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濕冷的序章與冬日的依偎
南方的冬天,氣溫計上的數字總帶著虛偽的仁慈。它從不跌至零下,卻用連綿不絕、細如牛毛的冷雨,將整座小鎮浸泡在一種沁入骨髓的陰濕里。空氣像浸滿了冰水的絲絨,沉重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鋒般的寒意。
漫長的寒假,麥迪爾總把自己埋進被褥的深處,仿佛那是抵御整個冰冷世界的最后堡壘。母親上班的腳步很早便踏碎了清晨的寂靜,無人打擾,他便能放任自己沉溺于昏睡,直到日頭懶洋洋地爬上正午。他的房間在二樓,一扇窗固執地對著一條狹窄、終年不見陽光的小巷。巷子的石板路在冬雨中泛著青黑幽冷的光,像一條凍僵的蛇。整個冬天,麥迪爾都吝嗇于推開那扇窗,他懼怕那巷子里沉淀了一夜的、帶著苔蘚和腐朽氣息的寒氣會瞬間吞噬房間里殘存的一絲暖意。
打破這冬眠般沉寂的,是小英清脆的呼喚。每天早晨,她會準時出現在樓下,對著那扇緊閉的窗,一遍遍喊著“麥迪爾”,聲音穿透濕冷的空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那聲音像一把鑰匙,“咔噠”一聲,便擰開了麥迪爾賴床的鎖鏈。他不得不掙扎著起身,裹著厚重的棉睡衣沖下樓開門。門外的寒氣裹挾著小英一起涌進來。她總是戴著那頂鮮艷的紅色毛線帽,脖子上圍著入冬時他們一起挑選的經典格紋圍巾,羊絨手套是可愛的綿羊造型。她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精致的玻璃暖水壺,像捧著易碎的珍寶,腿上擱著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書包。她安靜地坐在走道那張舊木椅上,呼出的白汽氤氳了她精致的五官——小巧的鼻尖微微發紅,長睫毛上似乎凝著細小的水珠。她目光安靜地追隨著里屋那個刷牙洗臉的身影,眼神里有種習以為常的溫柔,仿佛這每日清晨的等待,已是刻入骨髓的儀式,是寒冷冬日里唯一確定的暖色調。
麥迪爾的動作帶著少年特有的急促。他很快收拾停當,走到小英身邊,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走吧。”
“你的書包呢?”小英的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雙手,只有那個玻璃暖水壺被他珍惜地捧著。
“今天書店該有郭敬明的《夏至未至》了,”麥迪爾將臉頰貼在微燙的壺壁上汲取暖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就看書,不背了。”那本還未謀面的書,似乎成了對抗沉悶冬日的一抹亮色。
昨夜那場纏綿的細雨,讓地面變成了濕漉漉的鏡面,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寒氣從腳底絲絲縷縷地往上鉆。兩個年輕的身影走在冰冷堅硬的路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里短暫交匯又迅速消散。
“迪爾,我昨晚看到你的小說又更新了。”小英的聲音輕快,像踩碎了薄冰。
“坐久了,冷氣就往骨頭縫里鉆,”麥迪爾不停地轉動著手里的暖水壺,仿佛這樣就能把熱量均勻地涂抹在凍得發僵的掌心,“就只寫了一點點。”
“高三開始我就沒寫了,卷子像雪片一樣,永遠落不完。”小英嘆了口氣,隨即伸出手指撥了撥額前有些擋眼的齊劉海,“誒,你說,我是不是該剪頭發了?”她歪著頭看他,“你的也是,都快蓋住眼睛了。”
麥迪爾也學著她的樣子撥弄了一下自己濃密的劉海,語氣堅決:“不行。剪了頭,腦袋該凍僵了。等春天吧,春天來了再剪。”他想象著剪刀落下時頭皮驟然接觸冷空氣的刺骨感。
