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清晨帶著薄薄的涼意,晨曦從群山的縫隙間流淌出來,將小木屋染成溫暖的金色,也輕柔地覆蓋在林牧野的身上。他將剛擠好的幾桶羊奶整齊地碼放在院外的木架上,等著山下的收購商來取。羊圈里,山羊們早已按捺不住,“咩咩”地叫著,紛紛將腦袋探出柵欄。林牧野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碎碎念道:“好了,好了,這就放你們出來,一群急性子。”他掏出鑰匙打開圈門,門一開,大羊帶著小羊羔,如同決堤的溪流,雪白的一片歡騰著涌出,很快便隱入了蒼翠蓊郁的密林深處。
林牧野轉身繼續忙碌。他戴上口罩,拖來水管,開始沖洗羊圈。水流沖刷下,那些橢圓的痕跡翻滾著,從架高的圈板縫隙間簌簌落下。盡管與羊相伴多年,他對那特有的氣息依舊敏感,不由加大了水量,仿佛這汩汩清流能一并帶走所有殘留的氣息。待羊圈恢復清爽,早間的活計才算告一段落。如同每一個清晨,他迎著又升高幾分的朝陽,舒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后坐在門前那張被歲月和陽光打磨得溫潤光滑的木凳上。木凳泛著柔和的金色光暈。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投向山下那片鋪展在群山環抱中的小城——那座他在這山巔,靜靜目睹了它喧囂、變遷,最終歸于寧靜的山城。
只是今日,林牧野的目光有些難以聚焦,心頭總縈繞著一件事,令他分神。他曾以為自己的心早已被山風磨礪得足夠堅硬,習慣了這份長久的孤寂。這些年來,山間的木屋與羊群幾乎構成了他全部的世界,日復一日的平靜已刻入骨髓。每年也會有幾個老朋友跋涉而來,幾杯薄酒下肚,人人都會扯著嗓子,訴說著對眼前生活的疲憊與向往,羨慕他這山野的清凈,恨不能也遁入深山,遠離塵囂。林牧野總是溫和地笑著:“想來便來吧,我這里,也缺個伴兒。”然而酒醒夢回,每個人又都匆匆道別,山下,城市里總有忙不完的營生等待他們。這許多年里,林牧野始終一個人守望著這片山林。
他亦曾以為,胸腔里那顆心已平和得近乎無聲,再也聽不到它擂鼓般的悸動。可如今,在這沉寂多年之后,當他再次凝望這座日益寧靜的小城時,那熟悉又陌生的心跳聲竟如此清晰地回響在耳畔,甚至能感覺到它在衣襟下微微起伏。這突如其來的改變,讓林牧野心中涌起一絲微妙的欣喜,卻又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憂忡。“她……真的回來了?”他低聲自語,唇角剛牽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又迅速歸于平寂。是的,就在昨夜,一個老同學打來電話,說在白云機場遇見了她。她正要遠行,臨行前決定回一趟故鄉——山城。老同學告訴她,林牧野也在這里。之后,她索要了他的號碼,未及深談,便匆匆告別。
縱然林牧野內心不愿深究,他也無法欺騙自己。此刻他坐在山上,目光所及的山城某處,她就在那里。而他,竟在期待她的來電。盛夏的清晨,空氣里沁著清涼,濕潤的南風拂過頸間,帶來絲絲爽意。林牧野仰頭迎向陽光,柔軟的風絲滑地掠過皮膚,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撩撥。他不由得閉上雙眼。耳畔是細碎的蟲鳴,身后山林里傳來清脆的鳥叫。這就是他所棲息的山林,它給予他平靜與安寧。以蟲鳥為鄰,與天地為伴。清晨聆聽蟲鳥的序曲,黃昏觀賞云霞的渲染,夜晚仰望星月的輝映。閉目的林牧野,仿佛又重溫了山林完整的一天。當他睜開眼時,心中那份莫名的焦躁竟消散了大半。這么多年,他早已習慣了這里的一切,任何改變曾都讓他本能地排斥甚至畏懼。此刻想起那份恐懼,不禁覺得有些可笑。這么多年過去,難道自己還沒學會坦然接受生活的饋贈與變遷嗎?變與不變,皆是尋常。時間的長河,終會撫平一切溝壑,沒有什么不能釋懷。他站起身,將手機留在木凳上,對著漸漸升高的太陽,再次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新的一天,開始了。
