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一道,又一道。鉸鏈在死寂中嘶啞地呻吟,拉開又合攏。麥迪爾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沉默地跟在獄警身后。昏沉的光線被一道道鐵柵欄切割,投下冰冷的影子。領取物品處,他看也不看,潦草地簽下名字,抓起那個薄薄的袋子,又踏入那走不完的鐵門甬道。
最終,他們停在一扇巨大的鐵門前。門,沉默地矗立,兩側是持槍的獄警,像兩尊冰冷的雕塑。門衛轉動鑰匙,沉重的門軸發出沉悶的呻吟。門開了,一道刺目的白光,帶著凜冽的空氣,猛地砸進來。麥迪爾下意識地瞇起眼,視網膜上只烙下模糊晃動的馬路輪廓和幾抹黯淡的樹影。
“走吧。別回頭。”獄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毫無波瀾。
麥迪爾只微微側了下頭,算是回應。一步踏出,鐵門在身后沉重地轟然合攏,那撞擊聲像砸在他的脊椎上。他沒回頭。空氣清冽,帶著冬日尾巴的寒意,路面積著渾濁的水洼,行道樹是灰撲撲的暗綠,卻倔強地透出一點活氣。兩年了。他嘴角極輕微地一顫,隨即又壓回那道冷硬的直線。這是他七百多個日夜后,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提前釋放,無人知曉,自然也沒人等候。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刺進肺腑,一絲難以言喻的松懈感掠過。他邁開腳步,朝著城市的方向走去。
城市在黃昏中蘇醒。霓虹燈如同怪物的眼睛,一盞接一盞亮起,車流匯成光怪陸離的河。麥迪爾走了一下午,貪婪地用眼睛攫取著一切。這繁華的喧囂,反而讓他感到一種隔膜的陌生。他無心流連,憑著記憶,拐進城市角落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出版社。兩年間,他不斷從這里汲取微薄的稿費,積攢下幾千塊錢。領了錢,在街邊小面館囫圇吞下一碗面,又在寒風中買了件厚外套和手套裹上,繼續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火車站人聲鼎沸,像一口沸騰的大鍋。麥迪爾擠過人潮,買到票,在嘈雜的候車廳短暫停留,便上了火車。臥鋪車廂里,他仰躺著,卻毫無睡意。牢獄的夜,早已將他的生物鐘擰成了碎片。每一次車廂門滑開的輕響,都像一道無形的鞭子,讓他條件反射般彈起,僵直地立在鋪位前,眼神空洞。這景象,嚇得對鋪的男人也睡意全無,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
火車在黑暗中奔馳,掠過田野,鉆過山腹,最終喘息著停在成都站。麥迪爾無心領略這座大城的喧囂,徑直換上了開往上木居的長途汽車。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艱難爬升,像一只甲蟲在巨大的褶皺里蠕動。窗外,是魏延蒼茫的大山,枯黃的草原遼闊得令人心悸,偶爾點綴著孤零零的木屋和羊圈。遠處,有牧人高亢的歌聲,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
車過康定,停停走走,乘客換了面孔。過了康定,公路上的徒步者和騎行者漸漸多了起來,五顏六色的沖鋒衣匯成一道道細流。汽車在新都橋、六巴短暫停留補給,終于抵達上木居。再往前,車已不通。麥迪爾和大多數旅人一樣,找了輛馬車。趕車的老人臉上刻著風霜,沉默地載著他,向貢阿雪山深處行去。
海拔在顛簸中不斷攀升,空氣變得稀薄而清冽。巨大的橫斷山脈橫亙眼前,回望山腳,康定城小得像沙盤模型。公路在枯黃的草甸上蜿蜒,而草甸的盡頭,是拔地而起、直刺蒼穹的貢阿雪山主峰,峰頂的積雪在陽光下閃耀著冷硬的光。麥迪爾坐在搖晃的車板上,望著那沉默的雪山,一種近神圣感攫住了他。暗無天日的牢籠與眼前這無垠的天地形成的巨大落差,像一記重錘砸在胸口。積壓了兩年的郁氣猛地沖上喉頭,他再也忍不住,朝著那遼闊的草原、那巍峨的雪山,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貢阿雪山——我來了——!”吼聲在空曠中回蕩,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響,淚水毫無征兆地滾落,燙得臉頰生疼。