“那好吧,”小英妥協了,手指無意識地再次卷起劉海,仿佛在丈量著冬日的長度,計算著春天到來時,這發絲該垂落到何處,“等開春,我們一起去。”
2.書頁里的時光與竹林間的火苗
吃過簡單的早餐,他們走向小鎮那家唯一能買到小說的書店。其他的書店,早已被堆成山的文具和散發著油墨味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占領。麥迪爾輕易地找到了那本嶄新的《夏至未至》,封面上青春洋溢的臉龐在灰暗的書店里顯得格外耀眼。接著,他們走向小鎮的中心小學。為了照顧寒假在家復習的高三生,小鎮特意開放了這里的兩間教室。然而,在這樣濕冷入骨的冬日早晨,空曠的教室里往往只有他們兩個人,仿佛擁有了一個專屬的秘密基地。寂靜中,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摩擦聲。一個上午,麥迪爾便囫圇吞棗般讀完了整本小說,小英則做完了一整套厚厚的模擬卷。窗外的光線無聲地移動,將他們孤單的身影拉長又縮短。
雨絲纏綿的午后,是音樂的時光。小鎮那家小小的音像店,成了他們躲避寒冷的港灣。
“迪爾,你聽這首《童話》……”小英將一只耳機塞進麥迪爾耳中,眼睛里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光良的聲音,美得讓人心碎。”
麥迪爾側耳傾聽,跟著旋律輕輕哼唱了幾句,點頭:“嗯,像裹著糖衣的玻璃渣,甜得憂傷。”沒過幾天,這首旋律輕快卻情感憂傷的歌便如同病毒般席卷了小鎮的大街小巷,從理發店的廉價音響到超市的促銷喇叭,無處不在。
寒假的日子,就在這濕冷的石板路上一寸寸走過。細雨仿佛永無休止,編織著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走過一個濕漉漉、轉角灌滿冷風的街口時,麥迪爾很自然地牽起了小英的手,帶著她往小鎮外圍走。那里有連綿的、在寒風中簌簌作響的竹林,有沉默蜿蜒的大河,還有收割后裸露著褐色肌膚、高低起伏的田野。
很快,在竹林背風的一隅,一小堆篝火跳躍著升騰起來。橙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空氣,發出噼啪的輕響。麥迪爾用一根細長的樹枝撥弄著火堆,火星像受驚的螢火蟲般四散飛濺。“暖和點沒?可惜現在沒有紅薯,”他望著跳躍的火焰,眼神有些迷離,“小時候,我們一群臭小子最愛偷偷跑來烤紅薯了,那香味……”
小英搓著被火烤得暖融融的手,又將它們靠近跳躍的火苗取暖,一臉茫然:“我怎么不記得?我只記得我們來這邊烤火。”
麥迪爾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絲狡黠的笑意:“這是我們男生的秘密行動,就怕你們女生告密才瞞著的。”他低聲笑起來,帶著幾分少年得意的促狹。
小英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還秘密呢!肯定是你們偷來的紅薯,才不敢讓我們知道!”
麥迪爾只是“嘿嘿”笑著,不再辯解。火焰在他們中間跳躍、舞蹈,像無數個熱情奔放的小精靈,瘋狂地揮灑著光和熱,驅散著周遭的嚴寒。那一瞬間,麥迪爾覺得,如果青春有顏色,那一定就是眼前這篝火的顏色——燦爛、鮮紅、不顧一切地燃燒,哪怕下一刻就會化為灰燼。
“迪爾,”小英幽幽的聲音響起,跳躍的小火苗清晰地映在她明亮的瞳孔深處,像兩簇小小的、燃燒的星辰,“高考后,你想去哪座城市?”
“南方,一直往南。”麥迪爾隨手添了幾根枯枝,火焰猛地向上竄高,溫暖瞬間包裹了四周,連冰冷的空氣都似乎柔軟了幾分。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可惜,我們已經在這片大陸最南端了。再往南,就是海了。”
“所以呢?”小英睜大了眼睛追問,火光在她臉上跳躍,“你要去南海嗎?”
