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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太虛幻境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19996字
  • 2025-07-13 00:45:17

修真界有云,妄念叢生,心魔自起。沉溺幻境過深者,三魂易離其舍,七魄或墮瘋魔。

云麓仙院,七峰環抱鏡心湖,終年靈霧氤氳。當破曉的第一縷紫氣自東方噴薄,這座懸浮于云海之上的修真學府,尚在靈霧編織的靜謐中沉睡。霞光穿透薄靄,灑落在以星隕石鋪就的“流光徑”上,漆黑的石面折射出點點星辰微芒。徑上已有數位晨修的弟子,或御風低掠,或踏草疾行,彼此相隔丈許,遵循著無聲的默契。偶有巨大的云舟法器緩緩駛過,不疾不徐,仿佛也沉醉于這靈蘊盎然的清晨。徑旁栽種的千年靈梧,枝葉蒼翠欲滴,四季如春,仿佛光陰流轉只留下年輪印記。唯有那隨靈風飄落的梧葉,無聲地訴說著歲月。倒是那些棲息于枝頭的靈雀,聒噪不休,啾啾地從枝頭躍下,在靈草覆蓋的地上啄食露珠,一見有弟子靠近,便“嘩啦”一聲振翅飛回高處,對著下方鳴叫,似在嗔怪擾了清修。

凌塵最愛的便是這般時辰。自拜入云麓仙院外門,他每日卯時必至這環繞鏡心湖的“周天徑”。雖已是深秋,他依舊一身單薄的玄色勁裝。初時從“青木峰”下的徑道出發,林深霧重,寒氣侵體,但行至“瑤光峰”地界,周身氣血運轉開,那點寒意便被奔涌的靈力驅散。

每日此刻,是他最為自在、心神空明的時光。遠離喧囂人群,他沉浸于御風疾行帶來的酣暢。有時,他會獨坐鏡心湖畔,看朝陽將萬道金鱗灑落湖面,張開雙臂,仿佛擁抱著流淌的光河,任其洗滌每一寸肌膚,滲入四肢百骸,將那因常年執行宗門“影閣”密令而冰封的心,也注入一絲暖意。然這片刻逍遙終是短暫,他終須回歸人海,隨著各峰響起的晨鐘暮鼓,在熙攘人群中重復著千篇一律的修行與課業。

寒氣并未削減弟子們晨修的熱情,他在周天徑上,每日仍能遇見那幾位自入秋起便風雨無阻的同修。彼此雖日日于相同時辰、相同地點擦肩,卻從未有過眼神交匯,更遑論寒暄。或迎面而來,或從身后超越,在這環湖小徑上,彼此的距離有時近在咫尺,卻永遠保持著那無形的界限,如同圍繞鏡心湖運行的星辰軌跡,各自循著既定的軌道,小心翼翼,互不侵擾。

第一次遇見云汐,是在一個紫氣格外濃郁的清晨。那日的霞光,如決堤的洪流,自天邊奔涌而至,瞬間淹沒了整個云麓仙院。

凌塵無法描繪初見時的心緒,只知那是一場宿命般的邂逅。巧的是,她也穿著一身素白的流云服,他銳利的目光捕捉到她左襟上那朵獨特的“玉瓣冰蓮”——那是“瑤光峰”丹鼎一脈的標識。她烏黑的中長發如瀑,隨著輕盈的身姿飛揚,在斑駁的光影中暈開朦朧的光暈。因疾行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精致得不帶半分媚俗,那清晰的輪廓仿佛讓周遭的晨光都黯淡了幾分。凌塵第一次在晨修時如此專注地觀察一個人。他不得不承認,心弦被撥動了。這是他第一次動情,縱然深知身為“影閣”代號“玄影·陸壹肆”的暗影,情之一字是最大的禁忌,但他無法欺騙自己的本心。從未有人讓他如此悸動,這一刻,冰封的心防轟然坍塌。他第一次渴望偏離自己的軌道,與她的軌跡產生哪怕一絲的交集。強烈的沖動驅使他想靠近,理智卻在低吼:你可以心動,卻絕不能靠近。

自那日起,他每日清晨都能見到她。她身法不快,凌塵在她身后丈許之遙,保持著不易察覺的距離,既不被她發現,又能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他再也看不見朝陽、靈梧、靈雀,也不再超越任何人,她成了他所有的焦點,她衣袂飄飛的每一個瞬間都成了唯一的風景。他甚至算好了時辰,剛好在她從瑤光峰丹舍出來時能看到她,然后一直遠遠綴行,直至目送她走進峰內。之后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御風趕回自己的“天璣峰”,以便在晨鐘敲響之前抵達傳功殿。那段時間,他總在鐘聲余韻中,穿著那身耀眼的白色流云服出現在殿門口,引來眾人側目。

曾許多次,他都想接近她,然而每次都在最后一刻退縮。他從未思考過這修真界是否有一見傾心,但當他看見她時,他毫不懷疑地相信了。這份情感隨著每日的注視愈發強烈,甚至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每次綴行在她身后,他都在想象里以千百種方式與她相遇:或是平淡如常人的擦肩,或是歷經波折后的宿命重逢,從此彼此走進對方的世界。有時他為這樣的想象雀躍,更多時卻為此沮喪悲傷,甚至感到煎熬,一種相見不相識的無奈與折磨。命運讓他知曉了她的存在,卻吝于給予他上前的勇氣。他不能責怪命運,遇見她已是生命中的大幸。況且,并非命運吝嗇勇氣,只是他一直認定,如他這般背負“影閣”烙印、雙手染血的人,沒有資格擁有這份情愫。每日夜里,他在內心的痛苦掙扎中鼓起勇氣,決定天亮便去訴說心意;而當他在夢魘中驚醒,那點勇氣又如朝露般消散。未曾訴說的情意,終究是一廂情愿的等待。

又是一個霞光萬丈的清晨,凌塵帶著內心的糾結與煎熬奔跑在周天徑上。行至西徑,遠遠便看見云汐從瑤光峰地界出發了。他如常般綴行在后。沒行多遠,他便察覺她明顯加快了速度。一絲不安掠過心頭,他也隨之提速。然而她非但沒有減速,反而越行越快。凌塵隱隱感到有事發生,難道有人在追蹤她?他隨著她不斷加速,可他越快,她便更疾。最后她簡直是在催動靈力狂奔!凌塵滿心疑慮,緊隨其后一路疾馳。這速度對她而言顯然太過勉強,在一個岔路口,她一個趔趄,跌坐在地,目光直直地投向凌塵的方向。

凌塵見此,急忙飛身向前。靠近時,他能看出她眼中略帶的一絲恐懼。他遲疑了一瞬,還是走上前去。她的目光掃過他衣襟上的“七星繞月”徽記,似乎放松了些許警惕。

“傷到何處?”凌塵努力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但略帶顫抖的聲音泄露了他內心的激蕩。

“左腳踝扭了。”她低下頭,指了指左腳。

“此處臨近天璣峰,我送你去丹房看看吧?”他指著前方不遠處青瓦飛檐的建筑群。

“不必,我能慢慢走回去。”她依舊低著頭。

“這樣,我背你。”凌塵說完,也為自己的勇氣微感吃驚。他不由分說將她扶起,在她微弱的拒絕聲中,將她背了起來。

他沒有按原路返回,而是選擇了繞行鏡心湖的湖畔幽徑,這條路離瑤光峰更近。清晨的太陽噴薄出萬丈金芒,映紅了半邊天穹。天空下的鏡心湖波光粼粼,整個湖面宛如無數盞金燈閃爍。凌塵背著她走過這波光閃耀的湖畔,霞光將兩人的臉龐映得通紅。

