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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疊影樓梯(上)

濱江市的雨,如同被頑童打翻的巨大墨缸,濃稠、肆意,似乎永無止境??耧L(fēng)在“明心苑”扭曲的鋼筋混凝土骨架間尖嘯穿行,發(fā)出陣陣類似嗚咽的呼嘯。泥濘的地面在強(qiáng)光電筒的光柱下反射著渾濁濕冷的光。更多增援的警員和工程搶險人員帶著專業(yè)設(shè)備和刺耳的轟鳴抵達(dá),將這片死亡廢墟映照得如同詭異的外星場景。

沈薔裹著那條冰冷的應(yīng)急毯,縮在警車半開的門邊,濕透的頭發(fā)黏在臉頰和脖頸上,身體因為寒冷和劇烈的情緒沖擊而不可抑制地微顫。陸野那句貼著耳根送來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警告——“不該看的東西看了……可是會做噩夢的”——在腦海深處反復(fù)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倒刺,勾扯著她因那件出現(xiàn)在陸家全家福背景里的母親旗袍而已然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噩夢?

那崩塌的鋼梁,窒息的墜落感,刺骨的幻痛,哪個不在撕裂她的理智?哪個不比噩夢更猙獰!

可那張全家福上的旗袍……那是另一種更深層的恐怖,它像一個無底的黑洞,吞噬著關(guān)于父母美好過往的所有認(rèn)知,讓她感覺自己正站在一片搖搖欲墜、布滿裂隙的浮冰之上,底下是足以讓人粉身碎骨的冰冷真相。

警員王隊神色凝重地結(jié)束了一個簡短的現(xiàn)場電話溝通,走到沈薔身邊,雨水順著他警帽的邊緣滑落。他語氣很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沈小姐,現(xiàn)場的初步勘查需要時間,雨勢太大,結(jié)構(gòu)有二次坍塌風(fēng)險。你必須離開。后續(xù)有任何問題,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沈薔猛地抬眼,那雙因受驚和混亂而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眸里,瞬間迸發(fā)出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急切:“不!王隊!那模型!”她的聲音因為冷和緊張而撕裂般的沙啞,裹著毯子的手指指向遠(yuǎn)處風(fēng)雨飄搖的狼藉廢墟,“就在回字形天井偏東南那堆殘骸附近!那模型!是我父親留下的東西!我必須找到它!那可能和事故……和他當(dāng)年的意外有關(guān)!”一種強(qiáng)烈的直覺在瘋狂尖叫:那模型末端彎曲的銅絲,那擦不掉的、類似血跡的暗色斑點,是父親可能留下的密碼!是她在陸野那冷冽的目光和無聲的威脅下,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但現(xiàn)場的結(jié)構(gòu)專家已經(jīng)拉起了更寬的安全警戒線,穿著熒光馬甲的搶險人員在燈光和雨幕交織成的光怪陸離中,開始謹(jǐn)慎地評估和清理那些巨大的混凝土碎塊。沈薔的急切請求在暴風(fēng)雨和更大的風(fēng)險面前,顯得那么微弱而徒勞。

王隊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不容辯駁的嚴(yán)厲:“沈小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現(xiàn)在進(jìn)去就是自殺!沒有商量的余地!”他看了一眼旁邊臉色同樣不好看、正在與助理低聲交談的陸野,目光在兩人之間掃了掃,“立刻上車,有人會送你去安全地方休息。小張!”他朝旁邊一個年輕警員揮手。

沈薔心底最后一點微弱的希望被徹底掐滅。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對父親遺物可能再次被粗暴掩埋的焦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在年輕警員有些強(qiáng)硬的攙扶下,腳步虛浮地走向另一輛安排好的警車。

身后,雨聲、風(fēng)聲、機(jī)械轟鳴聲攪成一團(tuán)。在關(guān)上車門、隔絕掉外面那片詭譎光線的剎那,沈薔透過布滿了水珠的冰冷車窗玻璃,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淪在暴雨中的廢墟。視線盡頭,陸野高大的身影正被幾個人簇?fù)碇?,他微微?cè)頭,深邃的目光穿過層層人墻和迷蒙的雨簾,似乎精準(zhǔn)地鎖定了她所在的這輛警車。盡管隔著車窗和雨水,沈薔依然能感覺到那兩道目光的穿透性冰冷,如同淬冰的箭矢,無聲地釘在車窗上。隨即,他轉(zhuǎn)身上了一輛不知何時停在警戒線外的、線條冷硬的深色轎車,那尾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冷酷而決絕的赤紅流光,迅速融入無邊無際的黑夜。