“怎么可能,”麥迪爾失笑,“我是說,我想留在南方。”
“那我們一起考南方的大學吧!”小英的聲音帶著急切和期盼,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上了大學,也不分開。”這些年,一起長大的伙伴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散在四方,最后只剩下身邊的麥迪爾。她害怕,連這最后的一顆種子,也要迷失在洶涌的人潮里,再也尋不回。
“好。”麥迪爾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火堆上,瞬間便被吞噬。對于未來,那沉甸甸的、充滿未知的詞語,他說不出任何篤定的承諾,連一個“好”字,都顯得那么單薄無力。
一陣冷風從側面狡猾地鉆進來,小英下意識地向那堆燃燒的溫暖靠得更近了些。“多美的火啊,”她張開雙手,做出一個虛捧的姿態,仿佛要將那跳躍的精靈攏在手心,“你越接近它,越感到溫暖;可當你真的想融入它時,卻會被它燒成灰燼。”
“也許,這就是獲得無限溫暖的代價吧。”麥迪爾的語氣染上了濃重的傷感,像冬日里化不開的霧靄,“當你被這冰冷的世界凍得絕望時,它給你溫暖和希望。可這種溫暖終究會熄滅。如果你想擁有永不熄滅的溫暖,那就只能選擇與它融為一體……但那代價,太大了。所以,我們只能不斷地,去尋找下一堆升起的火苗。”他的目光投向竹林深處無邊的黑暗。
“那么,”小英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幾乎被火焰的噼啪聲淹沒,“你會帶給我不會熄滅的溫暖嗎?”
麥迪爾沉默地站起身,走向竹林旁收割后空曠的稻田。他彎腰,用力拔起幾根帶著濕冷泥土的稻茬,走回火堆旁,將它們沉重地、決絕地覆蓋在仍在燃燒的火焰上。橙紅的火苗掙扎了幾下,在騰起的濃煙和白灰中,漸漸黯淡下去,最終歸于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殘留的余溫,還在固執地證明著它曾經存在過。
3.滂沱的夏至與斷裂的諾言
寒假像指縫里的細沙,無聲無息地流盡了。他們回到山城一中,一頭扎進高三最后那個充斥著油墨、粉筆灰和汗水味道的學期。小英的小說徹底擱筆,沉沒在題海的深處。只有麥迪爾,固執地堅持著每周一章的更新。他的文字世界,依舊門可羅雀,唯一的讀者,只有身邊的小英。
夏天以一種近乎暴烈的方式降臨。如同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滂沱的大雨傾盆而下,沖刷著山城的每一寸土地。知了在驟雨初歇的間隙,用盡生命的力量嘶鳴,占領了所有綠蔭覆蓋的街道。陽光不再是溫柔的撫慰,而是大片大片、熾熱滾燙地傾倒下來,砸在路旁濃密的樹葉上,又被切割成無數晃動的、斑駁的光影,在滾燙的地面流淌。臺風裹挾著南海豐沛的水汽如期而至,滋養著南嶺以南這片廣袤的丘陵。而隨著每年第一場臺風暴雨一同沖刷山城大街小巷的,還有那場名為“高考”的盛大儀式。當渾濁的雨水裹挾著落葉奔向低洼處時,高考也如同被風吹散的試卷,飄向了遠方。
沒有復習任務的暑假,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空曠感。麥迪爾和小英回到了小鎮。沒有高樓阻隔的陽光,在這里顯得更加肆無忌憚,從清晨到日暮,無遮無攔地游走在坑洼不平的柏油馬路和灰白的石板街上,灼燒著一切。街上空空蕩蕩,行人稀少,人們都躲進了有空調的室內,像逃避一場無聲的炙烤。
麥迪爾每天騎著一輛轟鳴的摩托車,載著小英穿梭在小鎮的每個角落。他們爬上林木蔥郁的山腰,尋找隱藏在密林深處的瀑布。站在轟鳴的水潭邊,飛濺的水霧帶來短暫的清涼。麥迪爾緊緊牽著小英的手,對著震耳欲聾的水聲大喊:“You jump, I jump!”然后兩個人像掙脫了所有束縛的鳥兒,尖叫著跳進了冰涼刺骨的潭水中,水花四濺,短暫的失重感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自由。
他們去石山邊拍照留念。巨大的、形態奇異的巖石在烈日下沉默矗立,投下深邃的陰影。小英撫摸著粗糙冰冷的石壁,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傷感:“你知道嗎?也許過不了多久,這座石山就要消失了。”
“為什么?”麥迪爾舉起相機的手頓住了。
“這里曾經有十三座這樣的石山,被人叫做‘花石十三峰’,”小英的目光投向遠方,那里只剩下幾個光禿禿的土丘和一個混黃渾濁的巨大湖泊,“當年拍《西游記》還在這里取過景呢。可是……人們為了蓋房子,把山炸了,把石頭運走了。”她指著那個渾濁的大湖,“你看那個湖,就是炸山后留下的坑。連上百米高的石頭都能被粉碎、消失……”她的聲音哽咽了,“迪爾,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呢?”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在滾燙的巖石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麥迪爾放下相機,輕輕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指尖感受到她皮膚的溫熱和淚水的微涼。“如果它不能一直在這里,”他舉起相機,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堅定,“我們就用照片,把它的樣子留住吧。多拍一些,拍得仔細些。如果真有一天,我們再也找不到它了,至少這些照片,還能幫我們記住……記住今天我們在這里,它還在。”快門聲一次次響起,定格下巖石的棱角,小英帶著淚痕的笑臉,還有他們依偎在一起的、被陽光拉長的影子。