第二日清晨,當凌塵行至西徑時,遠遠便看見云汐站在瑤光峰外的“引鶴亭”旁,并未練功,只是望向他的方向。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只見她微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凌塵向她走去。

“晨安。你的腳傷好些了?不多休養兩日?”他走到她面前。

“好多了。昨日…多謝你。”她輕輕說道。此刻凌塵才認真聽清她的聲音,溫柔中帶著一絲獨特的沙啞,聽起來格外舒服。

就這樣,他們每日清晨相約一起行功。凌塵到了引鶴亭,便用一枚小巧的“傳訊玉符”給她發一道靈訊。沒一會兒,她便穿著那身素白流云服,如小鹿般輕盈地躍下臺階。陽光下,她的笑容天真而純凈。許多次凌塵都想用留影石記錄下這美好瞬間,然而每次她見他舉起晶石,便用雙手捂住臉頰,不讓他“攝魂”,以至于他從未留下過一張她的正面影像。

他們每日如此同行,功畢便坐在鏡心湖畔閑談。聊宗門趣聞、修行心得、各自喜好。她喜愛古詩詞與丹青圖譜,這恰恰也是凌塵所好,只是她偏愛上古仙謠,而他更傾心于今世劍歌,但這并不妨礙他們論詩談畫。與她在一起,平素沉默寡言的凌塵,竟覺有說不完的話。

一日,凌塵終于忍不住問道:“那日,你為何要跑那般快?”

她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那點燃了半邊天的朝陽,嘴角揚起一抹狡黠的微笑:“你真想知道?”

“也非定要知曉,若你不想說便罷了。”凌塵故作淡然。

“因為前一日,有位負責灑掃的靈植園師姐告訴我,”她忍住笑意,慢悠悠地說,眼角余光偷偷瞄了他一眼,“每日都有一位形容潦草、眼神閃爍的怪人跟著我。”

“什么樣的怪人?他還跟著你嗎?我替你教訓他!”凌塵頓時緊張起來,語氣急促。

她側過臉,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又轉回頭看向天空:“他穿著白色流云服,短發,戴一副墨晶護目鏡。”

凌塵低頭看看自己白色的衣袍,又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扶了扶鼻梁上的墨晶鏡。兩人同時笑出聲來,笑聲在空曠的鏡心湖上回蕩,恣意而張揚,充滿了青春的氣息。

自那之后,凌塵習慣了每日整理儀容,梳理好頭發再出發。

在兩人同行、談笑之間,時光匆匆流過,轉眼便到了甲午年的臘月。數月以來,凌塵一直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之中。在他二十載的生命里,從未有過如此快樂、放松的時光。雖然每日與她相伴,只有行功周天徑這短短一程,但對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奢侈,他由衷感謝上蒼的恩賜。

那是一個罕見的、不見朝陽的陰沉清晨,天空灰蒙蒙的,令人壓抑。凌塵如往常般行至瑤光峰外的引鶴亭,發出靈訊等待云汐下來。就在這時,他敏銳地察覺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在遠處注視著他——屬于那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玄影·陸肆玖”。

云汐一如往常,蹦蹦跳跳地從丹舍踏著青石臺階下來,互相問候一句,兩人便一同行功。

那雙眼睛一路如影隨形。凌塵心情微緊,雖知這雙眼睛的主人值得信賴,但一股不安悄然滋生。若非有事發生,他絕不會現身此地。那天行完周天徑后,他們沒有再去鏡心湖畔閑坐,云汐便直接回峰了。凌塵卻沒有回天璣峰,而是轉向一處荒草叢生的僻靜山谷。

“出來吧。”凌塵對著虛空說道。

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白衣青年從荒草后現身,站在離他十丈之外的草叢邊,聲音低沉:“不能再拖了。再不動手,閣主不會容你。”

“我自有分寸。”

“因為那女子?”

“此事非你該過問。”

“莫讓兒女情長毀了你!”

“你覺得一個天樞府的‘巡風使’和一個外門弟子,在此地說這等話,合適么?”凌塵冷冷道。

“哥!”白衣青年突然低吼一聲,聲音壓抑卻飽含力量,“我喚你一聲哥,就不能看著你自毀前程!”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寒意:“閣主令你本月內了結此事,否則…他便了結你。”

“知道了。晨課將至,我先走一步。”凌塵說完,轉身便走。

“哥!”身后傳來他的聲音。

“別忘了…你是‘玄影’!”

修真界有云,人之心府,神魔同棲。

他叫白煜,代號“玄影·陸肆玖”。

凌塵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七歲那年。一日他隨幾位年長的同村孩童抄近路歸家,因腳程慢而落單,在一片曠野中迷途。小小的凌塵跌跌撞撞走進一片紫竹林。在這南方山野,紫竹成海,無邊無際。天色漸暗,晚風吹過竹林,竹葉摩擦發出沙沙聲響,如同鬼語。他心中發緊,卻強忍著不哭,因為母親說過,勇敢的男孩不落淚。他繼續前行,越往深處,越覺一股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但這林中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吸引著他,讓他想一探究竟。突然一陣強風襲來,竹竿猛烈碰撞的聲響讓他不禁抬頭望去。風過后,竹林漸復平靜。當他再次轉頭向前時,眼前的景象讓他驚駭欲絕——一片巨大的古墓群,在筆直的紫竹間密密麻麻排列著無數圓形墳冢。看著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墳,一股寒氣直透脊椎,令他瑟瑟發抖,搖搖欲墜的眼淚終于如泉涌出。

白煜便是在那時出現的。凌塵正哭著用手抹淚,一個聲音傳來:“別哭,別哭。”

聽見聲音,他睜開淚眼,看見一座墳冢旁站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身穿素白衣褲,頭發稍長,皮膚白皙,眼神干凈。他走了過來,睜著大眼睛看著凌塵。

“你也是被娘親送來這里的嗎?”他站在凌塵面前,關切地問。

“我迷路了,回不了家。”凌塵帶著哭腔憂傷地說。

“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兒。”他憂郁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你娘親為何送你來此?”看到有人,凌塵恐懼稍減,止住了哭泣。

“娘親說,不可告訴別人我的名字。若有人知道我在此,便會有惡人將我抓走。”他顯得很為難。

“那我叫你小白吧。”凌塵對他微笑道。他也跟著笑起來,笑容純凈好看。“我叫凌塵,有許多哥哥,卻沒有弟弟。你做我弟弟吧,我來保護你,定不怕惡人抓你。”

“凌塵…哥哥。”他的笑容干凈純真。“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他牽起凌塵的小手跑起來。

他們來到一個廢棄的墓穴前,旁邊散落著幾塊腐朽的棺木。凌塵疑惑地看著白煜,不知這墓穴有何好玩。只見白煜對他微微一笑,徑直跳了進去。天色愈加昏暗,竹林里只剩下夕陽最后的幾縷殘光,透過密密的竹葉縫隙,灑在滿地的枯葉上。白煜在墓穴里仰頭向他揮手:“下來,這兒有好東西。”一道紅光照在他稚嫩的臉上,讓凌塵感到一絲暖意。他回頭望了望身后昏暗寂靜、落葉鋪地難辨路徑的竹林,又看了看墓穴里的白煜,一咬牙也跳了下去。

墓穴內干燥異常,兩人坐在其中絲毫不覺濕冷。白煜揮手示意凌塵看他手中的寶貝。凌塵湊近細看,那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琉璃珠,珠內似有精致的螺旋紋路。凌塵接過珠子,驚嘆不已。白煜又從墓穴的泥土下掏出好幾顆更加絢麗的小琉璃珠,半是炫耀半是分享地展現在凌塵面前。

在墓穴里,他們聊了許多。凌塵早已忘卻具體內容,只記得白煜最后極為認真的叮囑:“娘親說,到了夜里,萬萬不可告訴任何人我在此處。你能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嗎?”凌塵鄭重其事地用力點頭:“好,我發誓,絕不告訴任何人!”