趕車老人用眼角余光掃了他一下,操著濃重藏語口音的普通話,淡淡地說:“后生,頭回來草原吧?省點力氣,這兒氣薄,容易撂倒。”
麥迪爾抹了把臉,朝他僵硬地點點頭,安靜下來。目光重新投向那雪山,臉上竟奇異地浮起一絲滿足的笑意。
馬車在一個彎道停下。老人揚了揚鞭梢:“到了。坡上就是。”他指向路邊土坡高處,一個覆著積雪的木屋屋頂在經幡的簇擁下隱約可見。麥迪爾心頭一緊,認出了那屋頂。道了聲謝,他跳下車,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土坡。幾十米后,那間小木屋完整地呈現在眼前。
十二年。它竟像被時光遺忘了一般,毫無改變。高原的風,似乎有凝固記憶的魔力。連門前那五彩的經幡,飄動的姿態都似曾相識。他走到門前,輕輕叩響。門開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瞇著眼,靜靜地看著他,渾濁的眼里只有平靜的探詢。
“老人家,您好。我是遠道來的,能在您這兒借宿一晚嗎?明早就走。”麥迪爾的聲音有些干澀。
老奶奶瞇著眼,又仔細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哦……進來吧。南山腳修了大營子,這兒冷清好久了。你等等,我去給你拾掇個屋。”她顫巍巍地走向一架木梯,作勢要往上爬。
麥迪爾趕緊上前一步:“奶奶,您告訴我哪個屋就行,我自己收拾,不麻煩您。”
老人指了指閣樓:“上頭空屋多,你自個兒挑一間。灰不大,干凈著。被子我給你拿。”她聲音平緩。
麥迪爾應了聲“好”,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梯。閣樓有三個房間,門上都掛著色彩濃烈的藏式布簾。他選了離梯子最近的一間。屋里只有一張簡易木床和一把小凳,墻壁厚實,將高原的寒氣嚴嚴實實地擋在外面。他放下背包,剛下樓梯,就見老奶奶抱著一大卷厚實的羊毛被等在下面。
“夜里冷,得捂嚴實。這是墊的。”老人說著,又轉身,“蓋的,我再給你拿。”
麥迪爾趕緊接過,道了謝,抱著厚重的被子再次爬上閣樓。鋪好床下來時,屋里已不見老人。他走到門外,看到老奶奶正坐在一個木頭搭起的平臺上。平臺視野極好,能俯瞰蜿蜒的公路,甚至能隱約望見山腳下遙遠的康定城。老人坐在一張舊木椅上,手里緩緩轉著經筒,目光定定地投向公路的盡頭。
麥迪爾走過去,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有空蕩蕩的公路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奶奶,您是在等誰嗎?”他輕聲問。
老人慢慢轉過頭:“屋子……拾掇好了?”
“好了,干凈得很,不用打掃。”
老人又把頭轉回去,瞇著眼,望向遠方:“哦,那就好。等我孫女。下山買點年貨,說快過年了,得預備。”
“她啥時候回?”
“快了。坐馬車去的,快。”
“奶奶,有啥我能幫您做的?”
老人指了指平臺下堆著的木柴:“劈點晚上用的柴火吧。”
麥迪爾走下平臺,拿起沉重的斧頭。冰冷的木柄握在手里,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暖意。兩年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力氣還能有點實在的用處。斧頭起落,木屑飛濺,腳下漸漸堆起一小垛劈好的柴禾。老奶奶的聲音從平臺上傳來:“夠了,搬爐子邊上去吧。”
麥迪爾依言搬好柴,活干完了,他又回到平臺,和老奶奶一起,在寂靜中等待著。他見過那女孩,十二年前,還是個孩子。如今,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日頭漸漸西斜。公路上,遠遠出現了一輛馬車的影子,一個女人的身影坐在車轅上。麥迪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著馬車漸近,那身影越來越清晰——不是預想中的孫女,而是那個刻在他記憶深處的身影,那個故事里的女主角——金志愛!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無損那份美麗,反而添了成熟的韻味,雙頰淡淡的高原紅,襯得她的笑容有種驚心動魄的溫暖。
她趕著馬車到木屋旁,朝平臺脆生生地喊:“奶奶!我回來啦!”
