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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鐵柵外的花枝與松節(jié)油里的觸角

特訓營的畫室,時間在松節(jié)油獨有的苦香里沉潛下來。午后的陽光被老建筑高大木格窗的紗簾濾過,溫馴地流淌在木地板上,勾勒出學生們安靜的輪廓。程知夏坐在窗邊的光影里,面前支著一個與她等高、繃著新帆布的簡易畫框——這是劉芳下午的新挑戰(zhàn),告別紙張,面對一種全然陌生、也更具有“物質(zhì)感”的載體。

畫框前擺放著一組靜物:一個粗糙未上釉的深色陶罐,口沿有細小的磕痕;幾枝深紅至棕黃的干枯蓮蓬頭,卷曲著空洞的蓮子殼;幾片卷邊焦黃的荷葉隨意疊放,像垂死的蝶翼。沒有光鮮亮麗,只有時間褪去所有虛假后留下的衰敗本相。

劉芳的聲音在靜默中流淌,帶著一種解剖般的冷靜:“質(zhì)感。今天放過線條,忘掉形狀的精確,我們感受質(zhì)感本身。”她用指尖在粗糙的畫布上輕輕滑過,發(fā)出干澀的、細微的沙沙聲,“干澀、粗糙、起伏、油滑……每一種觸感,都是顏料能‘敘述’的語言。”

程知夏望著那組靜物。陽光斜照在陶罐坑洼不平的表皮上,那些細微的溝壑如同歲月刻下的暗紋,吸飽了光線又將其沉默地鎖在深處。干枯蓮蓬頭虬結的脈絡,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猙獰的堅韌,空洞的蓮子殼是無數(shù)被遺棄的希望。卷曲荷葉的邊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一種沉默的、歷經(jīng)風霜的“觸感”,通過這些靜物的“肌理”,向她無聲地壓迫過來。

她拿起一小碟用松節(jié)油調(diào)開的赭石色顏料,油潤滑膩的感覺瞬間包裹住筆桿。嘗試著將筆觸落在干凈的畫布上,與紙張上那種可控的、仿佛“刻印”線條的感覺截然不同。筆尖不再是細瘦的刻刀,它帶上了油性顏料本身的“軀體感”——滑,膩,厚,滯。每一下涂抹都變得不可預知,顏料會不聽話地堆積成團塊,或是在畫布纖維間狡猾地滲透流淌。

動作笨拙得像剛學步的幼獸。起初涂抹出的只是一片模糊、形狀不明的混沌污跡。陶罐的深影被夸張成墨團,荷葉的焦黃糊作一團泥濘。挫敗感如同藤蔓纏繞上來。

“別怕失控。”劉芳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聲音很近,卻沒有任何評判的意味。她甚至伸出手,用一支干凈的畫刀,輕輕刮掉程知夏畫布中央那團因猶豫而堆積過重的“墨塊”。“油畫不是雕刻,允許覆蓋,允許流淌,顏料有自己的倔強。”畫刀刮過畫布底子的輕微震動,通過筆桿清晰地傳導到程知夏的指端。那感覺奇異,帶著一點點破壞感,卻又開啟了新的可能。

“感受筆毛在粗糙畫布紋理上的摩擦……”劉芳的聲音引導著,“想象你的筆觸不是在‘畫’一個東西,而是在‘觸摸’它們。枯蓮蓬的粗硬扎手,荷葉邊緣的焦脆薄脆,陶罐表面那些看不見的細小溝壑……”她的話語帶著近乎催眠的引導力。

程知夏閉了閉眼,將注意力從眼前的混沌“畫作”剝離,再度聚焦于靜物本身。她強迫自己真正“看”進那些細節(jié)——陶罐表面那些如同老人皺紋的細微起伏褶皺,陽光下呈現(xiàn)何等微妙的光影轉折?干枯蓮蓬莖稈上那些尖銳的、失去水分后緊縮的凸起,該用筆尖的捻、壓還是刮擦來表達那種扎手的質(zhì)感?

深吸一口氣,松節(jié)油的味道帶著苦澀的清醒感涌入肺腑,驅逐了浮躁。她再次動筆。這次帶著一種“試探”和“體認”。筆觸不再是奔涌的涂抹,而是遲疑地、反復地在畫布上試探、點壓。一點赭石堆積在陶罐位置,但筆鋒小心地蹭出短促的細線,去模仿那光線在坑洼肌理上的明暗轉折;枯蓮蓬則被蘸取了一點粘稠的厚顏料,用短促、方向雜亂的點觸堆積,試圖捕捉那種干裂虬結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粗糲;荷葉的邊緣,被一支細小的扇形筆蘸了極稀的透明棕黃薄擦,油性的顏料在畫布纖維上滲化開,形成脆弱焦枯的半透明感。

畫面上依舊無法構成清晰的“物”,甚至更混亂了。色彩交融,形狀模糊。然而一種奇異的“質(zhì)地”開始浮現(xiàn)。那畫布不再是平整的平面,仿佛承載了某種干燥、脆硬、被風霜侵蝕過的物質(zhì)感。程知夏的鼻尖沁出了細汗,手指因用力握住畫筆而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凝聚在了筆尖與畫布那一小片方寸之間,沉入顏料的滑膩與畫布纖維的阻力構成的世界。一種全新的、并非依靠視覺認知而是通過“觸覺想象”構筑的畫面的可能,在她略顯笨拙的筆觸之下,如同沉睡于干涸泥土里的種子,被松節(jié)油的刺激悄然喚醒,探出了第一根顫抖的感知絲線。