林牧野用了一整天的時間,細細檢查并修繕羊圈,認真地為每一塊陳舊的木板上了一層新漆。煥然一新的羊圈在夕陽下散發著木料與油漆的混合氣息。做完這一切,山中的黃昏已悄然降臨。當城市的高樓尚在等待晚歸的人潮,當人們還在空調房中等待下班的鐘聲,山中人只需抬頭,便能看見一輪紅彤彤的落日懸在西天,點燃了半壁云霞。金黃色的余暉從與清晨相反的方向斜斜照來,在林牧野的額頭上跳躍著細碎的金光。羊群陸續歸來了,它們熟稔回家的路徑。除了偶爾有一兩只貪玩的小羊羔需要去林中尋回,大多時候都不需費心。林牧野站在圈門旁,看著一只只小羊如同歸家報告般“咩咩”兩聲,便自行鉆進圈內。很快,羊群歸齊,數目一只不少。他給食槽添了些干草料,鎖好圈門,一天的勞作才算真正結束。此時,那輪紅日又下沉了一截,幾乎吻上了西邊的山脊。
林牧野對著夕陽舒展身體,仿佛在無聲宣告著一天的落幕。生活如同一個圓,周而復始。他重新坐在木屋前的木凳上,如同清晨一般,遙望著山下那片攤開的山城。點點燈光次第亮起,除了中心地帶連綴成幾條光帶,其他地方都疏疏落落,大片區域沉入溫柔的黑暗——這些地方,唯有在年節時分,當游子如候鳥般歸巢時,才會重新點亮燈火。電話終究沒有響起。林牧野拿起手機,心想。他劃開那早已過時、屏幕不甚清晰的舊手機桌面。這樣的老物件已不多見,只是他用慣了,一直沒換,倒成了舊時光的一種固執紀念。手機屏幕依舊,沒有新的來電,沒有新的信息,連電量都仿佛凝固。他將手機放回木凳,站起身。
那輪紅日以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緩慢速度下沉,緩慢得如同時間本身將要凝固。地面蒸騰起陣陣熱浪,近處的景物在熱氣中微微扭曲;幾只歸巢的雀鳥振翅欲飛,翅膀卻似被無形的絲線牽住,懸停在離地不遠的空中;林間的蟲鳴倏然沉寂,喧鬧了一天的草叢瞬間靜默;晚歸的鴉雀也噤了聲;草叢深處,幾只蟋蟀正奮力蹬腿,向一塊干燥的土堆躍去,后腿強健的線條在半空中凝滯,閃耀著夕陽的光澤;樹梢上,幾朵遲暮的木棉花將落未落(山上的木棉凋謝得晚),此刻也仿佛被這凝滯的時光感染,定格在枝頭,在深紅的夕陽映照下,紅得格外濃烈,如同即將拉攏的深紅色幕布。
時光,仿佛真的在此刻停駐。林牧野剛剛站起的身影定格在余暉里,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和歲月沉淀的疲憊。時光在他臉上刻下斑駁的印記,因早年謝頂而顯得格外寬闊的額頭光滑地反射著夕陽的金光。常年勞作的雙手粗糙有力,身形清瘦,背脊因勞作而微駝,骨架卻依稀可見壯年時的輪廓,形成一種奇特的張力。許多事物,唯有在靜止時,其細節才纖毫畢現。此刻,連呼吸都仿佛停滯,一切歲月的痕跡都如此真切地袒露無遺,唯有時光本身,隱沒在這片停滯的光影里。
時光是否就此停駐?林牧野在起身的瞬間,思緒遲滯地閃過這個念頭。停駐便停駐吧,又有何妨?就在他以為時空已然凝固的剎那,木凳上的手機屏幕卻驟然亮起!那一點微弱的光芒,如同一個信號,昭告著時間的流逝從未停止。一切瞬間恢復了運動,并且以一種近乎補償般的速度加速流轉。空間的熱浪如沸水般劇烈翻騰扭曲;懸停的鳥雀猛地扇動翅膀,箭一般射入林間,幾片被氣流卷起的羽毛在空中打著旋兒,最終無力飄落;草叢里的蟋蟀掙脫了無形的束縛,以肉眼難辨的速度一躍,瞬間便穩穩落在干燥的土堆上;那幾朵凝固的木棉花,沉沉墜落,與地面碰撞發出沉悶的輕響。天空中,燃燒的云層瘋狂地聚攏又散開,夕陽如同被按下了快進鍵,飛速沉入西山。整片天空的色彩急速變幻,云濤翻滾奔騰,如千軍萬馬般變換陣型,旋轉著向太陽沉沒的方向匯聚,直至最后一縷光亮被西山吞噬,天地陷入一片深沉的墨藍。
山林沉入暗夜,萬籟重歸寂靜。無邊的黑暗中,唯有木凳上手機屏幕發出的那點微光,被無限放大,甚至顯得有些刺目。死寂中,一陣清脆的鈴聲驀然響起。這鈴聲在無聲的暗夜里顯得格外突兀,帶著一種記憶深處的、屬于舊式電話的純粹音質,在這個電子音效充斥的時代,顯得如此陌生又熟悉。林牧野如同被喚醒的雕像,從僵直的靜止狀態復蘇過來。他循著那點光亮摸索,拿起手機,屏幕的光芒在他滑動接聽的瞬間熄滅。
此刻,整個山林被濃重的黑暗包裹,沒有一絲光亮。唯有從黑暗中傳來林牧野低沉而清晰的聲音:
“喂。”
“是我。”
“我在。”
“嗯,好久不見。”
“我挺好,你呢?”
