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昧最后那聲“走！”還在狹窄隱秘的巖洞回音中震顫，項宇已經做出了決定。他不再看那片焚盡忠魂的海灣，火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窩里，只余下兩道冰冷的堅冰。

“跟上！”項宇的聲音撕裂而低啞，幾乎不似人聲。他一把抓住虞姬冰涼卻穩定的手，拖著還在劇痛的身體，向巖洞深處、磐石部營地后方那條虞姬和磐石部忠誠派秘密開辟的退路猛沖。

季布雙眼赤紅，牙關緊咬，與另外兩個傷較輕的士兵斷后，催促著僅存的十來個還能行動的伙伴——包括兩三個被攙扶的重傷者，以及那個目睹自焚火人后、精神受到巨大沖擊、此刻卻緊握著一柄染血石斧、眼神兇狠異常、叫做“巖”的磐石部戰士——踉蹌著跟上。

這條退路異常狹窄、潮濕、陡峭，布滿濕滑的青苔和尖銳的礁巖碎塊，是虞姬通過幫助幾個不愿叛亂的磐石部婦人處理草藥、交換信息時，秘密打探并確認的一條極少數老人才知道的、通往海岸另一側小灣的隱秘通路。

洞外，殺聲震天。

獠叛變的死忠在短暫的震驚后，被那燃燒的火人激起了更瘋狂的兇性，如同被激怒的鬣狗群，開始不計代價地向鹽田殘余的抵抗者發動猛攻，試圖徹底掃清障礙，迎接漢軍登岸。

漢軍的樓船在“蛟骨火筏”制造的巨大混亂和破壞下損失慘重，幾艘靠得太近的中型船只被燒毀或撞沉，陣型徹底打亂，幸存的艦船正慌亂地試圖重新調整陣列，暫時無法組織有效的登陸支援。

然而，這混亂拖延不了太久。

這條隱秘的甬道并非坦途。狹窄處僅容一人佝僂通過，濕滑難行。一個重傷的士兵在攀爬一段陡坡時脫力，悶哼一聲向下滑墜，幸虧季布眼疾手快，用刀鞘死死抵住巖壁才險險攔住，代價是他傷口崩裂，半邊衣衫瞬間被鮮血浸透。

“季布！”項宇猛地回頭。

“走！別管我！”季布怒吼，一把推開旁邊試圖扶他的士兵，“護著項兄弟！走！”

巖發出低沉的咆哮，如同野獸，一把扛起那個幾乎脫力的重傷士兵，用肩膀死死頂住他，青筋暴起，一步步向上挪動。

甬道盡頭的光亮已然在望，混雜著海水的咸腥和……微雨的氣息。

但當項宇第一個沖出洞口，踏入瓢潑而下的冰冷雨幕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心臟驟停！

所謂“安全”的小灣，此刻已是一片修羅場！

幾艘用于撤退的小木筏早已被砸得稀爛，殘骸漂浮在渾濁的海浪中。地上躺著七八具尸體——有試圖保護木筏卻被突然襲擊殺死的、未叛變的磐石部戰士，也有獠的叛兵！顯然，在這里負責準備退路的忠誠磐石部人，與跟蹤或攔截而來的叛徒爆發了慘烈的沖突！

更令人心寒的是，狹小灣灘的入口處，兩個滿身泥血、手握簡陋兵刃的身影，正背對著項宇的方向，絕望地與數十個獰笑著、步步逼近的叛兵對峙！

是負責此處策應和看守木筏的兩位楚國老兵！他們也活下來了！

其中一人聽到身后動靜，艱難地回頭，看到沖出洞口的項宇等人，灰敗的臉上瞬間爆發出最后的希望之光，嘶聲力竭地大吼：“大人！快走！走水路……沒……沒了……”

話音未落！

“撲哧！撲哧！”

數根粗陋但鋒利的石矛從他前胸和后背狠狠扎入！將他釘死在地上！他身邊的同伴也在怒吼中被幾把石斧劈翻！

“一個也別想走！”一個獠手下的小頭目從叛兵群中走出，滿臉橫肉，用矛尖指著項宇等人出來的洞口，眼神殘忍如狼，說的是半生不熟的秦腔夾雜百越俚語，“等酋長和漢兵到了，把你們這些外鄉狗的骨頭都磨成粉！”

退路徹底斷絕！

身后是緊追的強敵（獠的主力隨時可能解決鹽田之圍撲來），面前是兇悍的叛兵堵路！暴雨如注，沖刷著地上的血水，匯成刺目的紅溪流入大海！

“沖過去！”項宇再無猶豫，猛地拔出腰間那把從磐石部換來的最好鐵刀！刀鋒在雨水中泛著青黑色的冷光！雖然右臂重傷難用，他依舊可用左手使刀！

他已無法回頭！只有血路一條！

季布、巖，還有那些還能動的士兵，眼中同時爆發出困獸般的決死兇光！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澆滅，只剩下殺出去的本能！

“殺——！”