“這是我們的秘密。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村人尋到凌塵時,天已完全漆黑。他們在村外紫竹林深處的墓地找到了他。當時他正熟睡在一個墓穴內,手里緊緊攥著幾顆琉璃珠。他睡得香甜,微微揚起的嘴角仿佛正做著美夢。

遇見白煜的第二天,他便轉入了凌塵的村塾。凌塵高興壞了,終于有伴一起玩耍。自那日起,白煜成了他的弟弟與摯友。他們一起上學、下學,一起在竹林里攀爬,在小溪中摸魚,在田野間奔跑,甚至一起打架。白煜學業不佳,老愛逃課,先生也不喜他,總讓他坐在最后一排。他沒什么玩伴,在凌塵的記憶里,自己是白煜唯一的朋友。

時光在兩人瘋長的童年里流逝,夾雜著歡笑、哭泣、快樂與憂傷。他們從村塾升入了鎮上的道院。因凌塵天資聰穎,被選入“天字班”,而白煜則只進了“人字班”。但他們依舊一同玩耍,一同走過通往道院的路,休沐日還翻墻進道院練習基礎拳腳。那時在少年間流傳著《血義雙雄傳》的話本,家長不許看,他們便借來偷偷翻閱,約定無論未來如何,都要如話本中的主角般做一輩子的生死兄弟。

升入道院后,凌塵學業依舊拔尖,常在各類小比中奪魁。白煜卻截然相反,變本加厲地逃課,常常獨自一人坐在演武場的木架上,叼著一根不知名的草莖,有時一坐便坐到散學,然后跳下來去凌塵的學舍尋他一同歸家。他依舊沒有其他朋友,對凌塵始終以兄長之禮相待,盡管從未聽從過凌塵的規勸。他的性情也愈發孤僻乖戾,對除凌塵之外的一切都顯得漠不關心。有時凌塵在課上,從窗口望見他獨自走在烈日灼燒的演武場上,便借故溜出去。白煜老遠看到他,便會揮手,喊一聲“哥”——這個稱呼,他叫了十幾年。

午后的烈日炙烤著空曠的演武場,蒸騰起扭曲的熱浪。四周的靈樟樹上,金蟬嘶鳴不休。學舍內傳來陣陣誦讀道經的聲音,在這灼熱的氣浪中被炙烤得消散無形。兩人坐在雙杠上沉默不語,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口。長久的寂靜后,白煜先開了口:“我已與陳家莊的浩南他們一起,跟了‘霸刀’前輩。”他的眼睛仍望著演武場,語氣平淡,沒有商量的意味。

“那你…還來道院么?”凌塵輕聲問,目光沒有看他。

“會來的。他們讓我接受特殊的…磨礪,明面上的身份不變。此事不可告人,但我覺著該告訴你。”白煜慢慢說著,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仿佛想接住那灼人的陽光。

“你跟霸刀前輩說說,我也去。”凌塵依舊瞇著眼,語氣平靜。

白煜用驚訝的眼神看著他:“不,哥,這條路不該你走。”

凌塵轉過頭看著白煜,沉默了幾息,道:“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兩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那天他們一直沉默地坐在木架上,直到暮色四合。

在那之后的數年里,兩人接受的“磨礪”極為隱秘。他們仍保持著道院學徒的身份,無人知曉他們的另一面,包括各自的家人。后來他們升入了府城的高階道院,凌塵考入了精英班,白煜則仍在普通班。他依舊時常曠課,也常來看凌塵,有時就坐在凌塵學舍的后排,與他一同聽講,一如當年。

高二那年,他們被迫分離。在“霸刀”的安排下,白煜終于考入了夢寐以求的“天樞府”,這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的目標。凌塵在驛站與他匆匆道別,他便真的從凌塵的生活中消失了。凌塵頓覺心中空落,雖然那隱秘的“磨礪”仍在繼續,但他總覺得生命中缺失了重要的一塊。

癸巳年,凌塵考入云麓仙院,來到這修真圣地。他的“磨礪”宣告結束,開始為背后的組織“影閣”執行臥底與暗殺任務。外門弟子的身份,為他完成任務提供了絕佳的掩護。

甲午年,白煜順利進入“天樞府”下屬的巡風衛,成了“影閣”安插其中一枚重要的暗棋。

至此,兩人各自有了明面上的身份與生活,也秘密執行著各自的任務。白煜利用巡風使的身份,多次助“影閣”躲過巡風衛的圍剿,并成功暗殺了幾名巡風衛中的精英。凌塵則以弟子身份,受“影閣”之命在仙院執行暗殺。當然,他并非來者不拒,只接那些他認為“該殺”的任務。對一個殺手談“該殺”,似乎諷刺,但他不知如何形容——即便身為“玄影”,他也要做有底線的“玄影”。他最近接下的任務,便是暗殺仙院某峰一位道貌岸然的傳功長老,因其常以弟子晉升考核為要挾,玷污女弟子。數月前,一位受其侵害后僥幸晉升的女修攀附上了一方豪強,遂買兇報復。凌塵接下了此令。

“磨礪”結束后,白煜與凌塵仿佛成了兩個世界的人——一位是代表秩序的巡風使,一位是潛藏暗影的外門弟子。但他們仍有無法割裂的交集——“影閣”。無論他們身在何處,都無法擺脫組織的監控。自他們踏入“影閣”那一刻起,性命便已不屬于自己。他們成了冰冷的代號——“玄影·陸壹肆”與“玄影·陸肆玖”。

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影閣殺手。

修真界亦有云:眼見未必為實,無形或藏真機。

自上次山谷相見后,凌塵再未主動尋過白煜。但他每日行功時,仍能感覺到那雙在某處注視著他的眼睛,如同幽靈般如影隨形。

中元佳節,凌塵獨自走在“百珍坊”擁擠的街道,精挑細選了一個以冰蠶絲錦囊盛放的“朱果”和一盒寒玉糖匣。那枚錦囊朱果,則是打算邀云汐出來,在鏡心湖畔漫步時相贈。想到此,他不禁低頭赧然一笑,長這么大,還未曾與女子相約。心中難免興奮與緊張交織。

凌塵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流,凌塵眼角余光猛然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隱在街對面一叢靈草之后,只露上半身。那人目光銳利地掃視人群,突然鎖定一個方向,手伸進法袍內——這動作凌塵再熟悉不過!他拔出了法寶!順著他目光看去,凌塵看到了自己的任務目標——那位傳功長老!他激發符咒,一道微不可察的靈能光束瞬間射出!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傳來!他的法器分明裝有“寂聲符”,不可能發出如此巨響!凌塵一邊看向長老方向,一邊驚疑巨響來源。長老并未倒下,與此同時,十字路口上空一塊巨大的“鎮妖碑”轟然墜落,那巨響正是源于石碑與地面的猛烈撞擊!人群頓時大亂,哭喊聲四起,驚恐地向四面八方奔逃!然而破空之聲仍在繼續!凌塵循聲望去,竟是巡風衛!而與他們交火的,是另一伙人!凌塵也毫不猶豫地祭出自己的法器“追魂刺”,一邊沖向白煜的方向,一邊向巡風衛發出攻擊!白煜仿佛早知他在此處,徑直向他奔來,口中疾呼:“哥!快走!”只見一名巡風衛的法器鎖定了凌塵,一道“破魂矢”如閃電般射來!凌塵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人群中卻突然閃出一個身影,擋在了光束之前!那人倒在血泊中,凌塵甚至來不及看清是誰,便一把拉住沖至近前的白煜,翻身滾入旁邊的草叢!混亂中,破空之聲不絕于耳,一個又一個身影在奔逃中倒下。這些未經戰陣的弟子,遇險只知奔逃,卻不知伏低身體可大大減少被擊中的可能。

兩人在草叢中一路疾掠,最終精疲力竭地倒在一片遠離百珍坊的靈田里。此時凌塵才驚覺自己的右腿被一道流散的靈能擦過,鮮血汩汩涌出。

“哥!我背你!快走!今日之事,影閣絕不會放過我們!必須離開此地!”白煜聲音急促,帶著哭腔。

“你沒向閣中報備?方才那些人是誰?”