“嗯,明天見。”
一切重歸寂靜。
2030年盛夏的這個夜晚,林牧野仰望星空,看見漫天璀璨的流星雨劃過天際——宛如2001年初冬,他與她初次共賞的那一場。傳說,獅子座流星雨,約三十年一個輪回。
山間的清晨依舊涼爽宜人。林牧野起得比平日任何一天都早,手腳麻利地忙活開來。很快將幾桶羊奶搬到木架,放出羊群,又迅速地沖洗干凈羊圈。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對著朝陽伸懶腰,而是轉身走進了木屋。今天是約定的日子。忙完清晨的活計,他特地又洗了一次澡,想讓身上那淡淡的、與羊群相伴的氣息更淡些。從柜子里翻出一套平時極少穿的衣服,仔細聞了聞,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氣息。他找出上次被朋友拉去相親時用過、已過了保質期的香水,輕輕噴了噴,總算勉強掩蓋了些許。
一切準備停當,林牧野迎著初升的朝陽,踏上了下山那條熟悉的林蔭小道。
他早早來到相約的地點——紅星路上一家開了許多年的老字號腸粉店。他們約好在這里用早餐。每座城市總有些東西,能固執地抵抗時光的侵蝕,這家店在林牧野就讀山城一中時就存在了,至于它始于何時,林牧野從未深究。清晨的街道行人稀疏,山城的生活節奏舒緩,居民多是公職人員和安享晚年的老人。人們習慣在沿江路晨跑后,再來紅星路這邊吃腸粉。這條街上的幾家腸粉店都是十年以上的老店,味道早已融入小城居民的日常。偶有一兩家店的老板因年事已高,兒女又不愿接手,曾想關店去大城市團聚,終究不習慣異鄉的喧囂,也割舍不下對小城的眷戀,便又回來重操舊業。手腳雖慢了些,但鄰里們都理解,等待腸粉出鍋的間隙,正好聊聊家常。不多時,一份熱氣騰騰、醬香濃郁的肉丁腸粉端上桌,這熟悉的味道,幾十年如一日,已是山城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林牧野沿著紅星路向南望去,路的盡頭連著沿江路,再過去,便是靜靜流淌的綏江。這景象勾起了他的高中記憶,那是山城第一次煥發活力的年代。每天清晨,整條路兩側擺滿了各式早餐攤點,店里店外熱氣蒸騰。趕時間的學生和上班族買了早餐匆匆帶走,到了教室或辦公室才顧得上吃。那時的山城,人口是如今的數倍,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周邊鄉鎮的人們還源源不斷地涌入購房置業。能在山城擁有一套房子,曾是許多女孩的理想。房地產商也瘋狂地在此圈地蓋樓,新城拔地而起。然而山城四面環山的地理格局限制了發展空間,于是舊城改造如火如荼,綏江兩岸建起住宅小區,政府遷往新城,舊址則改建為商業區。每日涌入的人流帶動了消費,促進了各行各業的繁榮,也推動了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的提升。兩所省重點高中的規模都曾蔚為壯觀。縣人民醫院建起了設施完善的住院大樓。那時,每天都有舊樓倒下,新廈崛起。這種日新月異的變化并非山城獨有,在那段充滿活力的歲月里,所有城市都奔騰向前,山城只是跟隨這時代的浪潮,亦步亦趨。同時,如同那個快速變遷的時代縮影,山城也充滿了機遇與挑戰,有人不甘平凡投身創業洪流,有人為現實所困,有人通過奮斗改變命運,也有人仍在默默耕耘。生活的百態,在這座山城每日上演。此刻林牧野所在的紅星路,無疑是當年最富活力的區域之一。向北望去,山城最大的高中——山城縣第一中學和最大的公立醫院——山城縣人民醫院,僅一墻之隔,并肩矗立在路邊。
林牧野靜靜地望著一中的方向。兩個穿著白色校服的女孩騎著自行車,轉彎進了校園。她們臉上那在陽光下無比明媚的笑容,讓林牧野不禁喟嘆:一切都還在,只是自己成了時光長河外的看客。
“是牧野嗎?”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林牧野記得這聲音,這個嗓音他此生都不會忘卻。“牧野?”那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確認的意味。上一次聽她這樣喚自己,已是十六年前。此刻再聞,林牧野竟有些無措。陽光穿過路旁木棉樹的枝葉縫隙,碎金般灑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也落進林牧野的眼中,刺得他一時睜不開眼。他緩緩轉身,透過炫目的光暈,模糊地看到一個透著淡淡光華的輪廓。他一時無法看清她的面容,只見她身著一襲潔白的連衣裙,腳踩白色低跟鞋,頭戴一頂綴著素雅襯花的寬沿太陽帽。滿身的潔白,讓他分不清眼前的光亮是來自樹梢,還是源自她本身。林牧野漸漸適應了光線,眼前的她也逐漸清晰。她依然清瘦,只是比高中時略豐腴了些。時光似乎對她格外寬容,留下的些許痕跡也被得體的淡妝巧妙遮掩。姣好的面容上,那抹微笑依然如清晨的露珠般清亮,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暈開一層柔和的光圈。她蓄起了長發,記憶中她總留著及肩發,如今長發飄飄,更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如果說十七歲的她是稚嫩純凈的美,那么此刻的她,則是成熟中蘊藏著洗盡鉛華的清新。“美得恰到好處。”林牧野在心中默念。
“牧野。”她又輕輕地喚了一聲。
“嗯,你來了。”林牧野如夢初醒。
“嗯,好久不見。”她雙手拿著一個粉色的手提包,向前邁了一小步。
“是啊,好久不見。”林牧野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頓了頓才道:“還沒吃早餐吧?還記得家鄉腸粉的味道嗎?”
“好久沒嘗過了,真的很懷念呢。”她隨林牧野走進了那家熟悉的腸粉店。
點了兩份地道的肉丁腸粉。等待的間隙,熱情的老板端來兩碗稀薄的白粥——這是店里多年傳下的老規矩,一直保留至今。
“最近……還好吧?”林牧野斟酌著開口,語氣帶著一絲生硬的關切。話剛出口,他便有些后悔。這些年,老同學們來訪,多多少少會提及她的近況。他知道,她的丈夫在兩年前不幸離世,留下她和在國外求學的孩子。一個女人獨自支撐,還要負擔孩子在異國的開銷,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挺好的,”她語氣依舊平靜,聽不出生活的苦澀,也沒有故作輕松,“剛辭了工作,準備去國外。”她也禮節性地問起他的近況,“聽說你一直留在山城?這邊也挺好的吧?”