他們還曾趟過清澈見底、卻涼得刺骨的小溪,在荒草叢生的深處,找尋那些被時光和落葉掩埋的古老墓碑。青苔覆蓋了碑文,模糊了生卒年月。
“如果有一天,我們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小英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在墓碑上的枯葉,一邊辨認著那些模糊的刻痕,一邊在隨身的小本子上記錄著,“會有人為我們寫下墓志銘嗎?”
麥迪爾也蹲下身,用指尖描摹著冰冷的碑文,同時在本子上記錄著。“我不需要墓志銘,”他的聲音平靜得像無風的湖面,“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但愿誰也不記得我來過。就像在我存在之前,誰也不知道我即將到來一樣。”他的目光投向遠處起伏的山巒。
“可是如果我不在你的世界上了,”小英猛地抬起頭,嘟著嘴,帶著一絲委屈和執拗,“我希望你記住我!一定要記住!”
“傻瓜,”麥迪爾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忍不住微笑起來,伸手想捏捏她鼓起的臉頰,“我們的世界,是重疊在一起的啊。”
“起開你的臟手!”小英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逗得破涕為笑,伸手去打他沾著泥點的手。
時間在陽光彌漫的夏日里,如同緩慢流淌的蜜糖,粘稠而芬芳。人們幾乎忘記了它流動的刻度。然而,當熾烈的陽光如同潮汐般,在清晨淹沒大地,又在黃昏時緩緩退向西山那片燃燒著橘紅色火焰的云海時,人們才驚覺,整個夏天,已經悄然流逝了大半。
夕陽將麥迪爾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一柄黑色的利刃,整個上半身都牢牢釘在身后那面布滿裂痕、泥灰剝落的土墻上。小英站在他投下的陰影輪廓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影的瘦削和單薄。她整個人似乎都被這濃重的陰影吞噬了。他身后的天空,是熊熊燃燒的晚霞,金紅的光焰刺得她不得不瞇起眼睛,幾乎看不清他逆光中的表情。
“對不起,小英。”麥迪爾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繃緊的琴弦,“一起上大學的那個諾言……我可能……兌現不了了。”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小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沉默像不斷上漲的冰冷潮水,淹沒了一切聲響。許久,久到夕陽的最后一道金邊也沉入了西山模糊的輪廓,她才哽咽著,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如果……分開了……你會記住我嗎?”聲音破碎在驟然降臨的暮色里。
兩個相隔不遠的身影,連同那句未及回答的追問,一同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只有土墻上的裂痕,像一道道無聲的傷疤。
4.消失的坐標與褪色的記憶
麥迪爾在小英收到那份印著南方某大學鮮紅印章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沒有告別,沒有留言。直到第二天清晨,小英如同過去的千百個日子一樣,習慣性地來到他房間的窗下,仰頭呼喚他的名字時,才從鄰居口中得知,那個房間,已經空了。他像一滴水,蒸發在了南方的空氣里。
麥迪爾,仿佛真的從這個與小英有關的世界里徹底蒸發了。小英開始一個人走過小鎮那些被陽光曬得發白、空曠得有些刺眼的街道。再也沒有那輛摩托車的引擎聲在她耳邊轟鳴,再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為她遮擋烈日或風雨。她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麥迪爾在,她就能永遠避開名為“孤單”的荒原。如今,麥迪爾也轉身離去,只留下她獨自一人,面對這小鎮夏日里燦爛到令人心慌的空曠。從街頭到街尾,她仿佛看見童年那群喧鬧的伙伴,一路蹦蹦跳跳地走來,然后,一個接一個,在時光的路口轉彎、揮手、消失。最后只剩下麥迪爾,沉默地陪在她身邊。她以為他會是那個陪她走到世界盡頭的人。然而,在一個夕陽如血的黃昏,他也只是微笑著,朝她揮了揮手,然后,在她奔跑著追趕時,卻決絕地轉身,跑向了與她期望相反的方向。她拼命地跑啊跑,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遠方模糊的、被熱浪扭曲的地平線轉角。