宴廳內(nèi)的空氣像是凝固的油脂,沉重得令人窒息。杯光酒影中晃動的每一張笑容,都像是戴在石膏面具上的僵硬標簽。沈煦背脊挺得筆直,緊緊貼在一根巨大冰冷的羅馬柱旁,西裝下透出的涼氣幾乎要滲進他的脊椎骨。這短暫的“躲藏”像溺水者探出水面的一口喘息,盡管周圍依舊是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鏡海。

不遠處,幾位妝容精致的富家小姐如同精心剪裁的花枝,點綴在水晶燈光下。其中一個穿著香檳色曳地長裙的女孩格外惹眼,微卷的栗色長發(fā),頸間墜著剔透的鉆飾,笑容標準的弧度近乎完美。她們的目光時不時若有若無地飄向沈煦這邊,帶著矜持的審視和小圈子特有的低語。她們像是被養(yǎng)在精美花房里的名貴品種,享受著最充沛的陽光、空氣和毫無棱角的呵護。

沈煦對此視若無睹,甚至刻意避開了她們投來的試探目光。這些屬于這個鏡面世界的“裝飾品”引不起他半點漣漪。他的視線穿過晃動的紅酒杯、金發(fā)與亮片組成的視覺噪音,死死釘在廳外露臺的方向。

露臺連接著裙樓的屋頂花園。巨大的落地玻璃門敞開著,夜色里暖風灌入,攜來植物微弱的香氣。而此刻,那露臺的入口處,成了另一個小世界的入口。

一群年紀相仿的少年聚集在那里,約莫六七個,穿著舒適的運動T恤或休閑襯衫,帶著與宴廳格格不入的自由氣息。其中一個身材健碩、寸頭方臉的男生,正激動地比劃著講解著什么,動作帶著球場特有的熱情。另一個斯文些的男生則在打電話,眉飛色舞,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兩只手在空中模擬著投籃的動作,似乎在描繪著某個精彩絕倫的上籃瞬間,整個人幾乎要跳起來。旁邊圍著聽的幾人明顯被點燃了情緒,眼中閃爍著同樣的、野性而未經(jīng)馴服的光芒,笑聲肆無忌憚地穿透了音樂,清晰可辨,像一股來自曠野的風,帶著汗水、皮革和純粹競技的原始律動。

那是沈煦熟悉的語言。是他們省青訓預備營里一起流汗拼命的隊友。

鐵黑色的金屬格柵門框住了露臺入口。這道格柵在沈煦眼中,被切割成一片冰冷的囚籠鐵欄。他就站在欄內(nèi)這奢華的、由水晶、大理石和冰冷笑容構成的牢獄里。而那欄桿之外,咫尺之遙,就是他心之所向的自由曠野——那個充滿了碰撞、嘶吼、為了一個球能豁出命去奔跑起跳的熱血天地。

陽光下的球場,夕陽涂抹在年輕軀體上的金紅色,球鞋摩擦地板發(fā)出的、令人血脈賁張的尖叫,身體在空中相撞時的力量感和信任……這些聲音、畫面、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流,狠狠地沖擊著此刻禁錮著他的華麗牢籠四壁。隊友們在那露臺自由談笑、模仿動作的每一幀畫面,都像灼熱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被束縛的靈魂深處。

一股極其狂暴的、帶著毀滅沖動的暴戾突然從沈煦腹腔最深處炸開,猛烈地向上沖撞。他必須做點什么!必須破壞這將他與真實世界隔絕開的該死的“鐵欄桿”!

一聲刺耳的、布料被極限撕扯發(fā)出的“嘶啦”聲在羅馬柱的陰影下陡然響起!

沈煦猛地側身,背對著整個流光溢彩的虛偽空間,一只手極其粗暴地抓住了緊勒在脖子上的、讓他幾乎無法呼吸的領帶結。昂貴的絲綢領帶在他驟然爆發(fā)的大力撕扯下,瞬間變形崩壞!金屬材質(zhì)的領帶夾被蠻力扯脫,冰冷尖銳的邊角擦過他喉結下方的皮膚,帶出一條瞬間發(fā)燙發(fā)紅的火辣痕跡,細小的血珠幾乎立刻滲了出來。他卻感覺不到痛!只覺得那層幾乎扼殺他喉管的、象征著這囚籠秩序的東西終于被撕裂開一道口子!他貪婪地、用力地吸進一大口帶著松針氣息的、從露臺方向涌來的空氣!胸口的憋悶短暫地被沖散了一瞬。

但也僅僅是一瞬。

鏡城里的喧囂似乎凝滯了一秒。露臺上似乎有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沈煦在隊友驚詫的目光投射過來的前一剎那,僵硬地轉過身,將自己重新塞回冰冷的羅馬柱陰影里。他背脊更緊地抵著冰涼堅硬的大理石,喉嚨吞咽著,喉結滾動處那片新鮮擦傷刺痛無比。那根被他拽壞、扭成丑陋形狀的絲綢領帶,像一條死去的、色彩黯淡的蛇,被他緊緊攥在汗?jié)癖鶝龅氖中模腹?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出駭人的青白。

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絲綢被撕裂的毛糙斷口,還有那硬質(zhì)金屬領帶夾冰涼的輪廓。指尖觸覺傳來的冷硬觸感,與他胸口依舊奔騰灼燒的暴戾火焰形成尖銳的對峙。

冰冷的欄桿依舊在眼前,無聲,堅固,無法撼動。他依舊是囚徒。那掙扎過后碎裂的死蛇般的領帶,不過是留下了一道更深的屈辱印記。夜風吹過,帶著露臺方向自由的笑聲,帶來片刻虛幻的松解,卻在下一秒將更深沉的絕望刻印在他緊緊握起的拳心和喉頭的傷口里。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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