“嗯,挺好的。現在不比當年,山城的生活像按了慢放鍵,什么都是緩緩的,我倒很享受這份寧靜。”林牧野努力讓語氣顯得輕松,試圖化解重逢之初的微妙氣氛。
她也配合地笑了笑:“是啊,昨天剛回來,也被這慢悠悠的節奏驚了一下,恍惚以為到了某個寧靜的小鎮呢,細看才確認,還是我們的大山城。”兩人相視而笑,空氣中那點無形的隔閡似乎消散了些。
吃完早餐,兩人沿著紅星路向北散步。路過一中校門時,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上課鈴聲,幾個遲到的學生慌忙跑進校園。
“要進去看看嗎?”林牧野提議。
“會讓進嗎?我記得一中管理挺嚴的。”她眼中帶著一絲疑慮。
“我去問問,你稍等。”林牧野走向門衛室,簡單交談了幾句,便朝她招手示意可以進去。
“你怎么說的?”走在干凈整潔的校道上,她一邊數著腳下的鋪路磚,一邊好奇地問。
“我說我們是老校友,從外地回來,特地想看看母校,還給他看了身份證。”林牧野指了指右邊的塑膠運動場。場邊新加了一圈鐵質圍網,他想起高中時上體育課踢球,球總因為沒有圍網而飛到校道上。
校道的另一側是教學樓,陣陣晨讀聲傳來,清越而充滿朝氣。“不知道我們高三那間教室,現在還在用嗎?”她停下腳步,仰望著七樓最右邊角落的教室。
“很難說,”林牧野也抬頭望去,“聽說現在學生少了很多,從高一到高三都集中在這一棟樓,即便如此還有很多教室空著。那么高,我們的教室說不定也閑置了。”他頓了頓,“上去看看吧?”兩人如同多年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并肩走向教學樓。
從一樓到六樓,靠近右邊樓梯口的教室大多改造成了活動室,擺放著書籍、活動器材和幾臺電腦。他們當年的教室就在七樓相同的位置,照此看來,很可能也難逃改造的命運。拾級而上,兩人心中不免有些失落。然而走到七樓樓梯口,映入眼簾的景象卻出乎意料——那間教室的門牌依舊,里面傳出朗朗書聲,一切仿佛穿越回了十七年前。那時的他們,同樣年輕,同樣早早來到這間教室,誦讀著文言文和英語單詞。
兩人目光相觸,一句“唯有愛和文字不可負”竟同時從口中說出。相視片刻,兩人都笑了起來。
記憶如同那朗朗書聲,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這間教室承載了太多青春的故事。那時,兩人都癡迷文字,這句“唯有愛和文字不可負”,是年少時最真摯的約定。
“終究是我負了,”林牧野踏上最后一級臺階,聲音低沉,“你現在已是資深編輯,而我……早已忘記上次提筆寫字是什么時候了。”話出口,他才想起她已辭職。
“只是份工作罷了,”她輕輕搖頭,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唏噓,“與我們當年所說的‘文字’,終究相去甚遠。”
兩人都默契地只提及“文字”,小心翼翼地繞開了那個更為沉重的字眼——“愛”。
“還記得當年我們在這欄桿前,爭論北島的《一切》寫得好,還是舒婷的《這也是一切》更勝一籌嗎?”林牧野走到走廊的欄桿邊。
“當然記得,”她緩步走來,山風撩起她的長發,“你說北島寫得好,卻又說不出所以然。我說舒婷的好,她筆下是溫馨和諧的世界,不像北島的冰冷殘酷。你卻固執地說世界本就是冰冷殘酷的。我氣了,沖你喊:‘那我就對你冰冷殘酷的,再也不理你!’結果你的態度立刻來了個大轉彎,連連稱贊舒婷寫得好。”
“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林牧野轉向她,目光溫和,“有一次你咳嗽,我特意早早來到教室,悄悄把一瓶止咳糖漿放進你抽屜。結果那天調換了座位……我一直不確定,你是不是收到了?”
“我收到了呀。”她也看向他,眼中并無意外。
“你知道是我放的?我明明確認過當時沒人的。”林牧野有些驚訝。
“你的字跡那么有特點,一看就知道了。”她故意用揶揄的語氣說,卻忍不住笑出聲來。林牧野也釋然地笑了。
經年的往事,在多年后回味,總帶著別樣的甘醇。
他們沿著走廊緩步前行。七樓只開了三個班,第四個教室已是活動室,第五間是教師辦公室,之后的教室都空置著,卻異常整潔,纖塵不染。
那份初時的局促終于消散。兩人在教學樓的七層,有說有笑地走過那些鐫刻著青蔥記憶的場景。
那些純粹的、熾熱的、充滿歡笑的歲月,即使隔著漫長的時光長河,依然清晰如昨。有些人終將走散,有些諾言再無機會兌現,但彼此間那份心意相通的約定,卻始終深藏心底,隨時都能為你記起——唯有愛和文字不可負。
太陽漸漸升高,教學大樓白色的外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下課鈴聲驟然響起,在空曠的校園里回蕩。讀書聲漸歇,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喧鬧聲。有學生跑出教學樓,三三兩兩地沿著校道走向小賣部;有的在教學樓前踢毽子;還有幾個在打羽毛球。林牧野和她站在校道旁,靜靜地看著這些洋溢著青春活力的面孔。
“想不到這么多年過去,課間還是這個樣子。”林牧野瞇著眼,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
“是啊,時光……有時候像個圓。”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多年之后,目睹如此熟悉的情景,怎能不觸動心弦?
