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檔的生意越發艱難。

穿著花襯衫、敞著懷、露出胸口猙獰虎頭紋身的馬仔們，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各個檔口，眼神兇狠地逡巡。

起初是言語上的敲打，后來就是明晃晃的勒索。

“陳記”自然不能幸免。

“喂，阿貴。”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刀疤雄，他是洪興老虎堂在這一片的“收數佬”。

臉上那道從眉骨斜劈到嘴角的蜈蚣狀刀疤，讓他不用說話就顯得兇神惡煞。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流里流氣的馬仔，三人晃著膀子，直接堵在了陳記魚檔的檔口前。

刀疤雄嘴里斜叼著半截香煙，瞇著眼，目光掃過阿貴身后案板上擺放整齊的魚獲，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個相對簇新的電子秤上——那是阿貴省吃儉用幾個月，咬牙買下的最值錢家當。

“今日嘅數，準備好未啊？”刀疤雄噴出一口濃煙，煙灰隨意地彈在攤開的鯇魚身上。

阿貴正在給一條石斑刮鱗，動作頓了一下。

他低著頭，沒看刀疤雄，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雄哥，頭先唔不是交咩？水哥收嘅。”

“頭先系頭先，”刀疤雄猛地提高了音量，一腳踹在檔口的木柱子上：“大佬咗，呢個月開始，加碼，四成，明不明白？少一個崩都唔得。”

周圍的魚販們發出一片壓抑的吸氣聲，這簡直是明搶。

阿貴握著刮鱗刀的手猛地攥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依舊低著頭，渾濁的水珠順著他低垂的額發滴落，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冰水。

他沉默著，像一塊浸透了水的木頭。

“聾咗啊？還是裝聽不見？”刀疤雄身后的一個馬仔不耐煩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推搡阿貴。

就在這時，小薇端著一盆剛換下來的、帶著血污的冰水，從檔口后面繞出來，準備去倒掉。

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避讓著檔口前的人。

刀疤雄正覺得阿貴這悶葫蘆的反應讓他火大無處發泄，眼角瞥見小薇，那股邪火“噌”地就上來了。

他獰笑一聲，毫無征兆地，猛地一揮手。

“啪。”

一記極其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小薇瘦弱的臉上。

小薇根本來不及反應，整個人被打得向后猛地一仰，手里沉重的塑料盆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地上，腥臭的冰水和血污濺了一地，也濺濕了她單薄的褲腳。

她瘦小的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濕滑、骯臟的地面上。

半邊臉頰瞬間紅腫起來，清晰的指印浮現在蒼白的皮膚上。

她懵了，巨大的屈辱和疼痛讓她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死死咬著下唇，倔強地沒有哭出聲。

“細路女都這么沒眼色？擋著路。”刀疤雄甩了甩手，對著摔倒在地的小薇啐了一口，“同你哥一樣，木口木面，睇見就眼冤。”

他罵罵咧咧，似乎還嫌不夠解氣，目光再次落在那臺顯眼的電子秤上，眼中閃過一絲惡毒的得意。

他猛地抬起穿著硬底皮靴的腳，狠狠一腳踹了過去。

“哐當”

“嘩啦”

嶄新的電子秤被踹得翻倒在地，塑料外殼碎裂開來，里面的電路板和零件散落一地。

“礙眼的東西，唔使要啦。”刀疤雄拍了拍褲腿，仿佛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

阿貴還保持著那個低頭刮魚的姿勢，背對著這一切。

刀疤雄的狂笑，馬仔們的哄笑，小薇壓抑的抽氣聲，電子秤碎裂的聲響，同時扎進他的耳膜。

他緩緩地，緩緩地直起了腰。

轉過身。

那張被魚腥和海風侵蝕、布滿疲憊和麻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恐懼。

只有一片死寂。

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

他的目光，越過還在獰笑的刀疤雄，越過散落一地的電子秤殘骸，落在了摔倒在地上、半邊臉紅腫、渾身沾滿污穢、正用驚恐又無助的眼神望著他的妹妹小薇身上。

小薇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混著臉上的泥污，留下狼狽的痕跡。

她看著大哥，嘴唇哆嗦著，想喊，卻發不出聲音。

阿貴的瞳孔，在接觸到妹妹那絕望眼神的瞬間，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地、無聲地碎裂了。

那是一種支撐了他二十多年、名為“忍耐”的弦。

這世道，好像不是普通人能安穩生活的世道。

他沉默地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自己沾滿魚鱗和血污的右手上。

那只手，粗糙，布滿老繭，此刻卻異常穩定。

伸手探向案板下方。

冰冷的刀柄，握入掌心。

他握住了刀。

然后，抬起了頭。

身體猛地前沖，重心壓得極低，那把磨得雪亮的殺魚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冰冷的光弧。

沒有任何花哨，沒有任何猶豫，精準無比地朝著刀疤雄左側臉頰狠狠削去。

——

一時意氣后，被追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阿貴咬著牙，牙關里都是血腥味。

他憑著對城寨地形的熟悉，在堆滿雜物的巷子里亡命穿梭。

他撞翻了一個散發著惡臭的泔水桶，粘稠的污物潑了一身，也顧不上。

他跳過一道矮墻，落地時傷腿劇痛鉆心，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叫罵聲幾乎就在耳邊。

“撲街，看你跑到哪里去！”

絕望開始淹沒他。

就在他沖出巷口，踏上一條相對寬闊的馬路時。

刺眼的白光瞬間吞噬了阿貴的身影，讓他眼前一片慘白，瞬間失明。

一輛黑色的、線條冷硬的皇冠轎車，撞在了阿貴狂奔的身體上。

阿貴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了一張帶著急切的臉。

“砰！！！”

巨大的撞擊力傳來。

阿貴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柏油路面上，又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右肩和左腿的劇痛被更強烈的麻木取代。

嘴里全是腥甜的血沫，眼前金星亂冒，一片模糊的黑暗。

他掙扎著想動一下手指，卻感覺身體已經不屬于自己。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而規律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清晰地傳入他模糊的聽覺。

嗒。嗒。嗒。

聲音停在了他身前。

阿貴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脖頸，視線艱難地向上移動。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纖塵不染的、尖細的黑色高跟鞋，鞋尖在昏暗的路燈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然后，是包裹在剪裁精良的旗袍下雪白、筆直、修長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