“我也不知今夜此地還有沖突!更未聞閣中要在此時此地伏擊巡風衛!定是‘血煞盟’那幫死對頭干的!”

“不!我不能走!”此刻,劇烈的疼痛才真正襲來,凌塵的聲音因痛楚而顫抖,“去瑤光峰引鶴亭!我與她有約!快!”他強忍著劇痛在身上摸索,從儲物袋中掏出那個錦囊朱果和寒玉糖匣,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哥!你清醒點!此時逃命要緊!就算你見到她,讓她看到你這副模樣,她會如何想?”白煜幾乎是哀求。

“你不去,我去!”凌塵咬著牙,拖著傷腿,踉蹌著向靈田外走去。

“你見不到她的!”白煜對著他的背影喊。凌塵頭也不回。

白煜在原地僵立片刻,終究追上來扶住凌塵。兩人互相攙扶,沉默地向瑤光峰方向行去。

到了引鶴亭,凌塵用傳訊玉符聯系云汐,卻無人回應。他坐在亭旁一株古松下,一遍遍催動玉符,依舊石沉大海。

“她不會來了,哥。”白煜背靠樹干,喘息著。

“我要在此等她。我與她約好的。”凌塵邊說邊發出一道靈訊:我在引鶴亭古松下等你,直至你來,不見不散。

兩人并肩坐在樹下喘息,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夜空中交織升騰。

“愛一個人,真能連命都不要么?”

“小白,你不懂。直到遇見她,我才真正感覺自己活著,我的世界才有了顏色。”

白煜沉默,凌塵亦不再言語。

突然,兩人幾乎同時警覺地繃緊了身體!

“走!快走!”凌塵猛地推開白煜。

“不!一起走!一起走!”白煜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

“走!”凌塵用盡全力一推,白煜被推出數丈遠。此時,遠處傳來刺耳的“驚風哨”聲,且越來越近!

白煜看著凌塵,淚流滿面,腳步卻釘在原地。

“走啊——!”凌塵用盡最后力氣嘶吼。透過稀疏的林木,已能看到巡風衛“鐵甲云車”上閃爍的警示靈光了。

“我會回來救你的!一定!”白煜面容扭曲地嘶吼,聲音已分不清是哭是喊。說完,他轉身向路對面的密林深處疾掠而去。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凌塵仰天發出一陣詭異的大笑,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狂笑還是悲嚎。他將錦囊朱果和寒玉糖匣放在樹下,用玉符發出最后一道靈訊:禮物置于引鶴亭古松下,中元節安康!

發完訊息,他頹然跌坐樹下。此刻,他已能模糊看到巡風衛的“鐵甲云車”在路邊停下,幾名身著制式法袍的巡風使向他走來。他的視線迅速模糊,最終陷入一片黑暗。

當凌塵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他躺在“回春堂”的玉榻上。一醒來,他便急切地摸向枕邊的傳訊玉符。一道新訊息閃爍著微光。他注入靈力讀取,剎那間,淚水如決堤般洶涌而出,仿佛整個世界在眼前崩塌。心如刀絞,這痛楚遠超腿上的傷。握著玉符的手不住顫抖,他只能死死攥緊,不讓它掉落。玉符上的文字漸漸模糊、融化,在它們徹底消失前,他又看了一眼那令他痛徹心扉的訊息:

“凌塵道友,抱歉。其實早該告知于你,只是不知如何開口。我…已有道侶,他在外域修行,我們情意甚篤。你的心意我已收到,深表感激,亦祝你中元節安康。”——云汐。

在文字徹底模糊的瞬間,凌塵一把將玉符狠狠摔在地上,玉屑紛飛!

后來,他再未見到巡風衛的盤問。因傷勢需靜養,他在回春堂住了半月。從醫修處得知,他的傷主要源于鎮妖碑墜落時崩飛的碎石銳片。仙院發布的邸報也只提及“百珍坊鎮妖碑年久失修意外墜落,致多人傷亡”,對于巡風衛與不明勢力沖突一事只字不提。巡風衛強大的力量,讓此事如同從未發生般迅速被遺忘。

傷愈后,凌塵已無法回歸影閣。恰逢仙院調整弟子居所,他隨天璣峰弟子遷往“五岳峰”。自此與影閣徹底斷了聯系。在五岳峰,他竟偶遇了白煜。白煜為躲避影閣追殺,隱姓埋名,成了一名“孤影”。

至此,兩人在五岳峰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凌塵徹底成了一個心如死灰的普通弟子,幾乎與外界斷絕了一切聯系。他在悲痛中沉淪,日益渴望再見云汐一面,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與她那遠在異域的道侶。在煎熬中,他忍不住悄悄回瑤光峰尋她,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到蹤跡,她仿佛從云麓仙院消失了一般。最終,他也放棄了,將自己徹底封閉在五岳峰,與世隔絕,如同在這修真界悄然蒸發。

而這一切的沉寂,都在乙未年的夏末被打破……

佛偈有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所見非實,所念亦非虛。

甲午年的盛夏酷暑難當,五岳峰弟子紛紛歸家避暑。凌塵卻留在了五岳峰那間空寂的弟子舍。舍友們陸續離去,最終只剩他一人。一連數日,他足不出,也不再尋她,生命仿佛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執念:若她終有不幸,他愿在原地等候。

白煜偶爾會來探望。每次推開門,總見凌塵睜著空洞的雙眼,眸中似彌漫著終年不散的濃霧。白煜每每欲言又止,舍內唯余長久的死寂。最終,白煜只能低嘆一聲,悄然離去。凌塵依舊紋絲不動。

光陰如死水般流逝。每日,大日金烏自東方升起,熾烈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面投下清晰的窗影。光影隨日頭移動,由長變短,舍內除了多些浮塵,一切如舊。午后,日光又從另一側窗投入,拉長搖曳的樹影,直至夕陽沉入西山,樹影也隨之湮滅。黑暗重新籠罩大地,凌塵依舊睜著空洞的眼,躺在那方玉床上。

不知何時,白煜已悄然坐在門邊的檀木椅上。舍內未點靈燈,昏暗的夕照勾勒出他的輪廓,卻看不清神情。沉默依舊蔓延。

“那個中元節…”白煜的聲音低沉,卻在死寂的舍內激起無形的漣漪,震得空氣嗡嗡作響,灰塵簌簌落下,令人窒息,“…她也在百珍坊。”

凌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

“我告訴她,我是你的摯友,受你所托,讓她在路口等你。記得那道射向你的‘破魂矢’么?”白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她替你擋……”

“哐——!”