短暫的十分鐘課間休息很快結束,孩子們紛紛回到教室。校園重歸寧靜。綠茵場、室外籃球場、空置的舊教學樓和宿舍樓、茂盛的小樹林,都悄無聲息。如同這座城市的許多角落,它們保持著一種長久的、沉淀下來的靜謐。唯有旗桿上那面鮮艷的旗,在南風中獵獵飄揚。
他們在一棵巨大的木棉樹前停下腳步。記憶中,這棵樹在他們讀中學時就被認定為百年古樹。十七年光陰流轉,它竟似乎沒有絲毫改變,連對面隔著校道相望的小賣部,也保持著舊日模樣。
“十幾年,對于一棵樹來說,大概只是彈指一揮間吧。”林牧野飽含感情地說。
“那是多么深沉的生命力,才能承載百年的風霜。”她的眼神略顯黯淡。
時光仿佛倒流回二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盛夏的夜晚,一場驟雨剛歇,將校園沖刷得干干凈凈。南方的夏夜,這樣的雷雨稀松平常,來去匆匆。那時他們剛升入高中不久,彼此還不算熟絡。晚自習后,兩人恰好同路去小賣部。在這棵木棉樹下,她停住了腳步,抬頭看見帶著晶瑩水珠的木棉枝葉,在昏黃路燈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迷離的光暈。她被這神奇而美麗的光景吸引,久久凝望。那時的他,還是個見到女孩會臉紅的靦腆少年,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她的側臉在昏黃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玲瓏剔透的輪廓,仿佛隨時會融化在雨后溫熱的空氣中。
“就是這個側臉,我記得她。”林牧野心中默念。他無比確定,眼前的人,就是那個曾與他共賞流星雨的女孩。
這個側臉,與2001年漫天流星雨下的側影完美重疊。七歲的林牧野還是個放羊娃。一個山間的黃昏,他獨自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用刀專注地削著一塊木頭。一個女孩跑過來,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小小的林牧野停下來,看著這個衣著整潔的女孩。她留著齊肩的頭發,臉蛋稚嫩純真,穿著一件白色的小羽絨服和淺藍牛仔褲,白色的球鞋沾了些許泥土。在山上,他很少見到同齡的孩子,更別說這樣干凈漂亮的城里女孩。
“你在削什么呀?”小女孩微笑著問,眼睛依舊瞪得大大的。
“我在做一只小羊,”林牧野把手中的木頭舉到她面前,“現在還沒做好,你看,已經有個小尾巴和兩條腿了。”能和這女孩說話,他感到很高興。
“那你什么時候才能把它做好呢?”小女孩好奇地追問。
“嗯…爸爸說,等寒假來了,我就能把它做好,”林牧野挺起小胸脯,帶著點自豪,“做好后送給你。”
“那是你的呀,你給我,你就沒有了。”小女孩記得爸爸說過不能隨便要陌生人的東西,但她覺得這個男孩不像壞人。
“沒關系,我可以再做一個。”林牧豪氣地說。
“謝謝你。”小女孩甜甜地道謝。這時,一個中年婦女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小女孩看了一眼,回頭對林牧野說:“我媽媽叫我,我得走了。”說完轉身向媽媽跑去。
林牧野望著小女孩離去的背影,心里埋下了人生第一個鄭重的承諾。
夜色漸濃,林牧野要回去幫父親給羊群添草料了。忙完后,他坐在木屋前,借著夕陽的余暉繼續打磨他的小木羊,想把小尾巴再修整得完美些。忽然,那個小女孩又出現在他面前。能再次見到她,林牧野滿心歡喜。
“你今晚要跟我們一起看流星雨嗎?”小女孩依舊睜著大大的眼睛,“爸爸說是獅子座的,三十年才能看一次呢!”
