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無邊的、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與聲的黑暗。
項宇的意識在這片黑暗中沉浮、墜落。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只有永恒的虛無和……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纏繞不去的、億萬亡魂的尖嘯!
“項——羽——!”
“還——命——來——!”
“彭城……坑殺……二十萬……”
“巨鹿……破釜沉舟……尸山血海……”
“垓下……十面埋伏……楚歌……”
無數扭曲、怨毒、充滿血淚的嘶吼,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靈魂的每一寸!每一個字,都帶著一個慘死者的絕望面孔,帶著一段被鐵蹄踏碎的悲鳴!它們匯聚成滔天的血海,將他死死裹挾、拖拽,要將他徹底撕碎、吞噬!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堆積如山的尸體!那被鮮血染紅的江河!那在烈火中哀嚎的城池!那無數雙空洞、怨恨、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不……不是我……”項宇的靈魂在血海中掙扎、嘶吼,試圖辯解,試圖推開那些撲上來的怨靈,“我是項宇!我不是他!我不是那個……霸王!”
但回應他的,只有更加瘋狂的尖嘯和撕咬!
“狡辯!”
“暴君!”
“屠夫!”
“你的刀!你的戟!你的馬蹄!沾滿了我們的血!”
“力拔山兮氣蓋世?哈哈哈……蓋的是尸山!蓋的是血海!”
“還我命來——!”
無數雙冰冷、腐爛的手抓住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喉嚨,將他拖向那由無盡骸骨和怨念構筑的深淵!他感覺自己正在被分解、被同化,成為這無邊血海的一部分,成為那億萬亡魂中的一員!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徹底沉淪、被那滔天怨念碾碎的剎那!
一點微弱的、卻異常堅韌的光芒,如同刺破永夜的星辰,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血幕!
那光芒中,似乎有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素衣染血,青絲散亂,眼神卻……清澈而堅定。
“虞……姬?”項宇破碎的意識中,閃過這個名字。
那光芒驟然放大!
冰冷!刺骨的冰冷!
還有……泥土的腥氣!濃重的、帶著腐爛草根和血腥味的泥土氣息!
項宇猛地睜開眼!
劇烈的咳嗽讓他整個胸腔如同被撕裂!他咳出的不是血,而是帶著海腥味的、渾濁的泥水!他發現自己半個身子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海浪正一下下拍打著他麻木的身體。而他的上半身,則陷在一片濕滑粘稠的淤泥灘涂中。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
天色是鉛灰色的,雨已經停了,但海風依舊凜冽如刀。他身處一片完全陌生的、被巨大礁石環抱的狹窄海灣。海浪卷上來的,除了破碎的貝殼和枯枝,還有……一些被海水泡得發白腫脹的……尸塊和殘破的甲片。
不遠處,虞姬跪坐在泥濘中,渾身濕透,單薄的鹿皮衣裙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她的右臂無力地垂著,傷口被海水浸泡得發白腫脹,但她似乎渾然不覺。
她正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從身下那散發著惡臭的淤泥中,挖出一捧相對干凈些的、混雜著細小貝殼碎片的濕土。
她的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然后,她捧著那捧濕土,艱難地挪到項宇身邊。
“項宇……”
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海浪的轟鳴,直抵項宇混亂不堪的靈魂深處。
“看著我!”
她命令道,眼神銳利如刀,不容置疑。
項宇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她臉上。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沾滿了泥污,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暴風雨后洗凈的天空,澄澈、堅定,燃燒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神性的光芒。
“看看你身下是什么!”虞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混沌的力量!
項宇下意識地低頭。
身下是淤泥。淤泥里,混雜著破碎的貝殼、斷裂的海草、被海水磨圓的石子……還有……半截被泡得發白的手指骨!一塊帶著銹跡的青銅甲片!甚至……一小片沾著黑泥的、屬于磐石部戰士特有的靛青色刺青皮膚!
這片看似平靜的灘涂,分明是由無數戰死者的血肉和遺骸,在海水經年累月的沖刷下,與泥沙貝殼混合、沉淀、腐爛而成的——尸泥之壤!
