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
項宇嘶啞的宣言在冰冷的海風中回蕩,帶著血與火的余燼,也帶著破土而出的決絕。那聲音并不洪亮,卻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虞姬心中激起驚濤駭浪,也在不遠處礁石后、泥沼中,幾個掙扎著爬起的幸存者耳中,炸開了希望的驚雷。
虞姬看著那個站在尸泥之上、渾身浴血卻脊梁挺直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燃燒著罪孽與新生火焰的奇異光芒,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攫住了她。不再是仰望霸王的癡迷,不再是患難與共的扶持,而是一種……近乎信仰的認同。他不再是那個注定隕落的星辰,而是從地獄血火中爬出的、要在這蠻荒之地親手開辟生天的——王!
“新王……”她低聲重復,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堅定。她掙扎著站起,不顧右臂傷口的劇痛,走到項宇身邊,與他并肩而立。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宣言最有力的支持。
礁石后,泥沼中,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
一個、兩個、三個……
如同被驚動的、受傷的野獸,幾個身影艱難地從藏身處爬出。他們渾身泥濘,傷痕累累,眼神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驚恐和茫然,但當他們的目光觸及站在灘涂中央、如同標槍般挺立的項宇和虞姬時,那茫然中漸漸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
是之前混戰中失散的楚卒!還有兩個僥幸未被叛兵殺死的、磐石部中未曾背叛的戰士!他們像迷失的孤狼,循著那微弱卻堅定的宣言,找到了狼群的頭領。
“王……王上……”一個斷了條胳膊、用破布死死纏住斷口的老兵,拖著殘軀,幾乎是爬行著靠近,聲音哽咽,“鐘離將軍……季布將軍……他們……”
“死了?!表椨畹穆曇舯?,沒有回避,沒有煽情,只有最殘酷的陳述,“死得其所。”
他目光掃過這些掙扎匯聚的殘兵,連同虞姬在內,一共……七人。加上他自己,八人。這就是他“新王”基業的全部班底——八個從尸山血海、背叛絕境中爬出來的活死人。
“但你們還活著?!表椨畹穆曇舳溉话胃撸瑤е环N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項宇也還活著!”
“活著,就要干點活人該干的事!”
“把這片尸泥灘……”
他猛地抬腳,狠狠踩在腳下那混合著人骨殘骸的淤泥上!
“……變成能埋種子、長糧食、養活人的地!”
“把那些想讓我們死的人……”
他目光如刀,刺向磐石部營地方向,刺向那依舊被濃煙籠罩的海灣!
“……變成這片新地上的肥料!”
簡單!粗暴!卻充滿了最原始、最直接的生存邏輯和復仇意志!
這宣言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宏大的許諾,只有最赤裸的生存與復仇!卻如同最烈的酒,瞬間點燃了這些殘兵心中那點微弱的火星!
“干了!”
“跟著新王!”
“報仇!”
嘶啞的、帶著哭腔和血性的吼聲,從這些殘兵喉嚨里迸發出來!他們掙扎著聚攏到項宇和虞姬身邊,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的狼群,眼中不再是絕望,而是燃燒著同歸于盡的兇悍!
生存是第一要務。
這片被礁石環抱的隱秘小灣,成了臨時的據點。沒有食物,沒有干凈的水,沒有藥品,只有無盡的尸泥和冰冷的海水。
項宇的傷依舊嚴重,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但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他不再是那個可以任性沖殺的霸王,他是這八個人的“王”,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清點所有能用的東西!”項宇下令,聲音因虛弱而低沉,卻異常清晰。
結果令人心酸。除了每人身上破爛的衣物和幾件簡陋的武器(一把卷刃的鐵刀、幾根削尖的木棍、一把虞姬的鹽鏟),就只剩下從尸體上扒下來的幾塊相對完整的獸皮,以及……虞姬一直貼身藏著、用油布包裹嚴實的——范增遺圖!還有那塊染血的絹帕!
這圖,這帕,成了他們最后的依仗和精神圖騰。
“找水!找吃的!”項宇指向礁石區,“撬牡蠣!抓螃蟹!找能吃的海草!注意毒物!”
“收集所有干燥的柴火!生火!烘干衣物!取暖!”
“輪流警戒!提防野獸!更要提防……人!”