狹窄的小灣灘頭，一場更慘烈的混戰瞬間爆發！

人數、地形均處絕對劣勢！項宇這邊能戰者不過七八人，且大半帶傷！而堵路的叛兵至少有三四十人！他們以逸待勞，依仗狹窄地形步步緊逼，石矛攢刺，石斧揮砍！

“噗嗤！”

剛沖出去的季布一個踉蹌，左臂被一柄骨矛劃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狂涌！

“給老子死！”巖的怒吼如同受傷的棕熊！他本就高大強壯，此刻陷入徹底的瘋狂！無視刺向他胸口的石矛，反手一石斧劈下，硬生生將那持矛叛兵的腦袋劈開了半邊！白花花的腦漿和血液混著雨水噴濺！那柄石矛刺入他肋下三寸，卻被他強悍的肌肉死死夾住！

劇痛反而讓他更加狂暴！他拔出矛頭，當成棍棒狂砸！一時間竟無人敢近身！

項宇左手持刀，刀光在雨幕中劃出冰冷的光弧。刀是寶刀，鋒利無比，每一次劈砍都能斬斷石矛木柄，甚至破開簡陋的藤甲！但他身體虛弱，動作遠不如昔日靈動，每一刀都牽動胸肩劇痛，如同刀剮！更要命的是，他必須分心保護緊貼身邊的虞姬！

虞姬！這個在鹽田和火場中都未曾退縮的女子，此刻手握那柄燒焦的鹽鏟，動作極其冷靜而精準！她不主動沖鋒，卻如同附著在項宇身邊的影子，每當有叛兵試圖從側面或后方偷襲項宇或攻擊其他士兵時，那柄沉重鋒利的鐵鏟總能在最刁鉆的角度狠狠拍出或刺出！一個叛兵從側后突襲，手中石斧剛剛揚起，虞姬的鏟尖已經狠狠刺進他的小腿迎面骨！

“啊！”慘叫聲中，虞姬猛力一掀，硬生生將那叛兵掀了個四仰八叉！

雨水、血水混合著泥漿，小灣入口處成了真正的血肉磨盤。項宇這邊仗著鐵器和最后爆發出的死志，一時間竟擋住了叛兵的第一波沖擊，數人倒在血泊中，但叛兵也付出了近十具尸體的代價！尸體迅速堆積在狹窄的出口附近！

“沖出去！”項宇嘶吼，刀鋒指向那處因尸體堆積而稍稍開闊的豁口！必須在更多的叛兵聞聲而來之前殺出去！

就在此時！

“轟隆——！”

一道慘白耀眼的巨大閃電，如同天神震怒的巨矛，撕裂低垂的濃黑云層，直劈遠方海域！震耳欲聾的雷聲緊隨而至，仿佛就在頭頂炸開！大地都為之顫抖！

剎那的光明，照清了所有人扭曲而猙獰的臉！

也照亮了！

小灣對面，那道被嶙峋礁石和低矮灌木遮掩的、通向更遠處未知海岸的——斷崖！

那峭壁陡然聳立，黑沉沉的如巨獸之口！崖下是翻滾著白沫、幽深不知底的黑色海水！暴雨如幕，狂風在峭壁間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前路竟是絕壁！

退路被叛兵死死卡住！

項宇的瞳孔因這瞬間的光明和看清的前路，猛地收縮如針尖！

歷史的回音在此刻尖銳到了極致！垓下大澤！烏江絕壁！一樣的暴雨如泣！一樣的窮途末路！一樣的敵人環伺！

“啊——！”那磐石部戰士巖，在雷聲與閃電的刺激下，發出一聲非人的狂嚎，徹底失去了理智！他眼中已分不清敵友，只余下殺戮的血光！他揮舞著斧棒，向著堵在尸堆后的叛兵發起了最后的、不顧一切的沖鋒！竟硬生生在那嚴密的陣線上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走！”季布大吼！他知道這是巖用生命換來的最后機會！他猛地撞開兩個想阻擋項宇的叛兵，自己也因此中了狠狠一擊，口噴鮮血，卻死死攔住了撲向豁口的敵人！

項宇沒有任何猶豫！他左手拖著虞姬，右手（強忍著肩骨碎裂般的劇痛）猛地推了一把身邊另一個還能走的士兵！三人用盡最后的力氣，從那被巖撕開、被季布用命抵住的狹窄血口沖了出去！

沖出的剎那，項宇回頭最后一眼！

巖高大如同魔神的身影，被十幾支石矛石斧同時刺入、劈中！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他巨大的身體晃了晃，卻狂吼著向前撲倒，最后的力量帶著數名叛兵一同栽下陡峭的岸坡，滾入了怒濤翻滾的漆黑海水中！

季布渾身浴血，如同破爛的血袋，擋在豁口前，手中戰刀早已卷刃折斷，他用拳頭、用牙齒、用身體死死纏住那些想追擊的叛兵，最后被亂矛重重刺穿，釘在了那堆染血的尸體之上！他圓睜著雙眼，望向項宇三人奔逃的方向，口中最后涌出帶血的泡沫，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忠誠！盡數葬在了這場狂亂的暴雨之中！

