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樂回到已初步收拾停當的東廂房,卸下釵環,沐浴凈面。
孔嬤嬤也恰好拿著列好的單子回來復命。
“大小姐,單子給林氏了。她倒是客氣得很,滿口應承,說一定辦妥,態度好得,讓人心里發毛。”
孔嬤嬤眉頭緊鎖,滿是憂慮。
沈長樂對著菱花鏡,慢條斯理地梳理著如瀑青絲,聞言輕笑一聲。
“事出反常必有妖。單子上那些東西,便是按市價采買,也需百金以上。以林氏的性子,這殷勤背后,怕是又憋著什么陰損招數等著我呢。”
孔嬤嬤聞言更緊張了:“那,那可如何是好?”
沈長樂放下玉梳,眸光沉靜如水:“嬤嬤寬心。今日幾番交手,林氏的路數,我已摸清七八分。”
她走到窗邊,望著院中清冷的月色,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分析:
“林氏此人,遇強則走柔弱之道,以退為進。慣會扮可憐,示委屈,眼淚是她最鋒利的刀,柔弱是她最堅固的盾。”
“此外,她反應極快,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本事更是爐火純青。如秦冬之事,鐵證如山,她也能瞬間反咬一口,將污水潑向他人,自己扮作無辜受害者。”
“甚至,她還擅長在既定事實中尋找新奇理由,為自己開脫,甚至反客為主。今日東廂、座次、侍膳之爭,皆是明證。”
“而最關鍵的,”沈長樂轉過身,眼中寒芒一閃,“咱們這個父親,偏偏就吃她這一套。”
通州沈家,地方望族。耕讀傳家,家教甚嚴。
沈坤身為庶子,卻能高中兩榜進士,一則仰賴沈氏清貴又重禮法的門風,二則,其才智心性絕非庸碌之輩。
偏偏在林氏面前,那點精明便化作了繞指柔。
不得不承認,林氏手段確實高明。
她深諳男子心理,尤其像沈坤這樣出身庶房、靠自身奮斗才出頭的男人。
林氏姿色不俗,身段窈窕,一雙杏眸似秋水籠煙,蹙眉垂淚時那份楚楚可憐的勁兒,是她進可攻、退可守的上佳利器。
等閑男兒,如何經受得住這等利器攻伐?
更關鍵的是,沈坤當年娶了程氏這位高門貴女,雖面上有光,實則在這位出身、才學、氣度皆遠勝于他的正妻面前,難免壓抑拘束,難享“大丈夫”的權威與暢快。
程氏自有其驕傲,縱然敬他,也斷不會如林氏這般,將他奉若神明,極盡柔順崇拜之能事。
而在林氏面前,沈坤便是那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大老爺!
他享受林氏那滿含敬畏的仰望,沉醉于她無微不至的溫柔小意,滿足于在她身上找回被程氏無形中壓制的“夫權”。
醒掌權力之柄,醉臥美人之膝!
是每一個男人的終極夢想。
林氏精準地押中沈坤身為男人內心最隱秘的渴望與虛榮。
如何不視林氏如珍寶?
林氏的幸運,更在于她趁虛而入的時機。
程氏懷孕體弱,恰逢程家頂梁柱程老太爺病故,程家大舅、二舅皆需回鄉丁憂守制,程家一時陷入低谷。
反觀沈家,沈坤的嫡次兄沈城卻在官場步步高升,沈坤也借勢由七品翰林升為正六品戶部實權主事,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彼時的程氏,暫失父兄強力庇護,正妻之位雖在,卻正如沈長樂所言——世上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
程氏懷胎六月,身子沉重不便,沈坤曠日已久。
林氏瞅準時機,以八分姿色,輔以十二分的小意溫存與刻意逢迎,輕易爬床。
她又借肚皮爭氣,在朱氏面前伏低做小,吹盡耳邊風。
天時、地利、人和皆備。
即使東窗事發,程氏震怒,林氏也早已在朱氏和沈坤那擁有了一席之地。
朱氏一句“善妒”、“不賢惠”的大帽子扣下來,程氏便動彈不得,反成了無理取鬧之人。
更致命的是,沈坤彼時正沉溺于林氏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男性征服快感之中。
他以程氏需“靜養安胎”為名,長宿林氏房中,對發妻日漸冷落。
他飽嘗了林氏如藤蔓般的柔媚依附,聽足了她的軟語溫存,只覺身心舒暢,飄飄欲仙,驚覺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紅顏知己!
反觀端莊持重卻隱隱帶著疏離感的程氏,在他眼中漸漸成了面目可憎的母夜叉,往昔的敬重蕩然無存。
林氏的溫柔鄉,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早已將沈坤的理智與對發妻的情分,腐蝕殆盡。
程氏孤身陷入京城,上無父兄撐腰,下無得力奴仆出謀劃策。
孔嬤嬤忠心有余,實則一無成算二無謀略,又膽小怕事,除了勸程氏一味隱忍外,別無他法。
另外幾個大丫鬟,忠心耿耿的,被林氏挑唆著讓沈坤和朱氏罰的罰,賣的賣。
剩下的見機不對,如何還敢出這個頭?
青桃便是其中代表,被林氏抓著些微把柄,三兩下便被策反。
成為反過來捅程氏刀子的背主之人。
而程氏這個受了高門教育的貴女,一時大意,或受名聲裹挾,一步錯,便步步錯。
孔嬤嬤聽得心驚肉跳,又恨又悔,總算明白為何林氏能在沈家興風作浪這么多年。
“那,那她這次假意答應采買,會耍什么花樣?”孔嬤嬤憂心忡忡。
沈長樂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邊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狩獵般興奮的笑意。
“無妨。她出招,我拆招便是。正好,借她的手,把我母親的東西,一件一件,連本帶利地拿回來。”
……
憶及當年舊事,孔嬤嬤依舊恨得渾身發抖,老淚縱橫。
“那賤婦恩將仇報,不但害死太太,還霸占太太嫁妝產業,卻還要對大小姐趕盡殺絕,實在是歹毒!”
罵完后,孔嬤嬤又憂心起來。
“賤婦在大小姐手上吃了這么大的虧,折了臉面,丟了東廂,連口熱飯都吃不上,她豈能善罷甘休?大小姐,您千萬要早做防備啊!”
她看著此刻穩坐東廂的沈長樂,雖知小主人今非昔比,心中仍被巨大的憂慮攫住。
林氏那張巧舌如簧的嘴,那副楚楚可憐的皮囊,加上繼母的名分,不但是浸了毒的蜜糖,更是大殺四方的利器。
更讓孔嬤嬤心寒齒冷的是沈坤的態度!
“老爺他,骨子里仍然偏袒那賤人!對大小姐您,毫無父女情份。”
她攥緊了拳頭,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若非,若非顧忌著大小姐您的婚事和前程,老奴拼了這條命,也要撕了那毒婦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