一聲巨響!白煜整個人如遭重擊,狠狠撞在厚重的門板上!凌塵的身影快如鬼魅,殘留的拳風帶著血腥氣,燃燒的怒火幾乎照亮了半個房間!這一拳,凝聚了他半年來積郁的所有力量,迅猛得白煜根本無從反應。

白煜扶著門板,艱難地站直身體。鼻血與嘴角的血混在一起,蜿蜒而下,他也不去擦拭,只是用力眨眼,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她在何處?!”凌塵嘶吼著,痛苦的聲音在空蕩的棲梧樓里回蕩。

白煜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眼淚混著鮮血凝固在臉上。“你覺得…若她知曉你‘玄影’的身份,還會愛你么?”話音未落,他搖晃幾下,轟然倒地,鮮血仍從鼻腔涌出。

“她在何處?!”凌塵的吼聲更厲,如同受傷的孤狼。

“中州…中…州仙府…”白煜一字一頓,艱難吐出這幾個字,顫抖著手從懷中摸出一張符紙,“這是…她的傳訊靈紋。”

凌塵一把奪過符紙,如離弦之箭般沖出舍門!風聲在耳畔呼嘯,路旁的引路燈飛速掠過,腳下燈火輝煌的仙城仿佛在向后奔流。

他登上了前往中州地界的云梭。云梭穿云破霧,窗外燈火明滅。幾乎整個艙室的旅人都在閉目調息,凌塵卻毫無睡意。渴望見到她的念頭是如此強烈,半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噬咬他的心。

次日正午,凌塵輾轉抵達中州仙府地界。他在學府內行走,最終長久地佇立在一座傳訊法陣前,猶豫著是否激發那道靈紋。稍稍冷靜下來的他,腦海中回響起白煜的問話:若她知曉你是個殺手,還會愛你嗎?他不知道。也許她從未如他所想那般需要他。

他緩緩抬手,將靈力注入符紙。無論結果如何,他只求再見她一面。

“何人?”法陣傳來她熟悉的聲音,依舊溫柔。未聞回應,她又問:“道友安好?請問是哪位?”

“我…我是凌塵。”他終于艱難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凌塵?!真的是你嗎?”她的聲音瞬間哽咽。

“嗯,是我。”凌塵也不禁喉頭哽住。

“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她的哭聲讓話語模糊不清。

“我在中州仙府,長椿路分院。”她的哭聲令他心痛。

“你來中州了?你在哪?我去尋你!”哭聲未止,卻添了一份驚喜。

“我去尋你吧。毓秀河畔,我們初見之地可好?我想在一個美麗之處重逢。”他輕聲說道,帶著猶豫。

“好!我等你!”她的聲音歡快起來,再無哽咽。

凌塵收起符紙,深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向毓秀河方向。

毓秀河畔,遠遠便望見她獨自佇立。中長的秀發依舊,一襲素白長裙在微風中輕舞。她不時四下張望,卻未曾發現躲在古榕樹后偷偷凝視她的凌塵。凌塵沒有立刻上前,心中一個聲音在質問:她的世界,真的需要你的參與嗎?你們之間,鴻溝太深。你的出現,或許只是打擾。

“是她!是她讓我們淪落至此!”一個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白煜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手中一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冰魄弩”直指河畔的她!“只要她死,你就回來了!”

“白煜!你做什么?!”凌塵驚怒交加,欲上前搶奪。

“別動!再上前一步,我立時讓她魂飛魄散!”白煜死死盯著凌塵,眼中殺氣凜冽,咬牙切齒,“今日,要么她死,要么…你殺了我!”說罷,將一柄漆黑的“追魂刺”扔在凌塵腳前,“做個選擇!”

凌塵停下腳步,緩緩彎腰拾起冰冷的追魂刺。漆黑的弩口對準白煜,他的眼神冷酷如萬年玄冰:“別逼我。”

白煜看著那黑洞洞的弩口,看著凌塵冰封的眼神,竟微微笑了起來:“你終于回來了…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話音未落,他猛地轉頭,扣動了冰魄弩的機括!

嗡!

一聲低沉的靈能震蕩!她應聲而倒!秀發在風中飄散,緩緩落下。素白的裙裳瞬間綻開刺目的血花。她斜斜望向凌塵的方向,在凌塵不顧一切沖上前去的剎那,他看到她臉上凝固的微笑,和眼角飛濺出的細小淚珠,如水晶般在空中飄散。身后,白煜也同時倒下,臉上依然帶著那抹詭異的微笑。

終究是猶豫了。凌塵以為自己能在白煜扣動機擴前將其狙殺。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手指竟停滯了半息!那是無比漫長的半息!眼前飛快閃過童年竹林嬉戲的畫面,最終凝結成一點,在他終于扣動扳機的瞬間,轟然破碎!記憶的碎片如煙塵般升騰、墜落,最終化為漫天血霧!

“不——!”凌塵哭喊著撲向河邊。她依舊帶著安詳的微笑,墜入冰冷的河水,濺起的無數水花覆蓋了她的臉龐,沖去淚痕,也淹沒了那最后的笑容。

凌塵躍入河中時,水面已復歸平靜,唯余潺潺流水。整條河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猩紅。他在冰冷的河水中瘋狂翻找,激起滔天水浪,卻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

岸邊人群越聚越多,指指點點。巡值的仙府守衛來了又走。凌塵仍在河中絕望地哭喊、搜尋。最終,岸邊只剩下一個身著鵝黃衣裙的女子,靜靜地看著他。凌塵全然無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尋找。終于,他絕望了,站在河心,任憑冰冷的河水沖刷身體,空洞的雙眼望著夕陽下河水泛起的粼粼波光。

“道友,請上岸吧。若有難處,或可助你。”岸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凌塵猛然回頭,看見岸上站著的女子,并非她。他默默向岸邊走去。女子伸出手想拉他上岸,凌塵卻避開了。

“用這云錦帕擦擦吧,你全身都濕透了。”凌塵回頭看她,此刻才看清她的容貌:同樣中長的秀發,一張清麗脫俗的臉,氣質空靈。一瞬間,他甚至分不清這是真實存在的人,還是她派來的仙子。他如同被蠱惑般接過那方帶著幽香的云錦帕,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當擦凈臉龐,才驚覺此舉不妥,赧然將帕子遞回,點頭致謝。同時看到幾名女子向她走來,便加快腳步離去。身后傳來女子的聲音:“亞飛,你怎獨自在此?”“那人沒對你如何吧?”……而那名為亞飛的女子,只是靜靜地望著凌塵離去的背影,對同伴的問話恍若未聞。

回到那棵古榕樹下,白煜已不見蹤影。凌塵那一弩避開了要害,白煜或許自行離開了。

回程的云梭上,凌塵不知該去向何方。白煜是決計不能再見了,他發誓若再遇,必不留情。而她,亦已不在。生命仿佛再次失去了所有色彩,他甚至懷疑活著的意義。

整夜,他頭靠晶窗,呆望窗外。大日金烏自東方升起,云梭內一片沉寂。一個身著玄衣、頭戴斗笠、面覆黑巾的身影,悄然無聲地行走在安靜的艙室內,停在了凌塵身旁。凌塵回頭望去,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猛然從腹部傳來!一柄淬著幽綠寒芒的短匕深深刺入!劇痛讓他面容扭曲,發不出任何聲音。黑衣人一擊得手,迅速抽身離去。凌塵捂著鮮血噴涌的傷口,眼睜睜看著那背影消失,意識沉入無邊黑暗。

醒來時,已身在回春堂的玉榻上。一個月后,傷勢初愈。暑假將盡,他趁最后幾日回了趟凡俗家中小住,十多日后重返五岳峰。

修真界有云:虛實之界,唯記憶可證。萬物本無相,遺忘即歸空。

玄冥殿內,穹頂高懸,繪滿上古神魔鏖戰之景,威壓森然。巨大的“九幽琉璃盞”自穹心垂落,流淌著幽藍冷光。陽光透過鑲嵌著“蘊靈琉璃”的巨窗斜射而入,在地面玄晶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十字光紋,為這肅殺殿堂平添幾分詭異的神圣。殿內落針可聞,這份死寂正是它最恐怖之處——無人知曉致命的“破魂矢”會從哪個陰影角落射出,終結立于殿心者的性命。