車子在雨幕中行駛,如同漂浮在一片喧囂的渾濁暗海里。沈薔被送到了濱江市區(qū)一家規(guī)模不大、環(huán)境清冷的連鎖快捷酒店。前臺值夜班的小姑娘睡眼惺忪,看到沈薔濕漉漉狼狽的樣子和身后跟著穿著制服的警員時,眼神里充滿了驚詫,什么也沒問就快速辦理了入住。

房間在走廊盡頭,小小的,帶著一種長久通風(fēng)不良的、淡淡的潮濕塵埃味??諝馇鍧崉┑幕瘜W(xué)氣味和舊地毯散發(fā)的氣味交織在一起。沈薔脫下濕透冰冷的外套,仿佛也卸下了一層沉重的殼。熱水從淋浴噴頭洶涌而下,沖刷著皮膚表面的泥污和刺骨寒意,但身體內(nèi)部的寒冷、混亂和心悸卻像凝固的冰層,頑固地附在骨頭上。

冰冷的水流中,那支離破碎的畫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閃現(xiàn):扭曲的銅絲末端,指向虛空的暗紅污漬(父親的?誰的?);母親那件獨一無二的回字紋旗袍,突兀地掛在陸家三十年前的全家福背景衣帽架上(為什么?!);陸野那雙在雨幕和警燈下顯得愈發(fā)幽暗冰冷的眼睛(他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甚至還有那只安全帽上,被斷裂鋼筋絞住的帶刺薔薇花標(biāo)記(它與金野集團(tuán)那華貴的薔薇圖案之間,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恐怖連線?。?

“??!”

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狠狠攫住了左側(cè)太陽穴!如同有燒紅的鋼針猛地刺入!沈薔悶哼一聲,身體晃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地?fù)巫窕涞拇纱u墻壁。這不是普通的偏頭痛!痛感太尖銳,太具體,伴隨著一陣強(qiáng)烈的耳鳴,眼前甚至短暫地失去了焦點,泛起無數(shù)閃爍扭曲的黑白噪點!

在那模糊而劇烈跳動的光影碎片里,幾段極其短暫、異常清晰的影像,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jìn)了她的視神經(jīng):

……

一雙沾著干涸暗紅色泥土的破舊帆布男式工鞋(尺碼很大,絕不是她的);

一個高速旋轉(zhuǎn)、視野瘋狂晃動的狹窄水泥環(huán)形空間(像是在急速下墜?!);

……

一只蒼白、血管清晰可見的男性大手,正死死扼住她的脖頸!指甲修剪得異常干凈整齊,卻充滿了要碾碎喉骨的恐怖力量?。ㄖ舷ⅲ⊥矗〗^望?。?

……

最后一點殘留的影像碎片,是一片冰冷光滑、花紋繁復(fù)的古銅色金屬……好像……好像一個巨大座鐘的鐘擺底座,離得極近極近,邊緣異常銳利……

這……這到底是什么?!

幻覺?還是……又一次那該死的“既視感”?但它比爛尾樓坍塌時涌來的感覺更具體!更真實!充滿了……強(qiáng)烈的死亡預(yù)兆!

水流嘩嘩作響,蒸汽彌漫了整個狹小的衛(wèi)生間。沈薔背靠著冰涼的墻壁滑坐下來,蜷縮在濕漉漉的地磚上。熱水沖刷著她的頭頂和肩膀,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她大口喘息著,手指插進(jìn)濕透的發(fā)根,試圖抓住那種致命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痛苦感覺。那旋轉(zhuǎn)的空間,那扼住喉嚨的手……冰冷光滑的銅質(zhì)鐘擺底……是哪里?陸家?旋轉(zhuǎn)樓梯?陸家那座傳聞中永遠(yuǎn)數(shù)不清臺階數(shù)的旋轉(zhuǎn)樓梯?!

這個恐怖的聯(lián)想讓她遍體生寒!

她猛然抬起頭,被水流沖刷得泛紅的臉頰上,眼神里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慌和一種走投無路的偏執(zhí)瘋狂。不行!她必須做點什么!必須!被困在這個連空氣都散發(fā)著窒息感的房間,等待那些冷冰冰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等待陸野那只藏在暗處的陰影吞噬掉所有可能的線索……她會瘋掉!