暑假的尾聲在蟬鳴的漸弱中到來。小英也收拾起行囊,踏上了南下的列車,前往廣州——她兌現了當初的承諾,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學。整個第一學期,新環境、新課程、新朋友,生活似乎被填充得很滿。只是偶爾,在圖書館安靜的角落,在宿舍熄燈后的黑暗里,或者在某個似曾相識的潮濕雨天,麥迪爾那張帶著點倔強的臉會毫無預兆地闖入腦海。她想,沒關系,寒假就快來了,回到那個熟悉的小鎮,總能再見到他吧?整個學期,心底那份隱秘的期待,如同冬眠的種子,在等待著一個重逢的春天。
然而,當寒假真的來臨,她帶著滿心期待匆匆回到那個魂牽夢縈的小鎮時,眼前的景象卻給了她當頭一棒。麥迪爾的家,那片承載著無數記憶的舊屋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嶄新、冰冷、燈火通明的大型商場。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像一句巨大的嘲諷。小英站在商場門口,人來人往,喧鬧非凡,卻感到一種徹骨的冰冷。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麥迪爾會以這種方式,如此徹底地從她的物理世界里抹去。她再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門牌號,找不到那扇對著冷巷的窗,找不到任何可以觸及他的坐標。她終于明白,原來真的有一種消失,是連“忘記”都無從著力的——因為他存在過的痕跡,連同那片土地,都已被連根拔起。
麥迪爾的消失,并未對小英的現實生活造成海嘯般的崩塌。寒假里,她依然會習慣性地走到那座嶄新的商場門前——那個曾經叫做“麥迪爾家”的地方,靜靜地站一會兒。然后,獨自一人走向那個曾經給高三學生復習的小學。熟悉的教室還在,只是桌椅蒙上了一層薄灰,更加空曠冷清。下午,她會去那家音像館,戴上耳機,試圖在熟悉的旋律里尋找一點慰藉。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音像館緊閉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刺眼的“旺鋪招租”的告示。臨近開學,那個承載了他們一整個寒假清晨時光的小學也徹底關閉了。因為生源的集中,小鎮在另一片區域新建了規模更大的校區,而這個老舊的校區,即將被改造成一所色彩鮮艷的幼兒園。小英站在落了鎖的校門前,看著墻壁上斑駁的舊標語,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物是人非的悲涼席卷了她。關于麥迪爾的痕跡,正在被小鎮日新月異的發展一點點擦除、覆蓋。而關于麥迪爾的記憶,似乎也隨著這些熟悉坐標的消失,變得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難以清晰地憶起。小英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一個冰冷的事實:麥迪爾,是真的消失了。也許再過幾年,他在她的記憶里,也會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名字,一個代表著“青春玩伴”的蒼白符號。
5.錯軌的重逢與北方的告別
大學的生活像一條平穩的河流。小英將幾乎全部的心力都投入了學業,像一艘加足了馬力的船,朝著明確的目標駛去。她沒有心思,也似乎沒有多余的精力去觸碰那些沉淀在心底的往事。麥迪爾這個名字,連同那段潮濕的南方小鎮記憶,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起來,仿佛從未提起。如果還有什么能證明麥迪爾曾真實地存在于她的世界,并且尚未完全消失,或許只有一件事:他寫的小說,仍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緩慢而固執地更新著。她依然是他唯一的讀者。那不斷跳動的更新提示,像一個微弱卻持續的心電信號,證明著他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依然活著,依然笨拙地、孤獨地堅持著他那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
直到大四那個同樣濕冷的冬天,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地闖入了她的視線,將她平靜的生活徹底攪亂。
麥迪爾。
