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雨天的秘密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6993字
- 2025-06-27 21:00:00
1.紙飛機
2015年冬。
新建的籃球場空曠寂寥。麥迪爾運球上籃,身上厚厚的衣物顯得笨拙,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帶出一團淡白色的霧氣,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球磕在籃筐上,落下,彈跳著,每一下撞擊地面的聲響都異常清晰,像心跳砸在寂靜的鼓面上。麥迪爾沒有動,只是仰著頭,固執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球彈跳的幅度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微弱,最終滾出場外,最后一點聲息也匿跡了。四周徹底安靜下來,刺骨的寒意仿佛凝固了空氣。麥迪爾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仰望著那片陰沉的鉛灰色天幕。細小的雪花開始稀疏地飄落,落在他的深色外套上,瞬間融化,留下一點深色的印記,接著又是一片,前仆后繼地消逝。
麥迪爾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慢慢地折了一只紙飛機。下雪了,舒妍……應該能收到了吧?他這樣想著,手臂一揚,將紙飛機投向那片灰暗。白色的紙飛機在沉郁的天色里奮力攀升,漸飛漸遠,越來越小,最終融化在鉛灰色的蒼穹深處。麥迪爾多么希望舒妍能立刻收到這封信啊。想到她能感受到自己此刻胸腔里鼓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情緒,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攫住了他,信里那些滾燙的話語在他心底一遍遍翻涌:
舒妍,你知道我現在有多激動嗎?我猜你一定知道,你總是能輕易看穿我心底的想法。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告訴你,告訴你我現在有多快活。你或許能猜到我快活,但你怎么可能猜得到我為什么快活呢?你一定猜不到的。
舒妍,你知道嗎?小鎮下雪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雪花。對你來說這大概太平常了吧?每年冬天,你都在信里向我描述那些漫天飛舞的雪。我常常能想象出雪花飄落在我頭頂、肩上的感覺,仿佛落了一層薄薄的糖霜。可每次我低頭去看,肩上總是空無一物,那些想象中的雪花瞬間就蒸發了。我知道它們從未真正落下過,這讓我好難過。我多渴望看到真正的雪花落在肩上、手臂上,像現在這樣,小小的,冰冰涼涼地觸到指尖,落在寫給你的信紙上。我多怕它們會洇濕信紙,讓紙飛機飛不起來。還好,雪太小了,一片一片地落,直到我寫完最后一個字,信紙上也沒有留下一點水痕。舒妍,不能再寫了,我得快點讓它飛向你,告訴你我有多快活。啊,又一片雪花落在筆尖上了……
麥迪爾呆呆地望著那片陰沉的天空,努力回想這是寫給舒妍的第幾封信了。數字在腦海中模糊地跳動著,怎么也數不清。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只飛進他窗口的紙飛機里,舒妍這樣寫著:“每當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你放一個紙飛機的信到天空里,我就能收到。”
2002年夏。
那時麥迪爾還是小小的麥迪爾。他獨自坐在窗臺上,窗外大雨滂沱。雨水沿著一邊的窗玻璃嘩嘩流下,另一邊的雨水被風裹挾著,斜斜地打進來,落進他紅通通的小臉上,混合著淚水流下來。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忍不住抽泣起來。他傷心極了。小白說一到下雨天就害怕,竹林里沒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小白被淋濕了嗎?小白怎么也不愿意回家,他說天黑了就不能回去。最后他們吵了起來,麥迪爾急了,口不擇言地罵小白是個“沒有家的孩子”。小白哭了,麥迪爾扭頭跑回家,卻坐在窗臺邊,自己也哭得稀里嘩啦。他后悔極了,知道自己不該說那樣傷人的話。他多想沖出去給小白送把傘,可媽媽嚴厲地攔住了他,甚至讓他不要再和小白玩。這怎么行呢?小白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好朋友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