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在往下滴水。沈薔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浴室里爬出來,顧不得擦干身體,只胡亂裹上酒店提供的浴袍。她跌跌撞撞地沖到床邊,一把抓起床頭柜上那老舊的乳白色酒店座機(jī)電話聽筒,手指因為寒冷和緊張而不停地顫抖,幾乎撥錯了號。

“喂?小李?是我!”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切喘息,“你在哪?現(xiàn)在!立刻幫我查點東西!金野集團(tuán)陸野在濱江常住的地方!他家族的核心住所!地址!精確的地址!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我必須知道!立刻馬上!”

掛斷小李那帶著震驚和明顯遲疑的電話,沈薔像被抽干了力氣,癱坐在冰冷的地毯上。浴袍松垮地散開,露出瘦削的鎖骨和濕漉漉的肩膀。房間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將她的影子投射在對面空白的墻壁上,拉長、扭曲,如同一個孤獨的困獸。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煎熬。窗外,暴風(fēng)雨依舊在喧囂肆虐,拍打著玻璃窗發(fā)出沉悶的噪音。沈薔的太陽穴依舊在一跳一跳地抽痛,那扼住喉嚨的冰冷大手和旋轉(zhuǎn)空間的影像碎片,如同跗骨之蛆,反復(fù)啃噬著她的理智。

手機(jī)屏幕忽然亮起,在昏暗的房間里異常刺眼。屏幕上跳出小李發(fā)來的短消息:

【薔姐,地址發(fā)給你了(濱JB區(qū)海棠路77號‘清漪園’陸宅)。一定小心!陸家……那種地方,不是我們能隨便碰的。】消息后面跟著一個精確的位置定位截圖。

沈薔的手指死死攥緊手機(jī),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那張濕發(fā)黏連、毫無血色的臉。她的眼神在信息亮起的那一刻,褪去了迷茫與驚惶,燃燒起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火焰。她不能再等了!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可能是父親那模型被徹底碾碎掩埋,或是陸野那只冰冷的大手將最后一點真相徹底擦除的時刻!清漪園!海棠路77號!那座傳聞中的螺旋樓梯所在地!

恐懼依舊如影隨形,但一股更強(qiáng)烈的、源于骨血深處的悲憤和被逼到絕境的反抗欲洶涌爆發(fā)出來!她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猛地從地毯上站起,冰冷的浴袍帶子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她沖過去一把扯開簡陋的衣柜門,里面只有酒店提供的廉價替換衣物——一件淺灰色套頭毛衣和一條藏青色運動褲。她毫不遲疑地將它們拽出來,濕漉漉的頭發(fā)顧不得梳,只胡亂擦了擦換上。

臨出門前,她的手猛地停頓在門把手上。幾秒后,她倏然轉(zhuǎn)身,像獵豹般撲向那張冰冷的單人床。她跪下來,手臂直接伸到床板下方最靠近內(nèi)墻的、黑暗而狹窄的縫隙里,不顧布滿的灰塵和可能存在的昆蟲垃圾,用力摸索!

指尖觸到了一個冰涼、硬質(zhì)的邊緣。

她心中猛地一跳!

“刺啦!”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響,一截約莫二十厘米長、沉重冰冷的鍍鋅水管,被她從那縫隙里硬生生地拽了出來!一頭帶著固定用的舊法蘭圈接口,邊緣鋒利得如同斷骨!

這沉重的“短棍”被她死死握在手中。金屬的冰冷硬度透過掌心傳遞上來,帶來一種原始的、極具破壞性的力量感和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這是她在這冰冷黑夜里,唯一能抓住的、看得見的反抗武器!冰冷的金屬觸感仿佛稍稍平復(fù)了她太陽穴跳動的劇痛,也讓眼底那近乎癲狂的火焰燃燒得更加孤注一擲。

沒有片刻停留。沈薔猛地拉開房門,帶著一股凜冽決絕的氣息沖進(jìn)了酒店空蕩而燈光慘白的走廊。腳步聲急促而沉重地敲擊在地毯上,迅速消失在通往電梯口的拐角處。

狂風(fēng)暴雨未曾減弱半分,反而在濱JB區(qū)地勢起伏的高檔別墅區(qū)“清漪園”中顯得更加狂暴恣意。這里遠(yuǎn)離中心城區(qū)的喧囂,依山勢而建,古樹參天,濃密的樹冠在狂風(fēng)中激烈搖晃,發(fā)出海浪般沉悶巨大的轟鳴。一盞盞精心布置的庭園景觀燈在風(fēng)雨中閃爍不定,光線被雨水割裂成無數(shù)搖曳飄忽的慘白碎片,勉強(qiáng)照亮著濕滑的青石板路和在風(fēng)中痛苦扭曲的巨大灌木輪廓。雨水砸在那些價值不菲的葉片上,發(fā)出擂鼓般的密集噪音??諝饫飶浡鴿庵氐哪嗤翚庀ⅰ⒅脖徽蹟嗟目酀嗖菸?,還有某種森然的冷。