項宇胸口劇痛欲裂，眼前陣陣發黑！那垓下十面埋伏、將士盡歿的錐心刺骨之感，伴隨著季布那釘在尸堆上的最后眼神，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幾乎要窒息！

“走！”虞姬的聲音斬釘截鐵！冰冷得像一柄手術刀，狠狠刺入項宇幾乎沉淪的意識！她死死攥著項宇的手，拽著他，不管不顧地沖向那道在閃電明滅間時隱時現的可怕斷崖！

沒有路了！

只有向前！

沖進這無邊的雨幕，沖上那道絕壁！

就算下面是萬丈深淵，也比死在叛徒手里強！

那叛兵的小頭目也看到了斷崖，臉上露出狂喜和殘忍！他帶著剩下的十幾個人，越過還在掙扎的季布和地上的尸體，如同跗骨之蛆，猛撲過來！

“抓住他們！掉崖也要看到骨頭！”

虞姬拉著項宇，踉蹌沖到斷崖邊緣。崖下，黑色的海浪瘋狂撞擊著礁石，發出轟隆巨響！風更急，雨更狂！

再無退路！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虞姬的目光如電，瞬間捕捉到斷崖邊緣一個極其隱蔽的細節！在靠近崖壁根部，雨水形成的細小急流沖刷下，一小片泥土被沖開，露出了埋在下面的半截東西——那是一截碗口粗細、浸透了雨水顯得格外沉重的麻棕混合的粗大繩索！繩索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崖壁的一道巖縫，似乎是磐石部的人為了采集某種特殊草藥、苔蘚，或者根本就是前人遺留的廢棄錨樁！

沒時間思考！

“跳！”虞姬的聲音如同驚雷！

她猛地將項宇推向懸崖方向，同時自己矮身一個翻滾，躲開一根擦著她后背飛過的投擲石矛！她的動作決絕到了極點，右手在翻滾的同時，閃電般抓向了那半截露出的繩索！

項宇被猛地一推，失重的感覺瞬間襲來！眼前是翻滾的墨色海水和猙獰的礁石！他下意識地遵從了這最后的本能，縱身躍下！

在項宇躍下的瞬間，虞姬的手也死死抓住了那濕滑沉重的繩索！巨大的力量幾乎將她纖細的手臂扯斷！但她咬牙死撐！借著下墜的力道，身體如同靈猿般貼著濕滑陡峭的崖壁向下滑落！繩索在粗糙的巖壁上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和火花！

幾乎在同一時刻！

轟隆！

一聲比方才所有雷霆都要恐怖百倍、如同天地崩裂般的巨響，從他們剛剛逃離的小灣營地、從鹽田方向、甚至從更遠的海域滾滾而來！震得整座斷崖都在顫抖！

這絕非自然界的雷暴！而是……火藥被集中引爆的毀滅之音！

追擊到崖邊的叛兵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后方營地的恐怖爆炸聲驚得魂飛魄散！他們下意識地回頭，只見小灣方向，幾道熾白色的巨型火柱沖天而起，照亮了半邊雨夜！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連環爆炸！火焰升騰！巨大的沖擊波夾雜著熾熱的碎片和燃燒物，如同天罰火雨，向著斷崖方向瘋狂擴散！

鐘離昧自爆時藏匿的最后一批“驚雷”？還是秘密儲藏的硝石硫磺被烈焰引爆？或者……漢軍瘋狂報復投下的火罐點燃了所有堆積的物資？

無人知曉！

爆炸的火光與氣浪，如同狂怒的海神掀起的滅世之浪，瞬間席卷到了斷崖之巔！

慘叫聲瞬間被淹沒！

那些追到崖邊的叛兵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洶涌而至的烈焰風暴吞噬、掀飛、撕碎！殘肢斷臂混合著焦糊的黑煙，被爆炸的氣浪高高拋起，然后如同破布袋般墜向漆黑的大海！懸崖邊頓時為之一空！

正順著繩索滑落的項宇和虞姬也被這恐怖的沖擊波狠狠撞中！

“噗——！”項宇胸口的創傷再也無法承受，逆血狂噴！視野一片赤紅！抓住崖壁縫隙的手指瞬間失力！身體完全失去控制，急速下墜！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上方斷崖被烈焰吞噬，同時，一根被爆炸沖擊波撕裂、燃燒著的巨木殘骸，如同從地獄投來的標槍，帶著毀滅的風聲，朝著他和下方繩索上虞姬的方向——狠狠砸落！

劇痛！失重！烈焰！

虞姬驚駭欲絕的臉在火光中一閃而逝！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無邊的冰冷黑暗！

意識潰散的最后一瞬，一聲微不可聞、卻仿佛貫穿了時空洪流的嘆息，在他破碎的靈魂深處幽幽響起：

“阿羽……”

緊接著，是無數凄厲的、仿佛源自九幽黃泉、充滿了無邊怨毒與詛咒的嘶鳴尖嘯，撕碎了所有的聲音和思緒：

“項——羽——！還——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