就在他懊惱地揪著衣角時,一只紙飛機破開雨幕,晃晃悠悠地從窗口飛進來,落在他面前。他撿起來,紙面沾著幾點雨水的濕痕。麥迪爾發現上面有清晰的字跡。他一邊抽噎,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是一封信。他抹了把眼淚,帶著濃重的鼻音,緩緩地讀了起來:
迪爾,你哭了嗎?我知道你哭了。你知道嗎?你一哭,我的心就揪著疼。你怎么會知道呢,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因為你的眼淚而難過?迪爾,我這里下雪了,你不知道吧?有個地方,全世界都是冰雪,大地像鋪滿了厚厚的白糖,所有的樹都是晶瑩剔透的冰雕,每一片葉子都是小小的冰晶,每一朵花都是雪花做的,連房子也是亮閃閃的冰雪城堡,天上的白云啊,其實就是飄飛的雪絮。迪爾,你一哭我就傷心,我也哭了,可我的眼淚一流出來就凍成了冰,把我的臉頰都刮得生疼。
麥迪爾讀著讀著,眼淚漸漸止住了。他知道了,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人,會因為他的哭泣而難過。雖然不知道寫信的是誰,但他不愿意讓那個人傷心。窗外的雨勢漸歇。小小的麥迪爾對著雨后初晴的天空出神。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全世界都是冰雪?他想不明白,但決定立刻回信。他拿起鉛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
你是誰?為什么我哭了你就傷心?我好害怕你傷心,所以我決定了,再也不哭了!真的!這樣你的世界下雪時,你就不會流眼淚了。你在哪里?我也想看看你的世界。
麥迪爾工工整整地折好信紙,卻茫然了:這信該寄到哪里去?他跑去問小白,小白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又跑去問老師。老師說,在北極或者南極,地球的最北端和最南端,那里全是冰雪。于是,麥迪爾又認認真真地謄抄了一遍信,因為他不知道那個冰雪世界究竟是北極還是南極。他揣著兩封一模一樣的信,跑去找郵遞員叔叔,鄭重其事地說要寄一封信到北極,再寄一封信到南極。郵遞員叔叔笑了,摸摸他的頭:“孩子,你的信既寄不到北極,也寄不到南極。那里太遠太遠了,誰也沒法把信送過去。”說完,郵遞員叔叔騎上綠色的自行車走了。麥迪爾站在原地,望著那個背影在夕陽下越來越小。太陽已經懸在西山尖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麥迪爾把信紙折成紙飛機,用力拋向天空。飛機在夕陽的金光里劃出一道弧線,轉了個彎,又徐徐落回地面。他不甘心,又把另一封信折成紙飛機,再次拋出去。紙飛機依然晃晃悠悠地落了下來。他撿起來,再拋,一次次重復。紙飛機一次次飛起,又一次次落下。直到太陽完全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天空綴滿星星,像他眼中倔強不肯掉落的淚光,一閃一閃。
2.雪國
2002年夏。
從那天起,麥迪爾有了一個固執的習慣: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折一只紙飛機,從窗口拋出去。然后,他總會背著書包跑到樓下,在草叢里、墻根下,找到那只濕漉漉或沾著晨露的紙飛機。他多么渴望,有一天早上,窗外的地上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那只落地的飛機。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空總是晴朗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湖水。麥迪爾日復一日地放飛,又日復一日地拾回。直到有一天,天空飄起了雨。麥迪爾像往常一樣拋出紙飛機。放學回來,他習慣性地在樓下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只白色的飛機了。也許是被雨水沖走了吧?他這么想著,心里卻莫名地升起一絲微弱的期待。他依然每天放飛一只,又撿回一只。直到又一個下雨的清晨,他還沒來得及放飛自己的飛機,一只濕漉漉的紙飛機,就那樣慢悠悠地、帶著某種宿命般的從容,從窗外滑翔進來,輕輕落在地板上。