“流星雨?是什么?”林牧野疑惑地問。
“就是天上下的……星星的雨?”小女孩努力解釋著,卻似乎自己也說不清。
“哦……”林牧野雖然沒太明白,但看出她的解釋也有些模糊,便假裝懂了。
“那你來嗎?就在你小木屋上面的山頂。”小女孩指了指靠近山頂的地方,那里有燈光,站著兩個人影,是她的父母。
“好!你等等我,我把‘小羊’放回家。”說完,他飛奔回小木屋,很快又跑出來。兩個小小的身影并肩向山頂走去。
小女孩的父母熱情地歡迎女兒的新朋友,拿出各種從山下帶來的零食給他。林牧野也知道了他們是專程上山來看獅子座流星雨的,說只有在山上才能看得真切。他們還帶了照相機和一個林牧野從未見過的、長長的望遠鏡(天文望遠鏡)。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很快,流星雨開始了。先是一顆,拖著閃亮的尾跡劃過墨藍的天幕,接著是兩顆、三顆……越來越多,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璀璨而短暫的光痕。小女孩的父母緊緊握著手,濕潤的雙眼緊緊追隨著天空的奇跡。林牧野和小女孩也高高地仰著頭,為這平生僅見的神奇景象驚嘆不已。原來流星雨是發光的“雨”!林牧野低頭思索著,為什么它們不會掉下來呢?也許掉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為自己的“發現”感到高興。正想告訴小女孩,抬頭卻看見她仰望星空的側臉,瞬間怔住了。她的側臉在星光下暈開一層七彩的光華,剔透得仿佛隨時會與這光華融為一體。那一刻,林牧野將這個側臉深深鐫刻在心底,再也無法忘記。
時光荏苒,十年彈指而過。十年間,林牧野再未見過那個女孩。他的小木羊早已雕琢完成,卻始終沒有機會送給那個他曾許諾過的人。
十年后,在這棵木棉樹下再次看到這個熟悉的側臉,他終于確認,眼前的人就是她。其實開學第一天報到時,他就隱隱覺得這個同班的女孩似曾相識。那天在操場集合排隊,她恰好排在他前面。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清澈明亮,比他見過的所有山泉都要純凈,而且帶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他拼命回想,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新同學來自縣城和各個鄉鎮,怎么可能見過?”他當時這樣想,但這雙眼睛帶來的熟悉感卻如此強烈。
木棉樹下,他走近幾步,在離女孩一米遠的地方停下,靜靜地看著她。女孩也發現了他,睜著那雙清澈如雨后晴空的大眼睛回望著他。
“流星雨。”林牧野試探著說出這三個字。
“牧羊人。”女孩眼中瞬間綻放出驚喜的光芒。
兩人都笑了。那是屬于青蔥歲月特有的、純粹而真實的笑容,也是久別重逢的喜悅,沒有夸張的驚喜,也沒有刻意的矜持。
“你等等!”林牧野突然想起什么,連忙拿下背包,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小的木雕羊,“這只小羊,一直想給你。可是那天之后,就再沒見過你。”他把小羊遞到女孩面前。
“你還記得……”女孩驚訝地看著眼前精致的小羊,它顯得那么小巧,或許是因為自己長大了。
昏黃的路燈下,濕潤的地面反射著粼粼波光。樹枝上殘留的水珠偶爾滴落,在空中折射出晶瑩的七彩。兩張年輕的臉龐也籠罩在朦朧的光暈里。他將手中的小羊舉在她面前,她伸手,輕輕從他掌心接過。那一刻,每一個角度,每一個瞬間,都如同電影中最唯美的慢鏡頭。當她終于接住他手中的小羊,兩人相視而笑。昏黃燈光下的這次重逢,就此定格為記憶長河中永恒的美好畫面。
此刻,二十年后,他們再次站在這棵見證過無數故事的木棉樹下,回憶著那段過往,內心波瀾再起。只是誰也不愿再輕易觸碰。過往已成過往,有些情感,珍藏在記憶深處,或許才是最好的歸宿。
“什么時候出發?”林牧野終究還是問了出來。這個問題,一路上在他心中盤旋。
“明天下午兩點的飛機,從白云機場走。”她語氣平靜,盡量不泄露內心的波瀾。
“到了那邊,有什么打算嗎?”林牧野努力讓自己的關切聽起來不那么刻意,但語氣中仍透露出關心。
“他……之前留下了一些安排,”她微微仰頭,望向萬里無云的湛藍天空,“足夠我和孩子生活了。我在那邊置辦了一個小農場,或許……會學著做個牧羊人吧。”
“看來,真正堅持了最初夢想的,終究是你。”林牧野想起高三那年,她曾問他以后想做什么。他說要去最大的城市闖蕩。她卻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做個牧羊人,過簡單寧靜的生活。“他是個有擔當的人,當年……是我錯怪他了。”林牧野想起自己年輕時因一時沖動去找那個“博士”理論甚至發生激烈爭執的往事,心中涌起深深的自責。
她的唇角努力想彎起一個弧度,卻終究沒能成功。淚水如同決堤的泉水,瞬間充盈了她的眼眶。
盛夏里,這棵看過太多悲歡離合的木棉樹,是否還記得他們從青蔥年少走向中年的故事?沒有誰刻意為誰守候,一切只交付給光陰。走散的人終會重逢,未曾實現的諾言,一直以另一種方式在心底堅守。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灑落,一段舒緩的經典英文老歌在空氣中流淌。手捧一杯溫熱的奶茶,兩個似乎了無牽掛的人。林牧野覺得,這或許就是人生中最寧靜美好的時光了。只是他從未想過,這樣的時光會在此刻降臨,降臨在他和她之間。山城的午后安詳靜謐。山城廣場的樹蔭下,幾位沒有午睡習慣的老人正專注地對弈象棋。步行街的商鋪里,店員們端著午后的咖啡聚在一起閑聊。幾只小貓小狗懶洋洋地趴在樹蔭下,偶爾抬眼望望駛過的汽車。山城的道路兩旁遍植著茂盛的木棉樹,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路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如同灑落了一地碎金。知了不知疲倦的鳴唱,占據了山城所有無人的街道。
林牧野和她并肩走在光影斑駁的街道上,兩人都沒有說話。或許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或許是不忍心打破這份難得的寧靜。
“不知道再過幾年,這座山城會不會變得更安靜。”林牧野首先打破了沉默。
“只要根還在這里,無論走多遠,人們總會想著回來的。”她輕聲回應,仿佛怕驚擾了這座寧靜小城的午夢。