命令一條條下達,簡單卻有效。殘兵們立刻行動起來,在虞姬的指揮下(她的冷靜和組織能力在此刻至關重要),分工明確。有人忍著傷痛爬上濕滑的礁石撬取貝類;有人潛入冰冷刺骨的海水邊緣,用削尖的木棍刺捕被海浪沖上來的小魚小蟹;有人收集被海浪沖上岸的枯枝敗葉,在避風處艱難地鉆木取火。
生存的本能壓倒了傷痛和疲憊。
當第一縷微弱的火苗在虞姬小心翼翼的保護下終于燃起時,那跳動的溫暖光芒,仿佛驅散了所有人心頭的陰霾。他們圍坐在小小的火堆旁,烘烤著濕透冰冷的身體,分食著腥澀卻救命的生蠔肉和烤得半生不熟的小魚。
火光映照著八張疲憊卻堅毅的臉。
項宇看著跳躍的火焰,又看向身邊沉默地處理著一條小魚、動作依舊優雅的虞姬,再看看那些狼吞虎咽、眼中重新有了生氣的殘兵。
秩序!必須建立!
他掙扎著坐直身體,拿起那柄卷刃的鐵刀。
“嗆啷!”
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他用盡力氣,將鐵刀狠狠砍在旁邊一塊堅硬的礁石上!刀刃崩開一個更大的缺口,火星四濺!
“今日起!”項宇的聲音在火光中響起,帶著一種開宗立派的沉重,“沒有霸王!沒有將軍!只有活下來的人!”
他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我,項宇!是你們的頭領!也是……你們的兄弟!”
“活下來!一起活!”
“有鹽,同吃!有鐵,同用!有敵,同殺!”
“若違此誓……”
他猛地舉起那柄崩口的鐵刀,刀尖指向天空,又狠狠頓在火堆旁的地上!
“猶如此刀!人神共棄!”
“嗆啷!”他將刀扔在地上。
短暫的沉默。
“嗆啷!”
“嗆啷!”
……
幾聲清脆的響聲接連響起!
虞姬默默地將那把鹽鏟放在刀旁。
斷臂老兵將一根削尖的木棍頓在地上。
其他人,也紛紛將自己的武器——無論多么簡陋——頓在火堆周圍!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武器頓地的脆響!
這是最原始、也最沉重的盟誓!
以武器為憑!以生存為約!
一個由八個活死人組成的、名為“新楚”的微小火種,在這片尸骸滋養的灘涂上,悄然點燃
生存的危機暫時緩解,但更大的陰影依舊籠罩。
張良的陰謀如同跗骨之蛆。獠的背叛和漢軍的突襲,幾乎將他們徹底毀滅。這片隱秘的灘涂只是暫時的喘息之地,絕非久留之所。
項宇攤開那張被海水浸濕、邊緣有些破損卻依舊清晰的范增遺圖?;鸸庀?,地圖上那些標記點顯得更加神秘。
“磐石部……內亂……”項宇的手指劃過磐石部的位置,又指向地圖上標注的其他幾個百越部落聚居點,“藤蛇部……黑齒部……還有……更南邊的‘林溪部’……”
獠的背叛,必然在百越諸部中引起巨大震動。那些之前因鹽鐵之利而依附或觀望的部落,此刻必定人心惶惶,甚至可能被漢廷使者趁機拉攏。
“不能坐以待斃?!表椨畹穆曇魩е涞臍⒁?,“張良想讓我們死,想收服百越……沒那么容易!”
他看向虞姬:“我們還有多少鹽?”
虞姬立刻清點:“從之前貼身藏著的,加上這兩天從礁石上刮下的粗鹽……勉強能湊出兩小袋?!睌盗可俚每蓱z,卻是他們此刻唯一的硬通貨。
“夠了!”項宇眼中精光一閃,“巖!”
那個僅存的、眼神兇狠如狼的磐石部戰士立刻挺直了腰板。
“你熟悉附近地形,也認得藤蛇部和黑齒部的人?!表椨疃⒅案也桓摇嫖胰ニ汀拧??”
“敢!”巖的回答斬釘截鐵,眼中沒有絲毫畏懼,只有對獠背叛的刻骨仇恨和對項宇(新王)的初步認同。
項宇撕下自己破爛衣襟相對干凈的一角,用燒焦的木炭,在上面畫了幾個極其簡陋的符號——一個代表鹽袋的方塊,一個代表獠的猙獰頭像(打叉),一個代表藤蛇部圖騰的扭曲蛇形,一個代表黑齒部的黑色牙齒,最后是一個指向地圖上“林溪部”方向的箭頭。
沒有文字,只有最原始的符號語言。
“拿著鹽!拿著這布!”項宇將兩小袋鹽和布片交給巖,“找到藤蛇部和黑齒部能主事的人!告訴他們……”
項宇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
“磐石獠,背信棄義,勾結漢狗,屠戮盟友(指鹽田營地),罪該萬死!”