那天,麥迪爾簡直要高興瘋了!他終于收到了回信!他在房間里把那封信翻來覆去地讀,幾乎能背下來:
迪爾,真高興能收到你的回信!上次忘了告訴你,每當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你把紙飛機的信放到天空里,我就能收到。如果我早點說,你就不用每天那么辛苦地放飛又撿回了。對了,我是舒妍,在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雪國。我也不知道它具體在哪里,只知道要一直一直往北走,走到大雪紛飛的地方。這里已經好久沒下雪了,真高興你沒有再哭,我也沒有再哭了。
簡短的一段話,麥迪爾看得入了迷,連上學都差點忘了。
時間像紙飛機劃過的軌跡,悄然流逝。每當天空飄起雨絲,麥迪爾遠遠望見天際出現一個小小的白點,他就會立刻跑到窗邊,放飛自己早已寫好的紙飛機,然后屏住呼吸,伸出手,穩穩地接住那只從天而降的、帶著遠方氣息的紙飛機。他喜歡和舒妍分享自己所有的快樂和小小的煩惱,也安靜地聆聽舒妍講述那個冰雪世界里的一切。
2002年秋。
又一場秋雨落下。麥迪爾在信里寫道:“舒妍,你一個人住在雪國嗎?你的小伙伴呢?一個人應該會很孤單吧?我有小白,小白最好了,他到哪里都陪著我。我多希望,你也有一個能一直陪著你的伙伴啊。”
下一場雨來時,麥迪爾在窗邊讀到了舒妍的回信:
迪爾,真替你高興,你有一個小白。其實我并不是一個人哦,我還有一只小羊,它叫肖恩。它的毛雪白雪白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不仔細看根本找不到它。它可淘氣了,常常自己偷偷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玩,總是記不住回家的路。我就得沿著雪地上它留下的腳印,一路去尋找它。我最害怕下大雪了,雪花會很快把它的腳印蓋得嚴嚴實實。有時候我找上一整天也找不到它,急得直掉眼淚。可它呢,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出現在我腳邊,‘咩咩’地叫兩聲,抬起頭看我。它的毛那么白,如果它不出聲,我怎么能發現它呢?
“舒妍,我多想幫你找肖恩啊!可是我去不了雪國。小白只有我了,如果我離開,他就真的只剩一個人了。不過,我可以把我的小羊送給你!它叫小王子。讓它一直跟著肖恩,肖恩走到哪兒,小王子就跟到哪兒。這樣肖恩就不會走丟了,天黑了小王子還能帶著肖恩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把它送到雪國。你能告訴我怎么送它過去嗎?”
迪爾,聽到你要送我小王子,我太開心了!可是雪國真的太遙遠了,你走不到的。這樣吧,如果你看到一群大雁從你窗臺飛過,如果它們落下幾片葉子在你的窗臺上——那是我托它們在秋天給你帶去的祝福——你就請它們在春天再次路過你窗口時,帶上小王子。這樣,小王子就能來到雪國了。
不久后的一天,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飛過小鎮的天空。幾片寫著秋天祝福的落葉,輕輕飄落在麥迪爾的窗臺上。
于是,麥迪爾開始了對春天的漫長等待。
2003年春。
春天終于來了。小鎮被各色花朵淹沒,空氣里彌漫著甜絲絲的花香。麥迪爾每天守在窗臺前,仰著脖子尋找大雁的蹤跡。終于,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熟悉的人字形雁陣再次劃過藍天。麥迪爾迫不及待地請它們帶走了小王子。大約兩周后,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中,麥迪爾收到了舒妍的來信。小王子平安抵達雪國了!舒妍高興極了,又多了一個可愛的小伙伴。最高興的莫過于肖恩,它終于不用再擔心在茫茫雪原里迷路了。
3.向北
時間在一只只紙飛機的來去穿梭中悄然溜走。麥迪爾也一天天長大,小學畢業,升入中學,然后中學畢業,迎來了一個似乎格外漫長的暑假。他從那個坐在窗臺上哭泣的小男孩,長成了一個眉宇間帶著些微青澀與迷茫的小青年。
