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視林氏,字句如刀。
“太太如此曲解禮法,苛待婆母,莫非是想陷父親于不孝之地?”
本朝孝道大如天,媳婦侍奉婆母,天經地義,安敢苛待?
律法皆由當權者制定,為壓制女人,不但為女子定制了嚴苛的三綱五常,還有《女戒》《女則》等條條框框,只為壓榨女性的生存空間,迫使她們屈居內宅,安心侍奉老小。
除父綱、夫綱之外,孝道之禮法綱常,便是壓在已婚女性身上的巨山,沒有之一。
高門、官宦之家的媳婦苛刻婆母,一經發(fā)現(xiàn),無論對錯,一律從嚴處置,輕則罰跪抄書,重則休棄,甚至還會牽連兒女。
為了兒女前程,多數(shù)媳婦只能含淚忍辱,等熬成婆后,就會把這一切惡毒手段,變本加厲施加媳婦之身。
想要脫離婆母的孝道壓制,非有萬貫嫁妝,或娘家硬氣不可。
還有一種是婆母懦弱,媳婦霸道,兒子不中用,方能令乾坤扭轉,綱常顛倒。
像林氏這般,無嫁妝私財,無娘家撐腰,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借禮法之漏洞,便能死死壓制婆母,實乃人才。
誠然,朱氏區(qū)區(qū)妾室身份,非正經婆母。
但身為隨子榮養(yǎng)的老太太,三分體面還是要給的。
哪像這林氏,硬是半分體面不給,傳了出去,不止林氏,就是沈坤這個親生兒子,都得吃掛落。
朱氏被沈長樂這番話徹底點燃了積壓多年的委屈,想起自己從姨娘熬到老太太,卻連件金首飾都保不住,飯也吃不飽的憋屈,頓時老淚縱橫,拍著桌子哭嚎。
“我一個做妾的命!能跟著兒子出來,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哪還敢想什么金啊銀啊,嗚嗚嗚……”
沈坤被長女這般指責,又見老娘哭得凄慘,心中那點子對林氏的偏袒和憐惜全化作滔天怒火!
他猛地一拍桌子,指著林氏厲聲斥責:“長樂句句在理!你待母親,確實欠妥!太過疏忽!”
林氏見沈坤也倒戈,再也忍不住,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哀婉欲絕地看向沈坤,聲音哽咽:“老爺,妾身,妾身實在是冤枉啊。”
那姿態(tài),端的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沈坤果然又露出一絲不忍。
沈長樂心中冷笑,面上卻帶著一絲困惑,徐徐開口:“太太何故又哭了?自父親歸家至今,不過半個時辰,太太已是數(shù)度垂淚。此等做派,豈是當家主母應有的儀態(tài)風范?”
朱氏立刻抓住機會,馬上開口:“就是,去胡同里打聽打聽,哪家的太太動輒啼哭?好好的家運都讓你哭敗了。也不嫌晦氣!”
然后又對著沈坤道:“兒啊!你老娘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在通州沈家,你嫡母那才是真正的正室風范!還有先太太程氏,那通身的氣度,遇事沉著!哪像你這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好太太!”
她故意重重咬著“書香門第”四個字,滿是諷刺,“整日里柔弱得跟沒骨頭似的,動不動就掉金豆子!兒啊,你可知道,當年你爹屋里的羅姨娘,就這路數(shù)!看著柔柔弱弱,背地里掐尖要強,把你老娘我氣得夠嗆!你爹只要一責問她,她就哭,說什么‘委屈’、‘沒福氣’、‘沒本事’,哭得你爹心一軟,什么事都依她!當年你不也總你爹偏心嗎?林氏這做派,跟那羅氏有什么區(qū)別?就是拿眼淚當武器,刀刀致命,專往你們男人手中奪取好處。可憐了我們這些不會哭的,白的都讓她哭成黑的。”
這番指桑罵槐,將林氏的姨娘做派扒得底褲都不剩!
從沈長樂進門至今,不過一個時辰光景,林氏便受到了狂風暴雨般的凌厲攻擊,且招招致命。面對沈長樂咄咄逼人,狂風暴雨般的攻擊,嚴防死守的林氏此時只能用心力憔悴來形容了。
甚至連最擅長的武器也不敢使了。
這還不算完,越說越氣的朱氏,更是火力全開,把林氏這些來的雞皮倒灶的事全給吐了個干凈。
“我兒之前納的錢氏,伍氏,都是讓你給治死的。伍氏是一尸兩命啊,錢氏更慘,活生生的母子二人,就那樣沒了。我可憐的小孫兒喲,你這般惡毒,怎么不糟報應啊!”
朱氏邊罵邊拍桌子,顯然是真的心疼那個養(yǎng)到三歲的大孫子。
時下為官者,酷以納妾為榮。
沈坤雖然官兒不大,但也酷愛跟風。
奈何錢財有限,正經良家子又舍不得出納妾禮,且開銷甚大。
為泄欲,為跟風,便買了兩名貌美丫鬟。
錢氏,伍氏,倒也爭氣,不久便有了身孕。
可惜一個一尸兩命,一個生下孩子后不久,就得了產后風沒了。
小孩子養(yǎng)到三歲,也被一場風寒奪走。
此等慘事,朱氏這個在內宅廝混半生的老姨娘,如何不清楚這里頭的門道?
可惜林氏那張三寸水爛之舌,加上登峰造極的哭功,三兩下便瓦解了朱氏的所有攻伐,反而在兒子沈坤處,落得挑唆離間的罪名。
朱氏每每想到這些,就恨不得生吃了林氏。
沈坤被親娘這一通夾槍帶棒的“往事”說得臉上青紅交加,心虛氣短的他,看向林氏淚眼婆娑的模樣,心底那點憐惜也染上了懷疑和厭煩。
沈長樂適時補刀,對著林氏,語氣帶著真誠的勸慰:“太太,世間妾侍通房,常以柔弱為刃,蓋因深知男子多憐此道。然正室夫人,當為夫君門楣,為家族體面,豈能效仿那等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動輒在夫君面前啼哭訴苦?此非自顯無能,自降身份,令夫君為難,徒惹外人笑話么?還望太太,自重。”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軟刀子,扎得林氏體無完膚!
朱氏立刻幫腔,對著林氏狠狠啐了一口:“呸!晦氣東西!哭得人倒胃口!”
林氏俏臉扭曲,強忍著滔天恨意和洶涌的淚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是一個字也反駁不出!沈長樂和朱氏聯(lián)手,用“正室風范”和“哭就是姨娘做派”的大帽子,堵得她連哭都不敢哭了。
沈坤似乎醒悟過來,看向林氏的目光已帶上了明顯的不悅和審視。
是啊,一個當家主母,遇事只會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
他的嫡母秦太夫人,長嫂尹氏,二嫂王氏,哪個像她一樣,動輒啼哭的?
沈長悅眼見母親被逼入絕境,急得跳腳,護在林氏身前,指著沈長樂尖聲道:“你胡說!我娘才不是輕易哭的人!都是你!你一回來就處處針對我娘!挑起事端!你看看你自己!”
她嫉妒地盯著沈長樂滿身光華,“你頭上的一支簪子,就抵得上我娘全身的行頭!我們母女三人加起來也不及你半袖衣裳,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娘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