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嬤嬤和趙嬤嬤得知眼前這個氣勢攝人的青年居然就是兇名直震江南的蕭氏宗主,無不臉色大變。
還是趙嬤嬤急中生智,趕緊對沈長樂大聲道:“大小姐,這位可是蕭家五老爺。按輩份,您應該稱一聲世叔的。”
孔嬤嬤也反應過來,趕緊說:“是呀,大小姐,蕭五老爺是長輩,您不該如此無禮的。”
然后又急忙朝蕭徹施禮賠罪,請蕭徹恕沈長樂無禮云云。
蕭徹冷笑:“不敢當,蕭某一介俗人,如何能入得沈大小姐慧眼。我蕭家雖與程家乃通家之好,但與沈大小姐,卻毫無關系。”
孔嬤嬤急眼了,蕭徹的兇名,誰人不知啊,真要是得罪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力勸沈長樂,宜忍字為主。
沈長樂也清楚,得罪蕭徹,她的好日子估計到頭了。
好在,她素有急智,電光火石間,便從心虛氣短中,尋到了利己之由。
于是,沈長樂將手中契書“啪”地拍在酸枝柜面,聲如碎玉:“蕭五老爺,貴店好手段,三件紅木家生,敢開四百七十八兩雪花紋銀的虛賬!契書在此,貨在門外,今日這銀子,你是退,還是不退?”
她仰面直視,眸中毫無懼色。
“退?”蕭徹嗤笑,指尖漫不經心撫過扇骨上溫潤的玉螭,“姑娘當日那粒飛蝗石,險些絕了蕭某子嗣,這筆賬,又值幾何?程家教出的女兒,果然好算計,先毀人根本,再斷人財路!”
“蕭五老爺渾話省省!”沈長樂柳眉倒豎,語鋒更利,“你縱容刁奴,勾結內宅,行此齷齪伎倆坑我銀子,倒有臉提舊怨?那石子怎不砸得更正些!也省得今日對著一肚子腌臜算計,污了我的眼!”
四目相對,寒光迸濺,堂上霎時如金鐵交鳴。
蕭徹面上寒霜更重,齒縫里擠出話來:好一張利口!程氏血脈,當真半點不虛!”
蕭徹手中湘妃竹扇“唰”地一收,敲在掌心,唇邊噙著三分譏誚:“沈姑娘好大氣性!可惜,到底是沒了親娘護持的孤女,叫繼母三言兩語就攆出沈家大門,灰頭土臉投奔外家。在程家作威作福十二載,倒忘了本分?”
沈長樂反問:“所以,蕭五老爺這是要欺負我這個沒親娘護持的孤女嗎?”
蕭徹面上青氣一閃,復又冷笑,“蕭某自是不為難你一介孤女。但,聽蕭某一句勸,沈姑娘,繼母磋磨,乃天下繼女必經之坎,何須傷懷?橫豎將來嫁入陳家,自有你施展的地界。至于娘家嗎……”
他拖個長腔,眼風掃過那堆家具,“林太太掌家,我勸你,安分些好。”
沈長樂生氣拂袖,聲如斷冰:“休逞口舌!契書、賬冊、貨物俱在,三件紅木家生訛我四百七十八兩。蕭五老爺,今日只問一句:銀子,退是不退?若不肯,我就找錢塘鄉紳老爺們評理去!”
蕭徹一時沒了言語。
這死丫頭明知他們蕭家在地方上素有寬厚賢名,做生意一直以“公道仁義”著稱,蕭家也以此為榮。
要是這死丫頭真把這件事傳到江南去,他蕭徹本來就不好的名聲,還真要臭大街了。
半晌,忽從牙縫里迸出一聲嗤笑:“哼!些許銅臭,也值你沈大小姐親臨?掌柜的!”他猛一揚聲,“按實價十八兩扣了損耗,余銀四百四十兩,即刻兌給她!連同門外那堆‘貴貨’,一并,請、出!”
最后二字,咬得極重。
掌柜如蒙大赦,連滾爬去兌銀。
蕭徹折扇“啪”地展開,遮住半張寒面,只余一雙淬毒的眼,剜向沈長樂。
沈長樂安心收下,淡然道:“今掌柜可知契書之重?”
掌柜面有痛色。
林氏抵達店鋪,沈長樂已匿銀于懷。
她并未揭林氏之短,反邀林氏一道共選家具。
“太太來得正好,麻煩幫我掌掌眼。”
林氏哪有功夫理會她,趕緊詢問退銀之數。
不待沈長樂開口,掌柜已黑面告之。
“沈太太,四百七十八兩也。”
觀者嘩然,笑林氏缺德,賞掌柜之痛。
沈長樂佯作不知,挽林氏手笑道:“我又擇家具數件,望太太代我支付銀兩。”
林氏氣極欲狂,然顧念身份在外,不敢放肆,只得強忍。
對林氏此等偽善之徒,撕破顏面并不可取。
同處一檐,孝道所限,小輩吃虧。
外人前,必須維持這份和氣。
林氏于人前,也不敢放肆,眾目睽睽,豈敢拒絕?忍痛付資。
沈長樂再選紅木家具六件,端莊穩重,兼置擺件、玩具、下人用具,共費二百一十九兩。
林氏心虛,雖痛銀錢流失,亦不敢不支付。
待林氏付錢后,沈長樂猶諷刺:“今后太太務必親至店中挑選,免再受刁奴欺瞞。”
林氏應變之快,令人嘆服,立即推魯嬤嬤為罪,責其作祟。
魯嬤嬤立即領悟,速跪,自掌嘴巴,痛哭流涕,哭訴道:“都是老奴的錯,為大兒媳治病所迫,欺大小姐年幼無知,這才一時起了貪心……”
觀者半信半疑,指為刁奴欺主。
魯嬤嬤羞愧,連連磕頭,向沈長樂請罪。
林氏見狀,厲斥魯嬤嬤,復向掌柜致歉,言御下不嚴,并忍痛補銀。
沈長樂得銀四百六十兩,又得紅木家具六件及擺件,且擺林氏一道,心滿意足。
寬慰林氏:“并非太太之過,實是刁奴可惡。待爹爹歸家,必加嚴懲。”
林氏心虛緊張,胡亂應了。
蕭徹冷眼乜著林氏,扇骨忽地敲響柜面:“沈太太,貴府嬤嬤好大手筆!三件家生敢抽四百六十兩‘潤手’,您這治家之道,倒讓蕭某開眼。”
聲音不高,卻剮得林氏面皮紫漲。
林氏強笑:“東家明鑒……定是那老殺才背主貪財!”
話音未落,周遭已起嗤笑。
蕭徹嗤道:“哦?原來太太是泥塑木雕,任刁奴擺布?”
林氏喉頭一哽,指甲掐進掌心,只得朝沈長樂:“大姐兒……是母親失察。”
蕭徹卻將禍水一引,斜睨沈長樂:“蕭某本欲息事寧人,奈何沈小姐定要敲鑼打鼓,鬧得滿城風雨。我蕭氏鋪子千萬,賠得起銀子,只恐沈太太‘刻薄繼女’的名聲——”
他故意一頓,林氏怨毒目光如淬毒的針,直刺沈長樂。
沈長樂渾若未見,只對蕭徹嫣然一笑:“蕭五老爺急什么?可是西湖水涼,灌得還不夠飽?”
滿堂死寂!
“沈小姐!”蕭徹齒縫迸出三字,扇骨捏得咯咯響,“女子當以貞靜為本!似你這等饒舌弄唇,他日入了陳家門,不怕以‘長舌’見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