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市美術館的暑期特訓營位于城西一棟修繕過的民國建筑里,白墻灰瓦,木格窗欞,帶著歷史的沉靜氣息??諝庵胁辉偈欠酃P灰和汗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松節油特有的清冽苦香和鉛筆在雪白素描紙上摩擦產生的沙沙聲,那是一種近乎虔誠的低語。
程知夏坐在靠窗的位置,畫板撐開,上面固定著一張嶄新的紙張。手指因為用力捏著炭筆,指節微微泛白。周圍有十幾個年齡相仿的學生,但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線條世界里,反而讓她緊繃的神經略略放松。這像是一個由線條和光影構成的獨立星系,一個全新的,暫時告別了刺眼紅叉和課堂喧囂的陌生領域。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畫架上那個穿白色細吊帶連衣裙的少女身上。少女微側著頭,露出一小段纖細的頸項和精致的耳廓,陽光從側面高窗打過來,在她臉頰上投下睫毛濃密顫抖的投影,皮膚細膩得能看清微小的絨毛。但程知夏沒有立刻動筆。她看的不是模特那“漂亮”的表象,而是光線如何在那年輕身軀的輪廓上流動、停頓,又如何在她嘴角那抹近乎淡漠的表情里凝固成一縷不易察覺的孤獨感。那是屬于“她”的氣質碎片。
她深吸一口氣,松節油的味道混合著老建筑的木屑氣味涌入鼻腔。筆尖落下,最初的線條顯得僵硬遲疑,帶著過分的小心。每一次下筆都像是在試探這未知領域的規則邊界。
“放松手腕,用你的眼睛‘感受’光線的重量,讓它帶動你的筆,而不是大腦在‘計算’位置?!?
劉芳的聲音溫和地在耳邊響起,像一泓清澈的泉水注入有些滯澀的思緒。她沒有看程知夏的畫,視線同樣專注地落在模特微妙的神情上。這隨意的點撥,卻精準地擊中程知夏笨拙的根源——她習慣了解題式的邏輯,而非這種全然感性的捕捉與表達。
“嗯。”程知夏低低應了一聲,像打開了一道無形的閥門。僵硬的手指稍許松弛下來,腕部的動作不再是被動的“描”,開始嘗試跟隨眼前光影變化的韻律。筆尖開始在紙上流動,不再計較那一根線條是否百分百吻合輪廓,而是去捕捉那光線雕刻出的明與暗的重量感,去描摹那束光如何在少女微闔的眼瞼上投下憂郁的陰影。
紙張上,一個由碳粉構成的,略帶朦朧、卻擁有呼吸感的身影漸漸顯現。它遠非完美,比例或許還有些許失衡,光影的過渡尚顯稚嫩,但那份專注的、帶著微弱呼吸感的生命力,已透過線條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她不再是那個在課堂上被分數壓垮的影子,此刻的她,像一株悄然舒展開第一片嫩葉的植物,小心翼翼卻又無比執著地,朝向未知的光源探出觸角。
城市的另一端。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車河和燈火璀璨的鱗次高樓,將夜空映照得如同虛假的天幕。巨大的水晶吊燈將挑高宴廳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也制造出過分冰冷的華麗感。精致的點心在銀質托盤上如同微縮景觀,侍者穿梭無聲,高腳杯碰撞發出刻意壓低的脆響。古典樂的旋律被稀釋在滿堂虛偽的熱情寒暄里,成為模糊的背景噪音。
這里不像體校訓練館,充滿了汗水、奔跑的力量和籃球撞擊地板的原始律動。這里是沈振國口中的“上流”,一個由名流、財富與無形規則構建的鏡面之城。冰冷、光滑、虛假。
沈煦穿著一身剪裁合體卻勒得他幾乎窒息的黑色正裝,像個高級櫥窗里的提線木偶,站在自己父親沈振國身邊。價值不菲的羊絨面料熨帖無比,完美勾勒出少年人初具輪廓的肩線,卻也像一個華貴的囚籠,將他充滿爆發力的身體緊緊束縛。每一寸挺直的背脊,每一個僵硬的頷首微笑,都在對抗著西裝里奔騰的熱血和渴望釋放的沖動。他甚至能聞到自己身上陌生的、工業調制的男香味道,辛辣而壓抑,蓋過了陽光與汗水的氣息。