2013夏。
暑假的天空總是湛藍如洗,幾朵白云懶洋洋地飄蕩,吝嗇得不肯落下一滴雨。麥迪爾心里積攢了許多許多的煩惱,想對舒妍傾訴,卻苦于沒有下雨天。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天空終于慷慨地落下了一場雨。
舒妍,戀愛……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我的心好亂。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對她說。她會喜歡我嗎?我不知道。
開學那天,在另一個城市的大學宿舍里,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中,麥迪爾收到了舒妍的回信,只有短短兩行:
如果那個女孩是我,就請你說出來吧。如果不是我,也說出來吧。只是……不要告訴我你說過。
麥迪爾捏著那張薄薄的信紙,指尖冰涼。他沒有再回信。從那個夏天到冬天,一場場雨水沖刷著陌生的城市,陽光又迅速蒸干水汽,占領每一寸角落。麥迪爾沒有再放飛一只紙飛機,也沒有再收到一只來自雪國的紙飛機。
2013年圣誕節。
清晨的湖邊冷清而安靜。寒風掠過湖面,帶來刺骨的濕意。天空陰沉得像一塊巨大的鉛板,仿佛隨時會傾瀉而下。麥迪爾穿著單薄的白色運動服坐在湖邊長椅上,每一次寒風襲來,他都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抖。他想大哭一場,可哆嗦的嘴唇發不出一點聲音,模糊的雙眼也擠不出一滴眼淚。他終于還是沒能來得及對那個女孩說出那句話,她的世界里,已經先一步有了另一個“他”。平靜的湖面開始被密集的雨點擊破,泛起一圈圈相互交疊的漣漪,很快,整個湖面都沸騰了。大雨鋪天蓋地,瞬間將他澆透。雨水瘋狂地灌進他的眼睛、耳朵、領口。
就在這滂沱大雨中,一只白色的紙飛機,像穿越了千山萬水的信使,頑強地、濕淋淋地飛了過來,最終墜落在麥迪爾冰冷的腳邊。像一個遙遠的、無聲的慰藉。
雨水打濕了信紙,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麥迪爾緩緩展開,一字一句地讀著,恍惚間又變回了十多年前那個窗臺邊的小男孩:
迪爾,你知道嗎?雪國又開始下大雪了,從夏天一直下到了冬天。我常常覺得,那些飄落的雪花,就像你放飛的紙飛機,只是它們……沒有帶來你的消息。我常常能感受到你的情緒。你煩躁時,我就赤著腳在雪地里跳‘天鵝湖’,我想你或許也能感受到,那輕盈的旋轉,也許能讓你心里的沉重稍稍放下。你悲傷時,我便忍不住流淚。每一滴淚水落下,就在寒冷的空氣中凝固,化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晶。我把所有的水晶都小心地收集起來,放進一片路過的云里。如果你看見一場像水晶一樣閃著光的雨,迪爾,那就是我為你流的淚。
麥迪爾猛地抬起頭。漫天雨絲,在陰沉的天光里,竟真的折射出細碎的、水晶般的光澤。
2013年冬。
那個冬天很少下雨。麥迪爾沒有再寫信給舒妍。每一次下雨,他只是呆呆地站在窗邊,望著那些從天而降的、細碎的閃光。
那里面……有你的眼淚嗎?每一場雨停歇后,他都會在心里輕輕地問。
2014年春。
春天終究隨著北遷的雁群回來了。當那群熟悉的大雁再次排著隊形飛過小鎮上空時,麥迪爾對著天空大聲喊:“帶上我吧!我要去北方!”大雁們仿佛聽懂了他的決心,帶著他一路向北。飛越南嶺的蔥郁,跨過長江黃河的浩蕩,越過廣袤無垠的蒙古草原和荒涼的西伯利亞凍土。雁群最終抵達西伯利亞北部,它們無法再繼續北上了,再往前就是冰雪覆蓋、危機四伏的北冰洋。麥迪爾與大雁們道別,獨自一人,踏上了尋找雪國的冰原。
2014年秋。
麥迪爾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也找了很久很久。目光所及,只有無邊的冰蓋、漂浮的冰山和呼嘯的寒風。起初還能遇見馴鹿和北極熊,越深入極地,連這些生命也蹤跡難覓。從春天找到秋天,北極即將進入漫長的極夜。麥迪爾必須在極夜完全降臨前離開。他折返,想去西伯利亞北部尋找南遷的雁群,可惜還是遲了一步,大雁們已經啟程。沮喪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疲憊地坐在一塊浮冰上。一只巨大的鯨魚緩緩游近,好奇地噴出水柱:“年輕人,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麥迪爾望著灰白的天空:“我在等一場雪。”