,瞬間點燃了花廳內所有賓客壓抑的恐懼和嘩然!三年前那場葬送了三萬大宋精銳、震動朝野的慘敗!無數將門世家因此敗落,無數孤兒寡母的哭聲仿佛還在臨安城上空盤旋!竟然是…通敵賣國?!
賈似道猛地站起,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指著劉大柱的手指劇烈顫抖:“狂徒!血口噴人!偽造書信!構陷樞密!來人!將這瘋子…”
“賈相!”沈墨一聲斷喝,打斷了賈似道的咆哮!他快步上前,不顧自身傷勢,一把接過劉大柱手中那封染血的密函!信紙入手沉重,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汗臭和河水的土腥氣。他迅速展開信箋,目光如電般掃過上面密密麻麻、用金國文字和漢字雙語書寫的字跡,臉色越來越凝重,越來越悲憤!
“此信…筆跡印章,經初步勘驗,確系金國樞密院完顏將軍印信無疑!”沈墨猛地抬頭,聲音如同沉雷,壓過了所有的喧囂,他將信箋高高舉起,讓那上面刺眼的文字暴露在煌煌燈火之下,“信中詳述:端平元年六月,我軍前鋒收復洛陽,然糧道突遭不明身份騎兵截斷!后軍統帥按兵不動,坐視前鋒孤軍深入,被蒙元鐵騎合圍于龍門山!信中明言,金國細作早已截獲樞密院簽發的‘斷糧密令’,并以此要挾大宋割讓唐鄧二州!若不應允,便公布此令,使大宋朝廷顏面掃地,軍心徹底瓦解!”
字字誅心!如同無形的利刃,將賈似道為首的“主和派”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花廳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哭泣。
就在這死寂與悲憤交織的頂點!
一直死死盯著那封信箋的三娘,瞳孔驟然收縮!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信箋左下角邊緣——那里,沾染著幾點極其微小、已經干涸發暗的橙黃色油漬!那油漬的形狀和色澤…
一股極其熟悉、混合著蟹黃獨特腥鮮與橙皮清香的濃郁氣味,霸道地沖破了信箋上的血腥和土腥,直鉆入她的鼻腔!這味道…她太熟悉了!是豐樂樓“淮揚雪宴”上那道壓軸的“蟹釀橙”所用的秘制澆汁!由蟹黃、蟹膏、橙肉茸、姜汁和十年花雕調和而成,色澤金黃,香氣獨特,臨安城僅此一家!
宴前已遭截殺?那這來自豐樂樓雪宴的蟹黃油漬,怎會出現在金使貼身攜帶、剛剛入宋境便被截獲的密信之上?!
除非…截殺者并非在淮水渡口,而是早已潛入臨安!甚至…早已接觸過這封密信!在雪宴開始之前!
三娘的心臟狂跳起來!她不顧一切地向前一步,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猛地伸出手指,快如閃電般在那幾點油漬上極其輕微地蹭了一下!指尖沾染上一點微不可察的橙黃!
她不顧賈似道殺人的目光和侍衛的呵斥,迅速將指尖湊近鼻尖,深深一嗅!
沒錯!是蟹釀橙的澆汁!那獨特的、帶著花雕酒香的蟹黃氣息!
緊接著,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她做了一個更瘋狂的舉動——伸出舌尖,極其迅速地舔了一下沾著油漬的指尖!
一股濃郁霸道、屬于頂級蟹黃的鮮美腥甜瞬間在味蕾炸開!然而,就在這鮮甜之下,她的舌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卻絕不該存在的草果辛麻氣!這味道,與她記憶中豐樂樓那晚雪宴上嘗到的蟹釀橙澆汁,有著微妙卻本質的差異!豐樂樓的澆汁,用的是嶺南貢品白芷粉去腥提鮮,絕無草果之味!而草果…乃是川蜀之地常用的辛香料!
一飲一啄,皆是殺局!竊閱并沾染了蟹黃油漬的人,曾用摻了草果的醬料處理過食物!這味道…指向了誰?
三娘舌尖殘留的蟹黃鮮甜與那絲詭異的草果辛麻瘋狂交織。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刀般刺向花廳角落——那位一直面無人色、癱坐如泥的相府首席醫官孫妙手!孫妙手祖籍川蜀,其藥箱中常年備著草果粉配制的“辟穢散”!更讓三娘骨髓發寒的是,孫妙手此刻正無意識地用顫抖的手指,反復摩挲著自己腰間懸掛的一個小巧犀角藥囊——囊口邊緣,赫然沾著一點微小的、與密信上同色的橙黃油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