凌塵立于琉璃盞正下方,身形如石雕般凝固。斜射的光線映亮他半邊臉龐,呈現出一種巖石般的冷硬灰白。影閣閣主端坐于大殿東首高臺,隱在一張巨大的“蟠龍烏木案”之后。案后墻壁開鑿出一面巨大的“觀天窗”,洶涌的天光如瀑流般傾瀉而下,將閣主的身形徹底籠罩在逆光的濃重陰影里,只余一個模糊而威嚴的輪廓。此情此景,凌塵再熟悉不過。半載之前,他仍是“玄影·陸壹肆”,每月數次立于此處,復命或接令。閣主會從那仿佛深不見底的案屜中,取出一柄嶄新的“蝕骨弩”遞給他。

“予我一弩。”凌塵石雕般的嘴唇微微開合,吐出冰冷的字句,隨即又歸于死寂。

“你已非影閣之人。”陰影深處傳來閣主低沉而穩固的聲音,仿佛來自九幽之下。

“待我完成此令,即刻奉還,從此與影閣兩清。”

“此令已廢。”陰影中的聲音毫無波瀾,“‘貨主’已被‘天刑司’拿下,縱你功成,亦無酬勞。”

“無需酬勞。”

“離去吧。”閣主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天刑司近來追索甚緊,‘貨主’與‘貨物’皆折損大半,已無人敢雇我等。閣中諸多‘玄影’已另謀生路,影閣亦在思變,不再需殺手了。”

“予我一弩。”凌塵斬釘截鐵,面龐冷硬如故。

“若本座不給呢?”陰影中的聲音陡然轉寒,如玄冰碎裂。

影閣總壇深藏于一片廣袤的“迷蹤林海”之中。閣主所在的“玄冥殿”,乃是一座形似上古神殿的琉璃穹頂巨筑,被參天古木層層掩蔽,外界僅能窺見其尖銳的殿頂。殿宇外圍,是精心養護的“云紋草坪”,綠草如茵,卻從未有人在此演武或弈棋,整片林海終年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或許,這是它唯一一次打破沉寂。一連串沉悶的“破空”之聲自殿內炸響。最終,三聲格外沉重的“噗嗤”聲后,殿內重歸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已凝固。

殿門轟然洞開!凌塵踉蹌而出,右臂法袍被撕裂,鮮血浸染,手中卻死死攥著一柄流淌著幽光的“蝕骨弩”。

這是他執行得最完美的一場“清戮”——整片迷蹤林海,再無活口。

自玄冥殿歸來,凌塵便覺時日無多。一股如芒在背的窺視感日益強烈。有時他獨坐靜室面對靈腦,那冰冷的視線幾乎貼上臉頰,卻始終無法捕捉來源。閣主雖死,但其舊部爪牙眾多,難保無人欲取其性命以謀上位。此絕非影閣復仇,亦非白煜——白煜的眼神他閉眼亦能感知。這道目光全然陌生,其中蘊含的滔天殺意,竟令凌塵這雙手染血的“玄影”也為之凜然!此人與他必有血海深仇,否則斷無此等恨意。然凌塵搜遍記憶,也想不出哪個仇家尚在人世。過往任務皆做得干凈利落,身份更是絕密,此人卻似對他的起居習慣了如指掌,如毒蛇潛伏,伺機而動。此等未知,最為可怖。每當他試圖鎖定,那目光便如鬼魅般消散。近來,殺意已近在咫尺!云汐既逝,凌塵早已不懼死亡,唯余未竟之事牽絆,使他不能即刻赴幽冥尋她。這雙眼睛的出現,迫使他必須加速了結。

這日,凌塵于中區“百味堂”用膳。鄰座兩名力工正低聲談論管理學院在建“問道閣”的離奇命案,凌塵心知此乃白煜手筆——他向來喜用“厲鬼索命”遮掩殺伐。就在此刻,那道如附骨之疽的目光再度鎖定了他!殺機瞬間濃烈如實質!

來了!凌塵端坐不動,周身靈力暗凝,屏息以待那致命一擊。要么殞命,要么揪出此人,斬草除根!

空氣仿佛凝固。鄰座兩名力工剛起身,便如同被無形重錘擊中,幾乎同時癱軟倒地!膳堂人少,竟無人察覺異常。凌塵銳目一掃:兩人頭顱被一道凝練至極的靈能洞穿!靈能自一人眉心射入,后腦透出,精準貫入第二人后腦,最終留于顱內!創口細小如針孔,血不外溢!此等手段,非對“破魂矢”穿透靈能與血肉之軀的交互規則有精深研究者不可為!

凌塵目光如電,瞬間鎖定靈能來路——西區“玄機塔”頂!一道身影立于塔緣,非但未遁,反冷冷注視著他,似在邀戰!

凌塵身形暴起,化作一道殘影沖出膳堂,直撲玄機塔!

塔頂,朔風獵獵。凌塵終于看清了欲置他于死地之人——一個身著普通青衫、戴著“清目晶鏡”的男修,相貌平平,在滿是鉆研陣道、煉器的天工院弟子中毫不起眼。凌塵恍然,難怪遍尋不見!如此普通的面容,混入人潮便如滴水入海。

“我與你,素昧平生。”凌塵迎著凜冽的罡風開口,雙目微瞇。

“我識她七載!愛她七載!”男修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手中一柄精巧的“穿云梭”牢牢鎖定凌塵,“我棄了‘天工府’深造之機,隨她南遷!可她心中只有你!”他眼中的怨毒與殺意,濃得化不開。

凌塵了然。此人,當是云汐曾提及的“道侶”。

“此非我所愿。”凌塵聲音平靜,帶著一絲理解,“我自知負她良多。唯余一事未了,待此間事了,自當赴幽冥尋她。然我與她之事,輪不到你來插手。”

“輪不到我?!”男修發出刺耳的冷笑,“記得那條靈訊么?可笑!那夜你二人竟同入回春堂!是我守在她榻前!那條絕情之訊,是我趁她昏迷所回!”他越說越激動,最后嘶吼起來,“她為你擋下破魂矢!你說與我何干?!何干!”

凌塵緩緩舉起手中的蝕骨弩,冰冷的弩口對準男修。玄機塔頂,兩個男人為一個已然香消玉殞的女子,在呼嘯的罡風中以殺器對峙。

“世人皆言我可成‘天工宗師’,可她愛的卻是一個‘玄影’!”男修因極度激動,嘴唇抽搐著,“我為她棄道從殺!可她心中仍只有你!我棄盡前程,卻連她一絲憐憫都換不回!”

“告訴我,她為何去了中州仙府。”凌塵的聲音在風中冷硬如鐵石,“你當知,你非我敵手。”

“休想!你永世莫想知曉!”男修眼中閃過瘋狂,“此刻我便殺你,再自絕!你敢么?!我能為她死!你敢么?!”話音未落,他已悍然扣動機括!

嗡!

靈能光束尚未激發,男修便被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中!整個人如斷線風箏般向后踉蹌飛退!是凌塵!他在男修手指微動的剎那,已如鬼魅般欺身撞來!男修腰背重重撞在塔緣玄鐵欄桿上,巨大的沖力讓他上半身猛然向外折去,眼看就要頭下腳上栽落百丈高塔!

凌塵豈容他就此死去?電光石火間,他探手如龍爪,一把抓住男修手腕!男修手中的穿云梭脫手墜落,于塔底摔得粉碎。

“別松手!求你別松手!她是你的!她是你的!”男修驚魂未定地瞥了眼下方,涕淚橫流,絕望哀求。

“告訴我,她為何去中州。言出,生。”凌塵聲音冰冷,抓住對方手腕的一根手指,緩緩松開。

“她…她祖籍便是中州!她尋你不見!后來…保薦入了中州仙府修習!這些年…她從未忘你!”男修感受到那根手指的松動,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我…我雖追隨去了中州仙府研習…可我發誓!她心中始終是你!是真的!”