他就那樣突然地站在她面前,仿佛從時間的褶皺里被抖落出來。他似乎長高了一點,頭發有些凌亂,像被風吹過的鳥巢。厚厚的眼鏡片后,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深陷了下去,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一件半舊的、顏色暗淡的羽絨服裹著他顯得更加單薄的身體,臉上刮過胡子后留下的青灰色胡茬清晰可見。整個人透著一股被生活磋磨過的頹廢,卻又奇異地混合著一種固執的、略帶文藝的疏離感。時間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印記,一種過早成熟的滄桑感。
“小英,你還好嗎?”他先開了口,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笑容與他周身彌漫的頹廢氣息格格不入,像一幅油彩剝落的舊畫上強行添上的新顏料。
小英完全怔住了。大腦仿佛經歷了一場八級地震,那些被她深埋的、關于麥迪爾的所有記憶——冬日的暖水壺、竹林的火光、夏日的瀑布、墓碑前的對話——瞬間被劇烈的震蕩從厚厚的塵埃中翻攪出來,洶涌地、蠻橫地充滿了她的整個意識世界。她動彈不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麥迪爾走近一步,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小英,干嘛呢?傻了?我是麥迪爾啊。”
那熟悉的、帶著點寵溺的觸碰,像一道電流擊穿了凝固的時光。小英眼前瞬間模糊了。那個穿著校服、笑容干凈的少年,和眼前這個穿著舊羽絨服、眼神疲憊的青年,兩個身影在她迷蒙的視線里瘋狂地晃動、重疊、分離……最終,那只放在她頭頂的手,仿佛同時來自兩個時空。她看著他眼鏡鏡片后深陷的眼窩和布滿胡茬的下巴,嘴唇翕動,終于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去哪兒了?”話音未落,積蓄已久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決堤般洶涌而出。
麥迪爾手忙腳亂地想為她擦眼淚,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別哭……我沒走遠。家里拆遷后補償款只拿到一半,我們家搬去縣城了。”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這些年……我一直在這座城市。”
“你一直在這里?”小英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受傷的控訴,“為什么……為什么不來找我?”她強忍著不讓更多的眼淚掉下來,聲音帶著顫抖。
“我……”麥迪爾的目光黯淡下去,避開了她的視線,聲音帶著沉重的沙啞,“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我……我違背了我們當初的諾言。”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我這次來……是想跟你道別的。我要離開了。”
“離開?”剛平復一點的心又被狠狠揪起,“你又要到哪里去?”重逢的喜悅還未散盡,離別的陰影已當頭罩下。
“北方。”麥迪爾望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語氣異常平靜,“我也不知道具體去哪里,只是……北方。”他轉回頭,看著小英,“可能以后……都不會再來這座城市了。在這座城市里,只有你一個朋友了……想想,還是來跟你道聲別吧。”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漂泊感。
兩個曾經在南方小鎮形影不離的年輕人,在異鄉冰冷的街頭再次并肩而行。他們如過去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腳下的路似乎還是小鎮那條濕漉漉的石板街。只是談話的內容,早已從《夏至未至》的結局、新聽到的旋律、明天要不要剪劉海,變成了彼此生活的現狀。小英告訴他,她保研了,即將去中山大學繼續學業。麥迪爾真心為她感到高興,臉上露出了重逢后最真心的笑容,那笑容里帶著純粹的祝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而當小英問起他的現狀時,那笑容便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陰霾和難堪的沉默。他斷斷續續地講述著這些年的輾轉:送外賣時被風雨澆透的狼狽,發傳單時遭遇的無視和白眼,在電腦前機械刷單到眼睛干澀發痛,做文字輸入員時指尖的麻木……沒有一份工作長久。如果說還有什么東西是他死死抓住不肯放手的,那就只有寫作了。盡管讀者,依舊只有她一個。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街頭,聽著他平淡卻沉重的講述,小英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被一種巨大的難過和無力感攫住。她清晰地看到,曾經并肩行走的兩個人,如同被拋向地球兩極的星辰,早已走上了截然相反、漸行漸遠的軌道。一個向著學術的象牙塔穩步攀升,一個則在生活的泥濘里掙扎沉浮。