老奶奶點點頭:“哎,志愛,回來就好。這位是……叫……”她一時想不起名字。
“麥迪爾,奶奶,我叫麥迪爾。”麥迪爾連忙接口。
“對,麥迪爾后生,來借宿一晚。”
麥迪爾跳下平臺,快步迎上去,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志愛姐,你好。我幫你牽馬。”他伸手去接韁繩。
“南山大本營建好后,我們這北坡冷清多了。從這兒登頂,可比南面難多了。”志愛的普通話流暢了許多,但細微處仍能聽出一點異國的腔調。
“我不是來登山的,”麥迪爾牽著馬,走向簡陋的馬廄,“我來,就是到這兒。”
“這兒?”志愛停住腳步,疑惑地看著他。
“十二年前,我讀過一個發生在這里的故事。貢阿雪山,就成了我心里的一個念想。”麥迪爾栓好馬,關上廄門。
“什么故事?”志愛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你還在等潘嗎?十二年了。”麥迪爾轉過身,目光直視著她。
“你……你怎么知道潘?”志愛怔在原地,臉上寫滿驚訝。
“十二年前,我讀過你們的故事。”麥迪爾的聲音很平靜。
“哦……”志愛恍然大悟,臉上綻開一個釋然的微笑,“是有個作家寫過。走吧,太陽要落山了,進屋。”她提起車上的袋子,向木屋走去。
晚飯很簡單,三人盤腿圍坐在一個盛滿食物的矮籃旁。志愛斟上三杯青稞酒,麥迪爾連忙擺手:“志愛小姐,我酒量不行,真喝不了。”
“青稞酒,暖身子。夜里冷,喝點好。”志愛端起杯,向他示意。
麥迪爾只得端起杯,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像火線一樣燒灼喉嚨,嗆得他猛烈咳嗽,臉都皺了起來:“太……太烈了!像刀子割喉嚨……”他的聲音都變了調。
老奶奶和志愛看著他狼狽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
志愛將自己杯中的酒干脆地喝干,問:“你從哪來?家里不喝酒么?”
“南方一個小地方,家里很少喝……沒喝過這么烈的。”麥迪爾覺得喉嚨還在火燒火燎。
“難怪。那你就少喝點,多吃點東西,吃飽了身子就暖了。”志愛說話時,語氣仍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生硬。
“嗯。”麥迪爾點點頭,拿起一個饃饃用力咬了一口。
飯后,昏黃的油燈下聊了不多時,三人便各自歇息。
這一夜,是麥迪爾兩年來第一次感到胸腔里積壓的東西被搬開了一些,也是他說話最多的一晚。牢獄的日子,除了機械的等待和勞作,只剩下無邊的空寂,連說話都成了奢侈。這一夜,也是他兩年來第一次沉入無夢的酣眠。所有的重負和恥辱,仿佛被這近七千米高原的純凈空氣稀釋了,靈魂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第二天,麥迪爾習慣性地早早醒來。高原的晨曦,光線幾乎是平射過來。吃過簡單的早餐,老奶奶坐在火爐旁,手捻念珠,低聲誦經。志愛給羊群添了些草料,便坐到木臺上,靜靜望著公路的方向。
麥迪爾無事,也搬了張凳子坐到她旁邊。
“你覺得……他還會回來嗎?”麥迪爾望著山下渺小的康定城。
“他一直在心里。回不回來,都在。”志愛的目光沒有離開遠方。
“那塊你扔在山上的雪玉……后來找到了嗎?”
“丟在冬天里了。雪化了再去找,沒找到。但它也在心里了。找不找得到,它都在。”
“我相信,潘總有一天會回來的。”麥迪爾對著空寂的公路方向,露出一絲微笑,“我記得故事里,奶奶還有個老伴兒和孫女,他們呢?”