“這是尸泥!”虞姬的聲音如同驚雷,每一個字都砸在項宇的心頭,“是無數像鐘離昧、像季布、像巖、像那些為你戰死的江東子弟、像被你坑殺的降卒、像因戰亂流離失所最終曝尸荒野的百姓……他們的血肉!他們的骨頭!化成的泥!”
她捧著那捧濕土的手,微微顫抖,卻異常穩定地舉到項宇眼前。
“你不是霸王項羽嗎?你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嗎?”虞姬的眼中沒有淚水,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清醒,“看看!這就是你蓋世的‘氣’!這就是你拔山的‘力’!最終化成了什么?!”
“一灘爛泥!”
“一灘散發著腐臭、滋養著蛆蟲、連海鳥都不屑啄食的——爛泥!”
項宇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劇痛瞬間淹沒了所有亡魂的尖嘯!他看著虞姬手中那捧混雜著人骨殘骸的濕泥,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那些被他強行壓抑、被亡魂詛咒所掩蓋的、屬于“項羽”的滔天殺孽和深重罪業,如同最丑陋的瘡疤,被虞姬用這捧尸泥,血淋淋地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我……”他想辯解,想否認,喉嚨卻如同被淤泥堵死,只能發出嗬嗬的嘶聲。
“閉嘴!”虞姬厲聲打斷他,眼神如冰錐般刺入他的眼底,“聽清楚!項宇!”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用力地喊出這個名字!
“那個力拔山兮、睥睨天下、視人命如草芥、最終在烏江邊用一場悲情自刎來成全自己英雄之名的——項羽!”
“他死了!”
“死在了垓下的尸堆里!死在了烏江的濁浪中!死在了他自己親手堆砌的尸山血海之上!”
“他的蓋世武功,他的英雄悲歌,他的千秋霸業……”
虞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決絕,將那捧尸泥狠狠摔在項宇面前的泥地上!
“啪!”
濕泥四濺!濺在項宇的臉上、身上!
“——都他媽化成了這灘爛泥!”
死寂。
只有海浪單調而冷酷的拍岸聲。
項宇呆呆地看著濺在自己臉上的泥點,感受著那冰冷、滑膩、帶著死亡氣息的觸感。亡魂的尖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虛無和冰冷。
他……項羽……真的……只是一灘爛泥?
虞姬劇烈地喘息著,剛才那番話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看著項宇眼中那死灰般的空洞,心中閃過一絲不忍,但隨即被更強大的意志壓下。
她緩緩俯下身,用那只完好的手,再次從地上,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捧起一小撮沒有被尸骸污染的、相對干凈的、深褐色的泥土。
這捧土,來自灘涂邊緣,靠近礁石縫隙,帶著海水的咸澀,也帶著一種……微弱的、屬于新生植物的清新氣息。
她將這捧干凈的泥土,輕輕放在項宇攤開的、沾滿污血和尸泥的手掌上。
動作輕柔,與剛才的暴烈判若兩人。
“項宇……”
她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卻蘊含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
“你從這尸泥里爬出來了……”
“你活下來了……”
“看看這捧土……”她引導著他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小小的一撮深褐色泥土上,“它很臟,很卑微,甚至……帶著死人的味道……”
“但它也是土!”
“是能埋下種子,長出糧食,養活活人的——土!”
虞姬的目光穿透項宇眼中的死寂,直抵他靈魂最深處那點微弱的、屬于“項宇”的現代靈魂的火星。
“你不是那個葬在爛泥里的霸王!”
“你是從這尸山血海里,唯一爬出來的——活人!”
“項宇!”
“站起來!”
“用你活著的手!用你活著的腦子!”
“把這捧土……”
虞姬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堅定,如同開天辟地的神諭:
“——變成能長出新苗的田!”
項宇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掌心那捧深褐色的泥土,帶著海水的微涼和咸澀,也帶著一種……奇異的、微弱的生命力觸感。
尸泥的腐臭依舊縈繞在鼻尖,亡魂的尖嘯似乎還在遙遠的深淵回蕩。但虞姬那番如同淬火鍛打般的話語,那摔在臉上的尸泥,那捧在手心的新土……如同最狂暴的雷霆,將他那被血海怨念和英雄悲情層層包裹、幾乎窒息的核心——那個屬于現代歷史系學生項宇的靈魂——狠狠劈開了一道縫隙!