6.蝸居的真相與無聲的淚雨
小英堅持要去看看麥迪爾的住處。她迫切地想知道,這些年,他是在怎樣一種環境里堅持著寫作,又是怎樣一種生活磋磨掉了他眼中的光。麥迪爾顯得十分窘迫,再三推辭,眼神里充滿了躲閃和難堪。但終究拗不過小英的堅持,只好帶著她,拐進城市深處一條狹窄、潮濕、堆滿雜物的巷子。
打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薄木門,一個狹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間展現在眼前。這就是麥迪爾在城市里的“家”。一張簡易的鐵架床幾乎占據了房間三分之二的空間,一張小小的、邊緣掉漆的折疊桌緊挨著床沿。除此之外,再也塞不下任何像樣的家具。生活必需品——臉盆、水桶、幾雙舊鞋、塞滿衣物的編織袋——雜亂地堆在唯一的角落里,散發出一種混合著灰塵、汗味和泡面的氣息。床上,幾件分不清顏色的衣服胡亂卷成一團,旁邊是一床同樣團成一團、顏色泛黃、露出棉絮的被子。房間里唯一看起來有點價值的東西,就是桌上那臺屏幕邊緣有些磨損的筆記本電腦,旁邊散落著幾個杯面,有的撕開了蓋子,露出干硬的殘渣,有的還密封著。麥迪爾幾乎是沖進房間,手忙腳亂地把床上那堆臟衣服囫圇個兒塞到床角,試圖在凌亂中清理出一塊可以坐人的地方。“坐……坐床上吧,沒椅子。”他尷尬地解釋著,平時他寫作也是盤腿坐在床上。剛想轉身找杯子倒水,才猛地想起自己獨居已久,從沒有客人,哪有多余的杯子?他更加窘迫了:“你……你等一下,我去樓下買瓶水……”
“不用了。”小英已經走了進來,目光掃過這狹窄、混亂、彌漫著頹敗氣息的空間,眉頭緊緊鎖著。她沒理會麥迪爾的話,徑直走到床邊,開始動手整理那團亂糟糟的被子。
麥迪爾站在門邊,看著她的動作,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窘迫地用手撓著后腦勺:“別……我自己一會兒弄就行……你坐……”聲音越來越低。
小英沉默而麻利地將被子疊好,放在床中央,然后才坐下。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桌上那幾個未開封的杯面上:“你……平時就吃這個?”聲音有些發緊。
“有時候……打字忙,懶得出去,”麥迪爾眼神躲閃,吞吞吐吐地解釋,“叫外賣還得跑到巷子口去拿……泡面快。”他努力想讓語氣聽起來輕松些。
“你怎么……不找一份好一點的工作呢?”小英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眼眶瞬間紅了。
“現在白天……給人家做輸入員,晚上……就寫點自己的東西。”麥迪爾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容,像是在自嘲,“我也……只能做這些了。沒學歷,沒背景,連應聘掃大街的都不要……”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固執,“而且……我不想工作占掉所有時間。寫作……總得留點時間給它。”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那……回家呢?”小英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總比在這里……強吧?”她看著他憔悴的臉,心疼得像被針扎。
“回家……”麥迪爾的聲音猛地哽住了,他低下頭,不敢看小英的眼睛,肩膀微微聳動,“回家看到我媽……我……我心里難受。她辛辛苦苦把我養大……我卻……”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頭的哽咽,聲音沙啞破碎,“我還要在家啃老……我……我開不了這個口!當初……沒好好讀書,現在混成這副鬼樣子……街坊鄰居怎么看?我媽……在別人面前怎么抬得起頭?”他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充滿了自厭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倔強,“還不如……在一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做點誰都不知道的事……至少……至少不用看見他們眼里的失望……”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卻重重砸在小英心上。
小英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那些壓抑了太久的難過、心疼、不解和重逢的復雜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印記。她哭得肩膀劇烈地顫抖,仿佛要把這些年積攢的所有委屈和擔憂都哭出來。