凌塵眼眶微熱。對這男修,他本該充滿仇恨,立斃當場。然而此刻,心中翻涌的卻是更深的愧疚——在這場情劫中,云汐付出的傷痛,遠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將男修拽回塔頂安全處,轉身便走,不再多看一眼。

乙未年冬月初六,仙院休沐。申時,凌塵獨自乘坐“云梭·貳線”重返云麓仙院故地。他手執那柄自玄冥殿帶出的最后一把蝕骨弩,靜靜佇立在一片青翠的靈草地中。弩匣內,僅余一枚“寂滅元魂矢”。

蒼穹如洗,碧空萬里。溫暖的陽光灑滿大地,帶來虛假的希望。涼爽的秋風拂過,帶著草木清香。南方的秋毫無肅殺之意,古木依舊蒼翠,靈草茵茵,點綴著不知名的靈花。凌塵環視這片秋景,眼神中帶著訣別的眷戀與慈憫,濕潤的眼角折射出點點星輝。

他以最熟悉的角度,四十五度仰望那澄澈如鏡的藍天。一輛通體瑩白、流線如刃的“流云梭”悄無聲息地停在草地旁。凌塵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淡然笑意,握緊手中冰冷的蝕骨弩,邁開堅定的步伐,徑直向那流云梭走去,流云梭中坐著的正是那傳功長老。

風中,仿佛傳來宿命的低語:

你說,終有一日,你的整個世界,都會崩塌。

一間以玄晶石砌成的密室中央,巨大的水鏡術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一位須發皆白、身著道袍的老者示意凌塵落座:“凝神靜觀。”

第一段影像浮現:黑夜,內環西路瑤光峰丹舍外的引鶴亭旁。閃爍的藍紅靈光照亮四周,伴有低沉的嗡鳴。一輛繪有回春堂標記的云車停在路邊。幾名醫修抬著擔架走向亭旁的古松。松樹下有一名重傷者,畫面昏暗,但凌塵一眼認出——正是自己!影像中的他昏迷不醒,右腿有傷,卻遠非記憶中那般嚴重。他被抬上云車,影像結束。

凌塵心中巨震!那日來的應是巡風衛,為何是回春堂?是昏迷前的錯覺?還是…巡風衛根本不知情?

第二段影像出現:一連串的留影晶石,皆是凌塵在凡俗道院時的畫面。每一張,他都在愉快地與“某人”交談、嬉鬧,笑容自然。然而,每一張畫面中,他對面都空無一人!沒有白煜!老者聲音響起:“此乃貧道尋訪你昔日同窗所得。影像中的你,似在與一位據你所述名為‘小白’的童年摯友互動,然遍尋所有影像,皆無此人蹤跡。”凌塵死死盯著水鏡,影像一張張切換,全是他在“自言自語”!他的身體抖如篩糠。

影像終于切換。新的畫面中,是一位女子——亞飛。她有些怯怯地對著水鏡:

“小女子亞飛,乃中州仙府靈語院弟子。那日午時,我獨行毓秀河邊,見一男子藏身古榕之后,形跡可疑,便駐足觀察。他窺視河岸,然我所見河岸,與平日無異,并無特別之處。”

“隨后,其行愈發怪異。似與人爭執,更做出從地上拾物指向虛空之狀,然其身前空蕩,手中亦空無一物。后來他哭喊著躍入河中,瘋狂拍打水面,如同尋找失落之物。我一直于岸邊觀望,后取來云錦帕,想待他上岸時予其擦拭。圍觀者聚散,至黃昏他才上岸。我贈他云錦帕,他只草草擦拭面龐便歸還,隨即離去。他走后,我在其曾站立之樹下發現一張符紙,上有靈紋印記。翌日我循印記傳訊,接訊者正是那男子。我們相談,互留了靈犀印。得知他乃嶺南云麓仙院弟子,來中州為尋所愛,卻未尋得。然據其描述與行止,我覺事非尋常,或其所見,唯其可見。我曾修習心衍之術,與其交談后,疑其或因重創而生妄念,望有精于此道之高人能助其解脫。”

影像終止。密室陷入死寂,唯余凌塵粗重的呼吸聲。

那位道袍老者緩步上前:“貧道乃仙院心衍閣長老。觀你行止,及多方查證,貧道可告知你初步結論:你所言之傳功長老、伴你行功之云汐、自玄機塔躍下之青年、乃至你自幼相伴之白煜…皆不存在。此皆為你心念所化之妄影。”老者停頓,目光溫和卻銳利,“更進一步的推測是:你,罹患了‘離魂妄境’,以己心,構筑了一方世界。”

老者話音落下,密室重歸死寂。凌塵的呼吸愈發急促,聲如風箱,攪動著沉悶的空氣。他再也無法忍受,猛地起身,沖向密室緊閉的玄鐵大門!大門洞開,刺目的天光讓他幾乎失明。他稍一適應,便狂奔而出!

他一路奔過玄機塔、“問道閣”、中區膳堂…過往的畫面如潮水般涌現:那些曾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烙印的人,那些共同經歷的歲月…最終,他們都微笑著揮手離去,一步步行向道路盡頭。凌塵哭喊著狂奔追趕,卻永遠追不上。一切,終成他一人的獨角戲。

他不甘心!乘坐云梭來到昔日的“影閣總部”——那座被巨大靈植園包裹的穹頂建筑。守衛森嚴,嚴禁外人入內。他呆立門前,腦海中浮現半年前與同舍登臨附近“觀星塔”的情景。塔頂,狂風呼嘯,他曾指著下方那片靈植繁茂的禁地笑言:“此間定藏秘辛。”

塔樓之巔,他望見夕陽下的大地如被點燃,宛如末日劫火,焚盡一切虛妄。

心衍之道,常言:修士行止,可溯其源,乃至胎息之期。

乙未年盛夏,酷熱異常。嶺南一小村落,蟬鳴聒噪,熱浪蒸騰。村中一戶人家喜得麟兒,眾人皆來道賀。其中一位曾在州府修習過典籍的女先生,對此子尤為喜愛。即使新鮮勁過后,她仍常來看顧。村人皆知她學識淵博,教子有方。閑暇時,她常抱著嬰孩,輕訴往事:

“孩兒,見你便想起吾那長子…若他尚在,道院也該結業了…”她眼中含淚,望著懷中稚子,滿是憐愛,“此間無人愿提此事,乃其恥也…”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茂密的紫竹林:

“那年吾幼子初生,律令森嚴…每至夤夜,便有‘執律使’挨戶搜查…吾長子年方六歲,其祖母每夜帶他外出躲避…吾雖萬般不愿,亦無可奈何。然孩兒不愿離娘,吾便每夜予他一枚琉璃珠,哄其隨祖母去…”

“一夜,執律使復至…幸而祖母已將孩子帶走…然彼等糾纏不休,言接報吾家違律,定要搜查…翁媼與之爭執,被推倒在地…吾分身乏術…時天降滂沱,雨打屋瓦之聲甚急…彼等搜查無果方悻悻離去…”

女先生泣不成聲:

“翌日,祖母方告知實情…彼時人心惶惶,無人愿收留孩童…祖母竟將吾那苦命的孩兒置于村外竹林一古墓穴中!僅撒硫磺驅蟲…為恐孩兒泄密,竟威脅若告知吾,便將其活埋!…待吾趕至竹林…墓穴已成水窟…吾兒…浮于水上…身著吾前夜所換白衣…手中緊握琉璃珠…”