鯨魚告訴他,只有等到冬天,進入連續不斷的極夜時,這里才會下雪。麥迪爾又問:“那你知道一個叫‘雪國’的地方嗎?”鯨魚巨大的頭顱搖了搖,尾巴輕輕擺動,濺起的冰冷浪花打濕了麥迪爾的鞋子。麥迪爾沉默片刻,說:“你能送我回家嗎?”鯨魚點了點頭,將巨大的尾鰭輕輕抬起,送到麥迪爾身邊。麥迪爾沿著光滑的鯨尾,爬上了它寬闊的背脊。他們穿過白令海峽,沿著東亞漫長的海岸線向南,穿過韓國海域、黃海、東海,穿過臺灣海峽……鯨魚最終將麥迪爾送回了溫暖的陸地。離別時,麥迪爾說:“走之前,能送我一場雨嗎?”鯨魚深深吸了一口海水,從頭頂的氣孔猛烈噴出,水柱在空中散開,化作一場咸澀的、帶著海洋氣息的大雨。麥迪爾將最后一只紙飛機放入雨中,看著它被上升的氣流托起。他對鯨魚說了聲謝謝。鯨魚發出一聲悠長的低鳴,揮動巨大的尾鰭,緩緩沉入深藍的海水。
紙飛機在咸濕的海風中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海天相接的盡頭,也帶走了麥迪爾心中積壓的所有思念:
舒妍,我去北方了。一路向北,從春天找到秋天,沒有找到雪國。我不能再找了,北極的寒冷快要將我凍結,我怕還沒看到極光,自己就先變成了一座冰雕。我在想,雪國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目之所及全是冰雪,那里該有多冷啊……舒妍。我跟大雁說好了,等下一個春天來臨時,還要請它們帶上我,再去北極。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通往雪國的路。
2014年冬。
一場冷雨將冬天正式帶回了南方。麥迪爾終于收到了舒妍的來信:
迪爾,知道你來找我,我真的很高興。可是……你終究無法找到我的。我只知道雪國在遙遠的北方,卻說不清它究竟在哪里。只有遷徙的大雁知道那條路,但它們無法告訴你。因為如果雁群說出了雪國的秘密,它們就再也無法返回南方了。如果大雁失去了遷徙的能力,它們……還能算是大雁嗎?
麥迪爾拿著信紙,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個冬天并不算冷,但天氣總是陰沉沉的,常常飄著若有似無的毛毛細雨。這樣的天氣,反而讓麥迪爾和舒妍的書信往來更加頻繁了。
舒妍,天空又下雨了。每次下雨,我都仔仔細細地看每一滴雨,可惜它們太小了,無論我怎么擠眼睛去看,也分辨不出里面有沒有屬于你的那一滴眼淚。
迪爾,那一片載滿水晶的云,眼淚大概早就消散在風里了吧?你不傷心,我自然也不會再流淚了。天空中的雨,是無數人眼淚的匯聚。你只會認出為你而落的那一滴,所以你看雨只是雨。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也許正有一個人站在窗臺,望著漫天雨絲,看到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悲傷。
舒妍,你知道嗎?在思念你的日子里,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可惜……我們好像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迪爾,我想,那個女孩……或許也是愛著你的。
我愛上你,愛上這漫長而無盡的思念本身。
我等待你,等待一場不知何時、不知何地才會降臨的重逢。
2015年春。
舒妍,春天又來了。我跟大雁說,今年還想請它們帶我去雪國。大雁告訴我,如果它們要帶我去雪國,就必須接受一個懲罰:它們將永遠被禁錮在寒冷的北方。它們太脆弱了,熬不過北極漫長極夜的酷寒。除非……我放棄這里的一切,承諾愿意代替大雁承受這個懲罰——永遠被禁錮在北極的冰天雪地里。也就是說,麥迪爾要用一輩子的寒冷和孤寂,去換取一次與你相逢的機會。
大雁再次排成整齊的隊列,義無反顧地飛向北方。麥迪爾站在熟悉的小鎮土地上,仰望著它們逐漸縮小的身影,最終,沒有邁出那一步。
對不起,舒妍。但請你相信,終有一天,我會放棄這里的一切,去追尋你的國度。
4.終章
很久,很久。
麥迪爾開始了新的等待。等待自己積蓄足夠的勇氣,等待那個可以義無反顧地追隨雁群奔向極北之地的時刻。用一生的承諾,去守候一場傾盡所有的相逢。
舒妍愛麥迪爾。
這個秘密,像雪國最深處的冰晶,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