“我項宇,未死!”
“鹽,我有!”
“鐵,我還能造!”
“愿與諸部,共誅獠賊!共享鹽鐵!”
“若信我,三日后,月升之時,林溪部‘鬼哭澗’外,以鹽為號!”
巖死死攥緊鹽袋和布片,重重點頭:“明白!新王放心!”他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轉身消失在礁石陰影中。
“我們呢?”斷臂老兵問。
“去林溪部!”項宇指向地圖上那個標記,“范增地圖標注此地部族‘善匿,不爭’,或許……是我們最后的機會!”
“但……怎么去?我們……”另一個士兵看著自己還在滲血的腿傷,面露難色。
項宇的目光落在虞姬身上,又看向那片尸泥灘涂和遠處嶙峋的礁石。
“造船!”他吐出兩個字,“用這里……所有的東西!”
三日后。月升。
林溪部領地邊緣,一處名為“鬼哭澗”的險惡峽谷入口。兩側峭壁如刀劈斧鑿,怪石嶙峋,在慘白的月光下如同無數張牙舞爪的鬼影。澗內風聲嗚咽,如同萬鬼同哭,令人毛骨悚然。
項宇、虞姬和僅存的六名殘兵(包括斷臂老兵),藏身于澗口外一片茂密的蕨類植物叢中。他們身邊,是一艘……勉強能稱為“船”的東西。
那是用能找到的所有浮木、堅韌的藤條、甚至幾塊相對平整的礁石板,用最粗陋的方式捆綁、堆疊而成的筏子。狹小、丑陋、吃水很深,在海浪中隨時可能散架。但就是這艘“船”,載著他們八人(巖已去送信),在驚濤駭浪中沿著海岸線漂流了數十里,奇跡般地抵達了這里。
每個人身上都濕透了,精疲力竭,傷口在海水浸泡下疼痛加劇。但他們眼中,只有緊張和期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月過中天。
澗口依舊死寂,只有風聲嗚咽。
“新王……他們……會來嗎?”斷臂老兵聲音干澀,帶著不安。
項宇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盯著澗口方向。虞姬緊握著他的手,掌心冰涼。
就在希望即將被死寂吞噬的剎那!
“嗖——!”
一支尾部綁著鮮艷羽毛的骨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從澗口一側陡峭的崖壁上射下!精準地釘在澗口外一塊顯眼的白色巖石上!
箭桿上,綁著一小片獸皮!
項宇眼中精光爆射!他示意一個動作最敏捷的士兵匍匐過去,取下獸皮。
獸皮上用炭筆畫著一條扭曲的蛇形和一個黑色的牙齒!正是藤蛇部和黑齒部的圖騰!圖騰下方,畫著一個簡易的箭頭,指向澗口深處!
來了!
項宇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激動。他示意虞姬拿出最后一點寶貴的鹽粒。
虞姬小心翼翼地將一小撮鹽粒,放在一片干凈的樹葉上,然后走到澗口,將那樹葉輕輕放在白色巖石旁。
這是回應!以鹽為號!
片刻之后。
澗口內,那如同鬼哭的風聲中,隱約傳來了……腳步聲!
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腳步輕盈,如同貍貓,卻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節奏感!
緊接著,在慘白的月光下,澗口兩側的陰影中,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浮現出數十個身影!
他們穿著用樹皮和藤蔓編織的、與周圍環境幾乎融為一體的偽裝衣,臉上涂抹著深綠色的汁液,只露出一雙雙在黑暗中閃爍著警惕和探究光芒的眼睛。手中握著削尖的竹矛、淬毒的吹箭,還有……幾張簡陋卻張力十足的弓!
藤蛇部!黑齒部!
為首兩人,正是項宇曾在鹽田見過的藤蛇部綠紋老者和黑齒部的巨漢勇士!
他們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巖石旁那片樹葉上的鹽粒上。那純凈的白色,在月光下如同星辰般耀眼。
綠紋老者緩緩上前,用手指蘸了一點鹽粒,放入口中。純粹的咸味瞬間彌漫。
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抬頭看向項宇等人藏身的蕨叢,用生硬的、帶著濃重口音的雅言,緩緩開口:
“鹽……是真的?!?
“你們……”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項宇等人狼狽不堪卻眼神兇悍的模樣,最終落在項宇那張雖然蒼白卻異常沉靜的臉上。
“……就是那個……從漢狗和獠的刀下……活下來的……‘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