劇烈的痛苦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那不再是亡魂施加的詛咒,而是源自他這具身體、這重身份所背負的、真實不虛的滔天罪孽!是數十萬、上百萬因“項羽”而死的亡魂,用他們的血肉和怨念,澆筑在他靈魂上的沉重枷鎖!
這枷鎖,他掙不脫,甩不掉!
但……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眼珠,目光再次落在掌心那捧深褐色的泥土上。
爛泥?
不!
虞姬說得對!這是土!是能埋下種子,長出糧食,養活活人的土!
他是誰?
他是項宇!一個被命運強行塞進“項羽”軀殼里的現代靈魂!他不是那個葬在爛泥里的霸王!他是從這尸山血海里,唯一爬出來的活人!
活人!
這兩個字,如同黑暗中的火種,驟然在他冰冷死寂的心湖中點燃!
活人……要做什么?
活人要活下去!要在這片由尸骸滋養的土地上……活下去!而且要帶著那些為他而死的人……那份沉重的罪孽……活下去!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靈魂最深處擠出來的、混合著劇痛、絕望、不甘和某種新生意念的低吼,從項宇喉嚨里迸發出來!
他猛地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死死攥緊了掌心的泥土!
濕冷的泥漿從他指縫間溢出!那深褐色的、代表著新生可能的泥土,與他手上沾染的、代表著死亡與罪孽的污血和尸泥,混合在一起!
他不再試圖甩脫那污穢!而是……死死抓住!
抓住這罪孽!抓住這新生!
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撐著身下冰冷粘稠的尸泥,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試圖撐起自己的身體!
每一次發力,胸口那幾乎被遺忘的箭創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右肩胛的骨頭仿佛在摩擦!但他不管不顧!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角青筋暴跳,汗水混合著泥水血水滾滾而下!
虞姬沒有扶他。只是跪坐在一旁,用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默默地看著他,如同在見證一場最艱難的重生。
一寸!兩寸!
他的身體離開了泥濘!雖然依舊佝僂,雖然搖搖欲墜,但他……站起來了!
站在了這片由無數亡者血肉滋養的尸泥灘涂上!
海風呼嘯,吹動他襤褸的衣衫和散亂的頭發。他渾身浴血染泥,如同從地獄最深處爬出的惡鬼。但那雙眼睛,在最初的死寂和痛苦之后,卻燃起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火焰!
那不是霸王的睥睨,不是英雄的悲涼。
而是一種……背負著萬鈞重擔、浸透了血與罪、卻依舊要掙扎著活下去、并且要在這片尸骸之上……種出新苗的——瘋狂意志!
他緩緩抬起那只攥著混合泥土的手,舉到眼前。目光穿透指縫間滴落的泥漿,看向這片被礁石環抱的、死寂而荒蕪的灘涂,看向遠處那依舊翻滾著、仿佛隨時會再次撲來吞噬一切的墨色大海。
“王侯將相……”
一個嘶啞、破碎、卻帶著某種奇異力量的聲音,從他干裂的嘴唇中擠出,如同破土的幼芽,艱難卻頑強:
“……寧有種乎?”
這話語,不再是疑問,而是宣言!
是對那腐朽血統、對那注定悲劇的英雄宿命、對那視人命如草芥的帝王霸業——最徹底的否定和宣戰!
他猛地將手中那捧混合著罪孽與新生的泥土,狠狠砸在腳下的尸泥灘涂上!
“砰!”
泥漿四濺!
“從今日起……”
項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枷鎖的決絕,響徹在這片死寂的海灣:
“這南越之地……”
“再無霸王項羽!”
“只有……”
他的目光掃過這片由尸骸滋養的灘涂,掃過遠處隱約可見的、被海霧籠罩的連綿山嶺,最終落回身邊那個用生命將他從深淵拉回、此刻正用燃燒著希望與力量的眼神望著他的女子身上。
他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開天辟地的沉重與力量:
“……尸骸之上……”
“……活下來的……”
“……新王!”
海風卷著浪濤的轟鳴,將這句染血的誓言,送向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