沈薔的身影如同一個幽靈,在清漪園外圍高達(dá)三米、爬滿了某種藤蔓植物的冰冷鐵藝圍墻下悄然穿行。那截沉重的鍍鋅水管緊緊貼著她的腿側(cè),金屬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物不斷傳遞上來。雨水早已再次浸透了她剛換上的廉價毛衣和運動褲,緊貼身體的感覺冰冷粘膩,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凍結(jié)她的骨髓。身體微微顫抖著,一部分是冷,更大一部分是高度緊張的恐懼和孤注一擲的冒險所帶來的腎上腺素劇烈分泌。她繞了將近半圈,終于在一段相對隱蔽、藤蔓尤其茂密、且因為旁邊一棵巨大楓香樹的部分倒塌枝干而形成了一個天然視覺死角的圍墻位置停下。

抬起頭,冰冷湍急的雨水無情地砸在她的臉上,幾乎睜不開眼睛。前方,在搖曳破碎的慘白光線中,一棟有著巨大弧形玻璃幕墻和極其流線型輪廓的龐大現(xiàn)代主義建筑赫然在望。它依偎在一處陡峭的山體旁,主體結(jié)構(gòu)如同經(jīng)過精密幾何切割的深色巨巖,巧妙地隱沒在濃密樹影和雨幕之中,靜謐而冰冷,卻又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龐大威壓——海棠路77號,陸宅。設(shè)計感無比強(qiáng)烈的燈光在少數(shù)幾扇透出光亮的窗戶邊緣切割出銳利的光線。巨大的落地玻璃被雨水瘋狂沖刷著,形成一片朦朧流淌的巨大水幕。

陸宅!螺旋樓梯就在里面!那扼住她喉嚨的手,那旋轉(zhuǎn)的空間……就在這里!

沈薔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冰涼的汗水,目光在圍墻、藤蔓和那巨大楓香樹傾倒的枝干之間急速逡巡。就是這里了!

沒有絲毫猶豫。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將沉重的鍍鋅水管用力向上拋過圍墻。它沉悶地砸落在圍墻內(nèi)厚厚的草坪上。緊接著,沈薔一把抓住那些糾結(jié)纏繞、粗壯堅韌的藤蔓枝條!刺手的藤蔓勒緊掌心,傳來清晰的疼痛。她借著旁邊的斷木作為初始墊腳點,身體如同攀巖般向上用力!濕滑的藤蔓和圍墻冰冷的鐵藝欄桿極大地增加了難度,她的手指被荊棘刺破,運動鞋在濕滑的石基和藤干上屢屢打滑,每一次下滑都驚出她一身冷汗,呼吸越來越急促,每一次都感覺肺葉在冰冷濕冷的空氣里被撕扯開。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脫力的瞬間,指尖終于觸碰到了墻頭那冰冷刺骨的鑄鐵尖柱頂!手臂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不顧一切地將身體向上猛提!

“呼啦!”一聲布料被撕扯的裂響!

肩膀和后背重重地撞擊在滿是積水的墻頭!冰冷的鐵刺隔著濕透的薄毛衣扎在肩胛骨上!劇痛!

但顧不上這些了!沈薔悶哼一聲,側(cè)過身體,幾乎是以滾落的姿勢從另一側(cè)狼狽地翻了下去!

“砰!”

沉重的身體砸落在圍墻內(nèi)側(cè)被雨水浸泡得極其松軟泥濘的草坪上!整個人如同被摔爛的布偶,濺起的冰冷泥漿糊了她滿頭滿臉,劇烈的撞擊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冰冷的泥水灌進(jìn)了口鼻,讓她無法抑制地劇烈嗆咳起來。她狼狽不堪地支撐起上半身,急促地喘息著,像一條瀕死的魚。身體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都仿佛被重錘狠狠砸過,臉頰、手掌、肩膀被藤蔓和鐵刺劃破的細(xì)小傷口在冰水和泥漿的刺激下,傳來密密麻麻、清晰刺痛的灼燒感。那截冰冷沉重的鍍鋅水管就半埋在身側(cè)的泥濘里。