他的存在像一個格格不入的、過于年輕的異類。周圍投來的目光,無論是好奇、審視,還是帶著長者或優越感的敷衍贊許——諸如“沈董的公子,真是儀表堂堂”、“年輕人精神得很”之類虛偽的夸獎——都像細密的鋼針扎在他的皮膚上。他感到的不是榮譽,而是一種被剝光了放在聚光燈下圍觀的屈辱感。他努力維系著表情的平靜,手指卻在身側悄然握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鏡城冰冷光滑的四壁,無聲地映照出他眼底深藏的焦躁和反抗。
“小煦,跟上?!鄙蛘駠吐曁嵝?,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走向宴會廳更深處的核心圈子。那里聚著幾個看起來更有分量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人端著酒杯,目光如探照燈般落在沈煦身上,臉上掛著長輩式的、經過精心設計的笑容:“喲,老沈,你家小狼崽這體型和精氣神兒,真是打籃球的好料?。 彼D向沈煦,眼神里卻帶著一種評估商品般的銳利算計,“怎么樣?小伙子,省隊集訓快開始了吧?我看過資料,爆發力頂尖!”話題看似在籃球上,那眼神卻分明滑過沈煦因常年在球場上拼搶而略顯粗糙的指關節,再落在他略顯緊繃卻依舊掩不住生機的年輕面孔上。
沈振國臉上的笑容深了幾分,看似隨意地拍了拍沈煦挺得過于僵直的后背:“小孩子玩玩,強身健體而已。真正的前途,還得看后面的深造和歷練?!彼氖终茖捄裼辛Γ恳慌亩紟е蝗葜靡傻恼瓶亓?,“來,小煦,見過你李叔叔和王叔叔。他們都是前輩,眼光毒辣,要多聽教誨?!?
“李叔叔好,王叔叔好?!鄙蜢銖暮韲道飻D出干澀的音節,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父親輕描淡寫地把“籃球”歸類為“小孩子玩玩”,仿佛他為之熬過無數凌晨、淌過如山汗水的那個充滿熱血與夢想的世界,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游戲。他感覺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裂開,發出無聲的脆響。眼前水晶吊燈的璀璨光芒,餐桌上擺放精致的銀器寒光,突然變得異常刺眼。
他被迫端起侍者遞來的、裝著無酒精雞尾酒的水晶杯,冰涼的溫度滲入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杯中金色的液體在炫目的燈光下搖晃,映出他被這身昂貴囚服拘束著的、壓抑的倒影。父親、李總、王總……他們繼續談論著近期某個炙手可熱的文化產業并購案,數字巨大得像天文符號,話語間流淌著無形的籌碼交換。
沈煦站在那里,像一個被精心擺放好、用來增加分量的道具。他聽不懂那些資本運作的細節,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這華麗殿堂深處的冰窟——一個完全陌生的,充斥著虛情假意和冰冷計算的世界。這里沒有球鞋摩擦地板的尖叫,沒有空心入網的爆裂脆響,沒有隊友間奮不顧身的撞肩吶喊。
只有……鏡子。無數冰冷的、光滑的鏡子,四面八方,映照著他無處遁形的年輕、不安,和那正在被一點點剝落、強行按進另一種模具里的棱角。
一股難以言喻的窒息感攥緊了他的喉嚨。他的目光無意識地飄向窗外那片虛假而遙遠的璀璨燈火,似乎想透過層層疊疊的冰冷鏡面,捕捉一點真實世界的星光,哪怕是遠處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