“你……會回來嗎?”林牧野在心中無聲地問,終究沒有說出口。街道重新被悠長的蟬鳴聲填滿。
山城的變遷在兩人心中無聲流淌。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震蕩是在數年前。在那之前,山城經歷著蓬勃的發展期。她的丈夫——一位頗有學識和眼光的人,憑借自己的能力和機遇,創立了一份成功的事業。
然而,當這個城市迎來新的發展高峰時,她丈夫就是在時候意外去世的。
除了那幾個充滿活力的核心城市群,許多中小城市,如同山城一樣,悄然進入了舒緩的“老年模式”。青年人流向機遇更多的大都市,留下的多是安享晚年的老人和為數不多的學生。這種慢節奏的生活,與特大城市緊張高效的脈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誰也無法阻擋時代的洪流。萬物皆有誕生、成長與歸于平靜的過程。”林牧野再次打破了沉默。
“是啊,”她的聲音里沒有無奈,只有一絲淡淡的感傷,“我們每個人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隨著浪潮起伏。能真正掌握自己航向的弄潮兒,又有幾個呢?”她的丈夫,曾以為自己是那掌舵的弄潮兒。
林牧野知道她又想起了逝去的丈夫。如果說他和她多少還能在時代的浪潮中保持一份內心的平靜,那么她的丈夫,則是在那浪潮中真正經歷過巔峰與低谷的人。
走在午后慵懶的光線里,往昔的片段再次浮現在林牧野眼前。2013年高中畢業后,他和她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然而,他們考上了相隔千里的大學。最初的日子,電話粥煲得滾燙,傾訴著思念與日常點滴。隨著大學生活的深入,聯系漸漸變成了三天一次,再到一周一次。兩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新世界里,共同話題越來越少。有時電話接通了,卻只剩下長久的沉默,直到一方先掛斷。大一的下學期在一種微妙的僵持中度過。沒有說分手,卻也不再像熱戀的情侶。或許雙方都對這份被距離拉扯的感情感到了疲憊。大二上學期的國慶假期,她從北方來看他,不是為了相聚的甜蜜,而是來結束這段感情。雖然林牧野也對現狀感到迷茫,卻并未想過就此放手。
“你愛上別人了?”林牧野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
“是,”她沒有回避,“他……他身上有我欣賞和向往的東西。”
“他有的,我對你的真心就沒有嗎?”林牧野的嘴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真心?”她的情緒也有些失控,“如果你真心,為什么不努力成為能讓我一直欣賞的人呢?”
“你愛的人不是我嗎?我還需要變成什么樣?”林牧野故作冷靜。
“人是會變的,”她的聲音也冷了下來,“那時的我,世界只有山城那么大。當我看到了外面的廣闊天地,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
“好吧,”長久的沉默后,林牧野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也許我們都累了。分就分吧。”
“嗯,謝謝你。我走了。”她的情緒也平復下來。
“我送送你吧,算是對這段感情……好好道個別。”林牧野看著她,眼神真誠。她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去車站的路上,兩人默默無言。很快,她的列車進站了。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向他揮手告別。
林牧野也面帶微笑,揮手道:“去吧。”
她轉身走向安檢口。林牧野在她身后,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扭曲,淚水洶涌而出。
“我會努力變成你愛的人!你回來吧!”在她走過安檢口的瞬間,身后傳來林牧野帶著哭腔的喊聲。她回頭,看見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然而,她并沒有轉身回來,只是輕輕說了聲“對不起”,便消失在人流中。留下林牧野在站外,獨自承受心碎的痛苦。
之后的兩個月,他們徹底斷了聯系。直到林牧野沖動地跑到她所在的城市,與她當時的男友發生了激烈的爭執。那次沖突后,她給他發了一條極其簡短的短信。林牧野至今記得每一個字:“你終究無法成為我希望的樣子。我不怪你,只求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之后的十六年,林牧野真的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世界里,直到那個黃昏接到她的電話。
“其實,這種‘老年模式’也并非一無是處,”林牧野踩著地上的光影,繼續說道,“在被人們漸漸遺忘的地方,自然重新接管了土地。你看這山城,一塵不染,寧靜平和。最近我在附近的鄉鎮,還看到一些廢棄的舊屋,被城里來的藝術家們改造成了工作室。”
“人類終究是群居動物,”她心里想的是:你就是那少數能真正留下的人,“真正能在這樣寧靜之地長久駐留的,又有幾人呢?”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此刻,走在光影斑駁的路上回憶著這些過往,兩人心中都多了一份歷經世事的平和。未來對他們而言,會是什么模樣?或許已不那么重要。不過是隨著時代的浪潮起伏,同時努力在心中守護一片屬于自己的寧靜港灣罷了。
最后一縷陽光沿著街道向東移動,最終消失在拐角。步行街和山城廣場的燈光漸次亮起。雖是一座“老年城市”,山城的夜晚依然有著屬于它的活力。人們晚飯后紛紛向山城廣場聚集,寬闊的廣場很快被廣場舞的旋律和人群占據。空氣里還殘留著白日的溫熱,但很快被人們的熱情驅散。整個廣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露天舞池。跳舞的多是老年人,還有一些附近中小學放了學的孩子——他們已不再有繁重的晚自習和補習班,便跟著爺爺奶奶來這里活動。
“這里還是老樣子呢。”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身體不自覺地隨著音樂輕輕搖擺,轉身對身邊的林牧野說:“我們去跳舞吧?”