女先生淚如雨下。搖籃中的嬰孩已酣然入睡。

時光荏苒,嬰孩長成少年。關于那位女先生,他僅從村人口中知其待己甚厚,幼時多蒙照料。印象中,她是個慈祥的好先生。直至入道院修行,方知更多:她曾于中州仙府求學,嫁與同窗,育有一子。然多年前一場席卷各大仙府的“滌塵劫”,其道侶被誣陷構陷摯友致死。劫后其道侶深陷愧疚,自盡謝罪。婆家怨其未盡妻責,拒納母子。她輾轉被賣至嶺南,嫁與一癡愚之人,唯一要求便是帶著兒子。她曾多次逃離,皆被抓回毒打。后生下次子、幼子,方安定下來,于村塾任教,成為一方名師。然其長子最終“失蹤”,個中緣由,村人諱莫如深。少年亦不知曉。

時光流逝,少年長成,考入云麓仙院。熟識之人皆知他有一別號:凌塵。而他或許永不會知曉,在他尚在襁褓時,曾有一位女先生抱著他,講過一個關于她逝去長子的故事。那個孩子的乳名,叫做小白。

你立于虛實交界,一步踏出,或真或幻。

凌塵回到了“現實”。此后每遇生人,必先問旁人是否識得。若得肯定或否定答復,方確認其真實存在,才與之交談。若對方茫然,則知其為心念所化,報以微笑便不再理會。仿佛一夜之間,他掙脫了那個只屬于他的幻境,再未見過來自“妄境”之人。漸漸地,他無需再問,因為他確信,那個世界已然消散。

他開始如常修行、休憩、閱覽玉簡、偶爾研習陣法推演,與尋常弟子無異。小白、云汐,那些曾在他生命中刻下深痕的人,再未出現。他知道,他們再也不會來了,因為他們本就不存于世。他的世界,也不會再有如他們一般的人,因為他已勘破虛妄。

他未接受任何心衍治療。所有探查皆表明他神魂澄澈,并無“離魂妄境”之癥。此結論亦得那位心衍長老認可。一切跡象顯示,他的“心障”已于一夜間消散。

從此,凌塵變得開朗。當發現曾經的傷痛皆為虛幻泡影,他更覺現世可貴。人何須為不存在的過往沉淪?然而,他又不禁感念那場幻夢。唯有經歷足夠多的“苦”,方能徹悟當下之“甘”。他感謝那個于虛妄中遍嘗悲歡的自己,這讓他有足夠的理由珍視所擁有的一切。

然而,命運總喜弄人。一個陽光和煦的正午,凌塵自膳堂返回舍途,忽見一個熟悉得令他窒息的身影——白煜!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那人依舊站在原地,正對他揮手,一如往昔!

心障復發了?!凌塵駭然,僵立當場。

“此人你識得?他在同你打招呼。”同行的舍友拍了拍他的肩。

凌塵愕然,瞪大眼睛:“你…你能看見他?”他指向白煜。

“自然,那么大個活人,你難道看不見?”舍友白了他一眼,徑自離去。

凌塵死死盯著白煜,白煜已在那邊笑得前仰后合。

兩人在鏡心湖的小島上相對而坐。

凌塵長久地凝視著白煜:“想不到…你竟真實存在。那么…你當真是‘玄影’?”

白煜捧腹大笑,笑容依舊干凈純粹:“癡兒!我若是玄影,早被你一弩射殺了!我是來辭行的。原想著此生不再擾你清修,可想到要去那異域幾年,終究忍不住來道個別。”白煜起身,面向平靜的湖面張開雙臂。

“你要走?去何處?”凌塵疑惑。

“奉調前往‘歸墟海境’執行鎮魔戍衛,三五年內難歸。”白煜未回頭,舒展著筋骨。

“這更不明白了!你怎成了天兵?不是巡風使么?我好容易清醒,莫要再令我糊涂!”凌塵焦急不解。

“嘿,莫急。”白煜做了個鬼臉,“巡風使拘束太多,盡是些雞毛蒜皮,無趣得緊!我便去投了天兵,應征入了‘巡天衛’!”

“那究竟何為真實?何為虛幻?我又分不清了!”凌塵苦惱。

白煜收斂笑容,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此物之中,藏著你所有的‘真相’。本不欲予你,然你的道途,當由己主,不該受任何人擺布。思慮再三,還是交予你罷。看過其中內容,一切自明。時辰已至,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各自珍重!”兩人深深擁抱。白煜揮揮手,大步流星地離去。

凌塵默默走在回舍路上,今日種種,恍如一夢。

他開啟靜室的靈腦,嵌入玉符。玉符內只存一段影像。他注入靈力,畫面顯現。

畫面中是云汐,她身邊站著那位曾墜樓的男修。云汐揮著手,秀發輕揚,笑容明媚如初:

“凌塵道友,別來無恙?真懷念與你同修周天徑的時光呢。那中元節后,我傳訊予你便再無回音。知你情深,恐你做出傻事,憂心如焚。后得你摯友白煜告知,你自此沉溺悲慟,難以自拔。吾心甚愧,一時任性竟致你如此!為彌補此過,我與白煜道友共議一策,名曰《太虛幻境》。”

“何謂《太虛幻境》?便是令‘云汐’此人,從未在你生命中真正存在過!為此,我們排演了一出大戲,便是你后來所經歷的一切——讓你相信,你罹患了‘離魂妄境’,所見所聞皆屬虛妄!聽聞你如今已心境開朗,吾等心血便不算白費。自然,你本無‘離魂’之癥,一切皆為我等刻意安排。其中求人、尋‘幻師’之事,頗費周章。”

她身旁的男修微微頷首。

“此乃我曾提及的、遠在他域修行的道侶,精研天工物理之道。恕我直言,他確然比你出色許多。若為你而舍他,我萬萬不能。此事雖我之過稍多,然你…未免太過輕易傾心。日后或有女修邀你同修,許只為尋個護法伴當,并無他意,切莫會錯。情之一字,投入過深,易傷己身。世間如我這般,傷人之后還費心排演一出大戲以療其傷者,能有幾人?多半是傷便傷了,無人顧憐,最終只能獨自舔舐傷口。自然,此計能成,吾之道侶居功至偉,若非他查漏補缺,早已穿幫。此玉符吾交予白煜,言或永無交付之日。然你既見此,說明他已予你。最后,此計名曰《太虛幻境》。此刻,我宣布:《太虛幻境》,散!你的道途,將入新章。是何篇章?已無我之筆墨,且由你親書!后會無期!”

影像消散。凌塵獨坐靜室,望著靈腦上漆黑的水鏡。所有故事在腦海中翻涌:起始、發展、終結…似幻似真。何為實?何為虛?誰能分清?他輕輕一笑,低聲自問:“幻耶?真耶?”

真幻不過一場大夢。是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皆無妨。唯愿莫要沉溺太深,因夢醒之時,萬般皆空。

凌塵起身,悄然走出弟子舍,走過玄機塔、問道閣、膳堂…一路所見,皆是過往。它們發生過,它們是虛幻的,它們又化作了真實。他不知道故事將如何演變,或許某日,一切又將歸于虛幻。

他默默取出傳訊玉符,找到一個靈紋印記。此刻,他甚至懷疑這印記是真是幻。細數那靈光流轉的符文節點,十一個核心靈樞清晰無誤——至少,這是一個真實的印記。他猶豫良久,不知是否該激發它。

最終,靈力還是注入了印記。

玉符傳來亞飛溫柔的聲音:“喂?凌塵道友?”

聽到這真實的聲音,凌塵心中涌起一絲暖意與喜悅。“嗯,亞飛。”

“咦?突然傳訊,有何事么?”

“嗯,也無甚…”話音未落,玉符那頭傳來一個模糊的男聲:“你是亞飛?”亞飛答:“是我。”

噗嗤!

一聲沉悶的利器入肉之聲!緊接著是玉符墜地的碎裂雜音!通訊斷絕!

午后熾烈的陽光灼烤著大地。凌塵踏著滾燙的青石板路,向著云梭驛站的方向,狂奔而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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