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宮今冬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急。

裴語涵自那日后便再未現身，連素日雷打不動的餐聚也斷了。

化境宗師本就不需飲食，往日陪著兩個半大孩子用膳，不過是怕他們寂寞罷了。

那天被朱厚熜一番誅心之言戳中痛處，不知她心中如何感想，卻也再未露面。

朱厚熜雖遺憾不能日日得見她清冷容顏，倒也樂得無人管束、自在清閑。

每日晨起，他便在演武場最東側的青石上盤膝而坐，面朝承君城方向，一坐便是三個時辰。

風雪沾衣不化，倒似尊玉雕的神像。

余下的光陰，他便在寒宮九曲回廊間漫行。

青衫廣袖掠過覆雪的欄桿，卻不曾驚動一片雪花。

俞小塘曾拉著趙念尾隨數日，只見這位師兄時而駐足觀梅，時而仰首望云，最古怪的是有次對著廚下晾曬的臘肉發了半天呆。

“怪人！“俞小塘某日終于忍不住，將蜜餞核吐進雪地里。

趙念則默默點頭。

既然瞧不出這位便宜師兄有何蹊蹺，兩個少年很快便失了興致，不再尾隨。

朱厚熜依舊我行我素。

只是那閑庭信步的范圍日漸擴大，如墨滴入水般，自寒宮為中心緩緩暈染開來。

他踏過子峰斷崖邊的千年雪松，松針上凝結的冰凌在靴底發出細碎的脆響。

他行至母峰背陰處的寒潭，潭水幽深如墨，倒映著他指尖流轉的淡金色光芒。

有時他會在黎明時分立于主峰之巔，看晨霧如紗幔般掠過整座寒宮。

有時他會在黃昏的傍晚，立在山門處，遠眺承君城，看萬家燈火次第點亮。

待到南風攜著第一縷春意拂過寒宮檐角時，整座潮斷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已然盡數烙印在朱厚熜的識海之中。

而這軒轅大陸第一高峰的山靈元氣，也為他一人獨占。

他的境界已然穩穩站在九境之巔。

......

這一日晨起，膳房里又是只余三人。

俞小塘捧著碗小口啜粥，眼珠子卻滴溜溜轉著往朱厚熜身上瞟。

前日她去碧落宮鬧了一通，回來時懷里鼓鼓囊囊不知揣著什么，這會兒倒安分得很。

趙念雖也思念師父，卻終究是少年心性，拉不下臉面效仿師妹，只得將滿腹怨氣盡數撒在這便宜師兄身上。

晨膳方畢，朱厚熜正要起身，忽聽身后傳來趙念刻意壓低的聲音：

“師兄留步。“

朱厚熜聞言駐足，面色平靜地看向這個師弟。

少年抱劍而立，繃緊的下頜線在晨光里格外鋒利，偏生還要端著禮數作揖：

“這幾日練劍總覺滯澀難通，偏生師父行蹤不定......還望師兄不吝賜教。“

話剛說完，俞小塘“噗嗤“笑出聲來，米粒沾在唇邊都忘了擦。

她自然知曉朱厚熜自上山以來，從未碰過劍器。

此刻見趙念邀戰，非但不勸阻，反在心底暗暗叫好。

小姑娘心思單純，只想看這惹師父生氣的帥氣師兄當眾出丑。

朱厚熜目光在二人臉上一掃，唇角微揚。

這般稚嫩心思，在他眼中猶如明鏡般透徹。

他信步走向兵器架，隨手摘下一柄青鋒長劍，劍穗在晨風中輕晃。

“走吧。“

簡單二字，卻讓俞小棠與趙念面面相覷。

少年握劍的手緊了緊，偷眼看向師姐。

俞小棠悄悄比了個手勢，眼中滿是鼓勵之色。

“師兄請。“

趙念深吸一口氣，劍尖點地，緊隨其后踏入演武場。

殘雪在腳下咯吱作響，他心中既忐忑又期待——這從未練劍的師兄，究竟是真有底氣，還是虛張聲勢？

演武場上，三人身影顯得格外孤清。

偌大的場地本可容納千劍齊舞，此刻卻只有寒風卷著殘雪在青石地面打著旋兒。

“師兄請。“

趙念持劍行禮，身形一沉便擺開架勢，劍尖微顫，靜候對方回應。

卻見朱厚熜只是隨手挽了個劍花，長劍在空中劃出幾道慵懶的弧線，便松松垮垮地站在原地。

他既未擺出起手式，雙腿也站得隨意，倒像是來賞景而非比劍。

見趙念面露疑色，朱厚熜淡淡道：“盡管出手。“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慍色，當即不再遲疑。

足尖一點，身形如離弦之箭疾射而出。

手中長劍倏然抖出七點寒星，正是寒宮劍宗入門絕學“一劍七星“。

這一招虛實相生，專候對手格擋時尋隙而進。

“好劍法！“

俞小棠見趙念這一劍使得法度嚴謹又不失靈動，不禁拍手喝彩。

清脆的掌聲在空蕩的演武場上格外醒耳。

此時，一抹素白倩影悄然出現在寒宮正殿的玉階之上。

裴語涵雖已許久未曾露面，但以她化境修為，整座寒宮的一草一木皆在其神識籠罩之下。

唯有當朱厚熜信步漫游于潮斷峰時，那抹身影才會暫時脫離她的感知。

這些時日，她雖未見朱厚熜習練一招半式，卻日日目睹他在演武場靜坐冥思。

那氣度沉凝如淵，分明是胸藏錦繡之人。

今日察覺趙念竟要與他比試，不免心生憂慮，故而悄然現身于遠處廊檐之下。

素手輕按腰間玉帶，裴語涵眸光微凝。

雖相隔百丈，但只要場中稍有異動，她瞬息便可出手相護。

一縷清風拂過，揚起她雪白的衣袂，在晨光中流轉如云。

裴語涵凝眸遠望，見趙念這一式“一劍七星“使得行云流水，不由微微頷首。

單論劍道天賦，這少年確實更勝俞小棠一籌。

七點寒芒如流星墜世，已將朱厚熜周身要穴盡數籠罩。

可他依舊氣定神閑，連劍鋒都未抬起半分。

裴語涵素手不自覺地攥緊，真氣已在經脈中流轉，隨時準備出手相救。

就在俞小棠驚呼出聲、裴語涵即將飛身而下的剎那——

場中那道慵懶的身影終于動了。

只見他足尖輕點，似有萬鈞之力自地脈涌起。

腰身如柳輕旋，帶動肩臂劃出一道渾然天成的圓弧。

那柄尋常長劍在他手中，竟似化作了一輪皎月清輝，將七點寒芒盡數攬入懷中。

劍鋒過處，空氣發出清越的龍吟。

趙念只覺手中長劍突然一沉，七道劍氣竟如泥牛入海，消散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