“你去跳吧,我幫你拿著包。”林牧野接過她的手提包。她獨自融入舞動的人群,身姿依然曼妙,時不時回眸看他,臉上綻放的笑容點亮了夜色。
“不知不覺,我們也到了能跳廣場舞的年紀了。”林牧野一邊想著,一邊朝她揮手示意。她也笑著向他揮了揮手。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同樣余熱未散的夏夜。周末不用晚自習,他們也是這樣來到山城廣場。她拉著他要跳舞,他有些拘謹,她便自己跟著大爺大媽們跳了起來。他在一旁為她打著節拍。她優美的舞姿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圍觀拍照。他被擠到了人群外面。她找不到他,焦急地喊著他的名字。他奮力擠進人群,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跑。兩人沿著跳舞人群的間隙一路飛奔,盡情揮灑著青春的歡笑。
此刻,看著她再次在相同的地方起舞,他真想再次沖過去,拉起她的手,穿過人群,一路奔跑。然而,直到她跳完舞,帶著微汗回到他身邊,林牧野都沒有這么做。逝去的時光,終究無法重來。運動讓她的臉頰泛起紅暈,更添了幾分動人的韻味。
“在BJ時,常常加班到很晚,只有周末晚上才能出來活動一下,真的跟不上這些叔叔阿姨的節奏呢。”她接過林牧野遞來的紙巾,一邊擦汗一邊笑著說。
“我們去步行街找個奶茶店坐坐吧?”林牧野指了指不遠處的步行街。
兩人向廣場旁的步行街走去。身后,廣場上的歌聲與舞步仍在熱烈地繼續。
“明天幾點出發?”坐在奶茶店舒適的旋轉椅上,林牧野問道。
“早上九點的高鐵,行李寄存在廣州的朋友那里了。”她啜了一口奶茶。
“明天……送送你吧。”林牧野的聲音很輕。
“好。”她輕聲應道。離別的時刻,終究來得太快。
他們在步行街又走了一會兒,便到了該道別的路口。
“那……明天電話聯系?”林牧野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嗯。那就……明天見。”她停下腳步。
“嗯,明天見。”林牧野向她揮手。
她也微笑著揮手。
兩人幾乎同時轉身。昏黃的路燈下,夜晚的街道空曠無人,卻只讓人覺得寧靜安詳。山城廣場傳來的音樂換成了輕快而有節奏的電子舞曲。她轉身時,一束車燈的光掠過她長長的睫毛,暈開一層淡淡的光華;他轉身時,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肩頭的輪廓,透著歲月沉淀的滄桑感。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他們在變幻的光影和輕快的旋律中緩緩轉身,如同電影里精心設計的慢鏡頭。一輛汽車緩緩駛來,經過他們身邊。光滑的車身在剎那間反射出所有的光芒,又在一瞬間將這光芒釋放殆盡,化作漫天無聲滑落的星雨——宛如2001年那場盛大的流星雨。只是,沉浸在各自思緒中的兩人,都未曾察覺。
一切又歸于記憶般的昏黃。他們都沒有回頭,各自走向燈火闌珊的深處。
山城的高鐵站不大,站前廣場上除了巡邏的執勤人員,幾乎看不到其他旅客。林牧野和她站在空曠的廣場上,作最后的告別。
“這是我老家的鑰匙,”她把一把鑰匙遞到林牧野面前,“本想著回來把房子處理掉,現在看來,大概是賣不掉了。也許我還會回來,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鑰匙,就放你這兒吧。”
“嗯。”林牧野伸手接過鑰匙,冰涼的金屬觸感直達心底。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個簡單的音節。一種難以言喻的悵惘彌漫心間。
“我的車快到了,該去過安檢了。再見,謝謝你……來送我。”她向林牧野揮了揮手,拖著小巧的行李箱,轉身走向安檢口。
林牧野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背影一步一步遠去。十六年前,他也曾這樣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兩個時空的背影在他眼前重疊交錯,令他一時分不清哪一個是回憶,哪一個是現實。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落淚,只是靜靜地舉起右手,對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再見。”
她把行李放進安檢機,走向入口。
他緩緩轉過身,準備離開。
“為什么你不說!”身后突然傳來她帶著哽咽的喊聲,聲音顫抖著,“如果……如果你說:‘留下來’……這一次,我真的會為你留下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林牧野回頭,看見她站在車站入口處,雙眼通紅,淚流滿面。
他再次揮了揮手,臉上綻開一個無比真誠而溫和的笑容,大聲地、清晰地回應:“走吧!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她怔了一下,隨即也癡癡地笑了,淚水還在臉頰上流淌。她再次用力地向他揮了揮手,決然地轉身,走進了安檢口。
林牧野望著她最終消失在通道盡頭的背影,一行溫熱的淚水,悄然滑過他飽經風霜的眼角。
兩天后,一輛灰色轎車平穩地行駛在通往大都市的高速公路上。林牧野賣掉了所有的羊,用積蓄買了這輛車。他一路哼唱著一首關于放下與啟程的歌謠,奔向未知卻也充滿可能的新生活。
與此同時,遠在異國的她,也開始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牧羊人,在新的土地上,尋找內心的寧靜。
2030年的盛夏,他們為彼此交織的故事劃上了一個帶著釋然與祝福的句點,然后轉身,投入到各自選擇的生活洪流中去。這不是一次簡單的出發,而是一次關于自我、關于青春、關于夢想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