志愛回過頭,看了麥迪爾一眼,微微一笑:“故事沒有結局,就像日子沒有盡頭。五年前,爺爺去LS朝圣,再沒回來。妹妹兩年前嫁到康定了。”
“你……就在這里等了十二年?”麥迪爾的聲音很輕。
“十二年了。酒店走上正軌,我就辭了職,來了這兒。這里,是我的歸處。只是……要是他也在,就圓滿了。”志愛的聲音平靜得像高原的湖面。
“他會回來的。你去銀海找過他嗎?”麥迪爾問出口,又覺得有些唐突。
“去過。他不在那兒了。當年是我推開他的。若他心里還有我,總會回來。若他早已忘了我……我的魂,也能在這里安歇。”她的目光依舊望著遠方。
“你的愛……真沉。”麥迪爾低語,陽光勾勒著他側臉的輪廓。
“志愛小姐,能聽聽我的故事嗎?”麥迪爾轉過頭,看向她。
“好。”志愛微笑,高原的陽光在她臉上跳躍,格外動人。
“我剛從牢里出來……來這里,是想找找你當年追尋的那種‘真’。”麥迪爾的目光投向遠處雪峰上變幻的云影,“兩年前,我大學畢業,和幾個朋友一起創業。借遍了親戚朋友,又東挪西湊弄了一筆錢,幾個愣頭青就扎進了互聯網的紅海。開始還行,后來巨頭進場,我們根本不是對手,一敗涂地,錢全砸光了……有人舉報,我們被起訴金融犯罪,罪名成立。伙伴有的跑了,我判了四年。后來,在里頭表現好,兩天前提前放了。沒回家,直接來了這兒。”
“為什么……選這里?”志愛看著他,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像高原的藍天。
“我把自己弄丟太久了……想找回來。只有找到那個‘真’的自己,心才不會這么亂。而這里,藏著一個關于‘真’的故事。”麥迪爾的目光黯淡下來,垂眼看著山下模糊的康定城。
“那你……現在找到了嗎?”志愛咬著字,慢慢問。
“不知道。”麥迪爾的聲音低下去,山下的城市在他視線里融化成一片水光。一滴淚,無聲地滑過臉頰,“不知道怎么面對這個世界。只有在這人少的高處,心才靜一點。”
“我愛過一個人,因為他的欺騙,我放逐了他。”志愛緩緩開口,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心,也清楚自己根本放不下他,可還是固執地走了。等再回頭,他已經不在原地了……守了這么多年才明白,心要是真的,摔八瓣了,也還是真的。”
“我欠了很多人,債。某種意義上,也毀了他們的生活。你知道他們當初多信任我,對我抱了多大希望……這個世界,還會有人愛我嗎?還會有人……等我嗎?”麥迪爾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
“只要你心里還有想愛、想守候的人,那就一定還有人愛你,等你。”志愛的聲音異常清晰,十二年的中國生活,讓她說長句子也毫無滯澀,“路或許走歪過,但只要心里那點‘真’還在,你就還是你。”
麥迪爾猛地抬起頭。陽光穿過山巔的云層,萬道金芒刺破長空,映亮了他臉上的淚痕,反射出奇異的光彩。“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我該走了,謝謝您,志愛小姐。”
“我趕車送你下山吧。”志愛也站了起來。
“不了,”麥迪爾搖搖頭,“有些路,我想自己走一遍。”他說完,轉身進屋,很快收拾好簡單的行囊,向老奶奶鄭重地道了別。他踏著枯黃的草甸走向公路。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回頭望去,志愛和老奶奶站在木臺上,正向他揮手。他也抬起手揮了揮,臉上努力想擠出笑容,眼眶卻瞬間紅了。他猛地扭回頭,再不遲疑,踏上了那條長長的歸路。
公路像一條灰白的帶子,在枯黃的草原上無盡地延伸,一直通往山下那座小小的康定城。
麥迪爾獨自走著。天很近,地很闊,路很長。一種久違的、近乎輕盈的感覺,從腳底升騰起來。
他坐上了南下的火車。第二天中午,火車駛入了廣州站。2019年最后一天的廣州,喧囂繁華得令人窒息。這片土地,正如它所承諾的那樣,即將迎來一個嶄新而充滿未知的2020年。
麥迪爾無心停留,匆匆買了長途汽車票。高速公路如同往年此時一樣,堵成了巨大的停車場。
七個多小時的煎熬,到家時已是除夕夜。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四面八方炸響。他急切地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除夕的團圓時刻,路上空無一人。終于,他停在了一扇銀色的鐵門前,和兩年前一模一樣。
他伸出手,輕輕推開那扇門。
門縫里瀉出的暖光,瞬間裹住了他凍僵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