她趴伏在冰冷的泥濘中,劇烈地喘息了幾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沖破喉嚨口。冰涼的雨水持續(xù)不斷地沖刷著她沾滿污泥的臉頰、頭發(fā)和傷口。短暫的眩暈和劇痛之后,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攫住了她。但隨即,更大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剛剛從冰冷泥土中掙扎出來的身體。她抬起頭,如同驚弓之鳥般惶恐地掃視著周圍。

這里是清漪園深處。離那棟森然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陸宅”還很遠(yuǎn)。四周是高大密集、在風(fēng)中如群魔亂舞般的樹影,還有大片精心修剪、在暴雨中變得泥濘不堪的草坪和花圃輪廓。光線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遠(yuǎn)處陸宅建筑上那幾道如同冰冷刀鋒般的光線穿透雨幕,映出腳下泥濘的水洼里自己那破碎模糊、狼狽不堪的倒影。

風(fēng)聲中,似乎隱約摻雜著別的聲響。某種……極其細(xì)微、仿佛被捂住嘴巴竭力壓抑、卻又因過度恐懼而無法完全消弭的孩童嗚咽?

還有一道強(qiáng)光,一道……在雨幕中不規(guī)則晃動掃射的手電光柱!正從前方右側(cè)一片更加濃密的巨大杜鵑花灌木叢的方向,快速地朝著她這邊掃視探查!

有人!

不是陸宅固定方向的燈光!是移動的!在搜尋什么?!

沈薔全身的寒毛瞬間炸起!冰冷的泥漿在瞬間仿佛滲透到了骨髓深處!她幾乎是本能地、連滾帶爬地縮起身子,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旁邊一從長得異常茂密、足以遮掩一個成年人的巨型鐵線蕨植株陰影中滾去!冰冷的蕨類葉子劃過她裸露的手臂皮膚,留下細(xì)小的血痕。她屏住呼吸,身體死死地蜷縮在植物濃密的陰影和傾盆大雨的無情沖刷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恐懼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咽喉,連嗆咳都被強(qiáng)行壓下,只剩下身體在泥水中控制不住的細(xì)微痙攣。

那晃動的光柱越來越近!帶著穿透雨幕的“沙沙”腳步聲!

光芒掃過她剛才砸落、一片狼藉的草地和泥坑!

光柱停頓了。

空氣似乎在瞬間凝滯,只有滂沱的雨聲震耳欲聾。

下一秒,那光束猛地定格在她藏身的蕨類植物的方向!

一片死寂。然后是一個冷硬的、帶著明顯驚愕和警惕的低沉男聲驟然響起:“誰?!”

沈薔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凍結(jié)了。濕透的單薄衣料緊貼著身體,冰冷刺骨,混合著泥漿帶來的粘膩不適感。雨水順著頭發(fā)、臉頰不斷流下,滴落在沾滿污泥的地面上。她如同一個潛伏在黑暗泥沼中的獵物,被獵人的強(qiáng)光無情地釘在了原地。身體僵硬到無法動彈,連呼吸都幾乎停止,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瘋狂撞擊,帶著瀕死的絕望節(jié)奏。

冰冷的恐懼攥緊心臟,而那截被丟棄在一米開外泥濘中的鍍鋅水管,此刻在強(qiáng)光掃過的瞬間,那金屬冰冷的光芒顯得如此刺眼而致命。

空氣似乎凝固了幾秒鐘,只剩下傾盆暴雨砸在萬物之上發(fā)出的巨大、單調(diào)而沉悶的喧囂。

緊接著,那光束在強(qiáng)烈地晃動了幾下后,并非朝著沈薔的方向逼近,反而帶著一絲慌亂、一絲急促,猛地向上移動,隨即在光束的光圈邊緣,清晰地映照出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同樣穿著被雨水淋透的傭人制服,手里提著一把巨大的黑色雨傘,但慌亂中傘歪斜著,雨水兜頭澆在他身上。他臉色驚恐而煞白,嘴唇哆嗦著,目光死死盯著沈薔側(cè)面那片巨大而濃密的杜鵑花灌木叢的深處!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懼而完全扭曲變調(diào),如同被掐住了喉嚨,透著一種非人的恐懼:

“跑……快跑!別……別出聲!”他的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恐懼扼住,聲音嘶啞破碎,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慌,“那里面……那花叢里……有東西!”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聲帶,臉色由慘白變成了死人般的死灰。

強(qiáng)光手電的光束劇烈地顫抖著,在暴雨形成的白茫茫水簾中混亂地掠過沈薔藏身的蕨類植物葉隙!隨即!光束驟然集中掃向了那中年男傭所指的、沈薔側(cè)后方的巨大杜鵑花叢深處!