麥迪爾低著頭,沉默地站在門邊,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他死死地盯著地面上那些不斷擴大的深色淚痕,仿佛那是他失敗人生的具象證明。狹小的房間里,只剩下小英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在回蕩。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夕陽最后的余暉透過狹窄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剛好落在那些淚痕上,折射出短暫而刺眼的、火紅色的光,像一顆顆燃燒殆盡的流星。
7.黑暗中的擁抱
時間在兩人沉重的沉默中飛速流逝。夕陽那點可憐的紅光徹底被城市的霓虹吞噬,窗外喧囂的市聲模糊地傳來,更襯得房間里一片死寂的黑暗。黑暗像有形的實體,從每一個角落擠壓過來,充滿了這狹小的空間,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不知過了多久,麥迪爾沙啞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片幾乎凝固的沉默:“天……黑了。我……送你回去吧。”他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體,準備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剎那,一個溫熱的身體猛地撞進了他的懷里。小英緊緊地、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他。她的臉埋在他舊羽絨服冰涼的、帶著灰塵和淡淡煙味(也許是隔壁飄來的)的布料里,肩膀還在微微抽動。這個擁抱突如其來,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和一種深沉的悲傷,仿佛想用這最后的溫度,留住些什么,或者,填補些什么。麥迪爾的身體瞬間僵硬,隨即,一種巨大的、混雜著酸楚、溫暖和無力的情緒淹沒了他。他遲疑地、最終緩緩地抬起手臂,輕輕地、帶著無限的小心,環住了她顫抖的肩膀。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只有兩顆心在沉默地、劇烈地跳動著,訴說著無法言說的千言萬語。
8.南北的守望
第二天,麥迪爾背著一個磨損嚴重的背包,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去向那個模糊而寒冷的“北方”。站臺上,只有小英一個送行人。汽笛長鳴,車輪緩緩啟動,隔著厚厚的車窗玻璃,麥迪爾朝她用力地揮了揮手,臉上帶著一個故作輕松的、燦爛到讓人心碎的笑容。小英追著火車跑了幾步,直到那綠色的車廂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她才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久久地望著列車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將那抹綠色永遠刻在眼底。
不久之后,小英也收拾好行李,帶著復雜難言的心情,踏上了前往中山大學的汽車,繼續她的學業征途。
他們的人生,如同兩條被強行掰開的鐵軌,從此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無限延伸。麥迪爾依然在北方漂泊,在生活的底層掙扎,住著廉價的出租屋,吃著簡單的食物,忍受著北方的嚴寒與風沙。但只要他存在于這個世界一天,他就不會放下手中的筆。那些故事,那些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文字,是他對抗冰冷現實唯一的火種。因為他知道,在遙遠的南方,總有一個人,會點開他的更新,會一字一句地讀完。那是他存在過的證明,是他留給這個世界,也留給她最后的、持續的線索。
在南方那座繁華而忙碌的城市里,在明亮的圖書館或安靜的宿舍,小英只要看到那個熟悉的筆名下,故事還在更新,章節還在增加,心頭那塊懸著的石頭便會輕輕落下。她知道,在廣袤北方大地的某個角落,麥迪爾還活著,還在堅持。他從未真正離開過她的世界,只是以一種沉默的、文字的方式,存在于她生活的背景音里。
如今,六年光陰如沙漏般流走。
寫故事的麥迪爾,依然在北方蕭瑟的風中流浪,住址不定,前程未卜。他的文字或許依舊寂寂無名,他的生活或許依舊清貧困頓。
而在南方某座燈火璀璨、學術氣息濃厚的城市里,那個名叫小英的女子,在某個深夜,或在某個陽光慵懶的午后,點開那個熟悉的頁面,讀著那個仿佛只寫給她一個人看的故事。當讀到某個熟悉的細節——也許是冬日里紅色的毛線帽,也許是竹林間跳躍的火光,也許是夏日瀑布下那句“You jump, I jump”的呼喊——積蓄已久的淚水,便會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屏幕。
北方飄落的雪,南方滑落的淚。
一個在書寫中對抗遺忘,一個在閱讀中銘記時光。
他們用這種方式,在命運錯開的軌道上,完成了一場跨越千山萬水的、無聲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