沈薔的心臟在恐懼的冰封中猛地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順著那光束的指引,驚魂未定地也扭頭看去!

就在那片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的、巨大灌木叢深處的黑暗陰影里,沒有預(yù)想中的野獸或鬼怪。

一個身形矮小單薄、穿著破爛不堪的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如同一個從泥土里鉆出的蒼白幽靈,搖搖晃晃地站立在那片荊棘般的黑暗之中!她的頭發(fā)如同濕透的黑色海草,一縷縷黏在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一雙異常漆黑深邃的眼睛,毫無情緒地、穿透層疊的雨幕和交錯的枝葉,幽幽地看向了這邊——不是看那驚駭欲絕的中年男傭!不是看強(qiáng)光手電!那目光穿透力驚人地落在蜷縮在鐵線蕨下的沈薔身上!

那目光……沒有絲毫孩童該有的驚恐或好奇!只有一種冰冷到極致、空茫到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死寂!

沈薔全身的汗毛瞬間根根倒豎!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尾椎骨閃電般竄上頭頂!這絕不是清漪園該有的孩童!更不是在雨中迷路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那小女孩的視線僅僅在沈薔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便空洞地移開,仿佛對那兩個男人的存在毫無反應(yīng)。她極其緩慢地、無聲地抬起一條細(xì)瘦慘白的手臂,指向沈薔身后更遠(yuǎn)處的地方——那座龐大的、在雨幕中如同黑色巨獸般的陸宅!她的嘴唇輕輕開合著,似乎在說什么,但聲音被巨大雨聲徹底吞噬。

就在她手臂指向陸宅的瞬間!

一道刺目的閃電如同銀龍猛然撕裂漆黑的夜空!慘白而巨大的電光將整片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晝!剎那間,沈薔的目光追隨著小女孩的手臂,捕捉到了閃電亮起瞬間、陸宅龐大主建筑頂部一個突出的觀景露臺的輪廓!

閃電只持續(xù)了一瞬。

但就在那百分之一秒的極致慘白強(qiáng)光里!沈薔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

露臺邊緣那道設(shè)計獨特的、向內(nèi)微微凹陷的弧形混凝土扶手墻頂!一個冰冷堅硬、形狀尖銳、散發(fā)著金屬質(zhì)感的東西!它就那樣孤零零地、極其危險地擱置在那被暴雨沖刷的光滑墻頂邊緣!像是一個精心放置的死神遺物!

那形狀……那線條……

是她父親沈林那個“明心苑”爛尾樓模型中,回字形天井里那些向上扭曲挑起的、末端彎成詭異小鉤的銅絲形狀——一個微縮版的、尖銳的金屬彎鉤!一模一樣的扭曲角度!一模一樣如同指向虛空的姿態(tài)!

沈薔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鐵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父親遺留的模型!陸家宅邸頂樓露臺!死亡形狀的再現(xiàn)?!

就在這震撼的瞬間!

那小女孩慘白無表情的臉上,嘴唇無聲的開合停止了。她那雙過于漆黑的眼眸深處,竟然對著沈薔……極其緩慢地,彎起一個細(xì)微得幾乎無法察覺、詭異到讓人血液凝固的、空洞詭異的……微笑弧度?!

然后,在那中年男傭驚駭欲絕的注視和強(qiáng)光手電的顫抖光束中,那蒼白的小女孩身影,像是一縷輕煙,悄無聲息地向后一倒,重新隱沒在了那片深不見底的、濃密黑暗的杜鵑花叢荊棘之中,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中年男傭腿一軟,直接癱坐在泥水里,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半句話,只剩下一片牙齒咯咯打架的響聲和劫后余生的劇烈喘息。

另一個拿著強(qiáng)光手電、穿著陸宅深色制服、身形精干、管家模樣的男人快步上前一步。燈光再次掃視過那片空寂的灌木叢深處,又猛地轉(zhuǎn)移到幾乎蜷縮成一小團(tuán)的沈薔身上!他的臉色凝重得如同鐵塊,雨水沖刷著他繃緊的面頰,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極其深沉的壓力和審視,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穿透雨幕,清晰冰冷地刺進(jìn)了沈薔的意識: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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