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耕時，他扶犁，她撒種
木犁在田里劃開第一道痕
像她心里，被犁尖挑開的漣漪
種子落進濕土的聲響
輕過她低頭時，發(fā)梢掃過肩頭的顫
他偶爾回頭，看她彎腰的弧度
像剛插進水田的秧苗，帶著怯
卻在風(fēng)里，慢慢直起腰
他遞來水壺，壺嘴碰她的唇
驚得她躲開，水灑在手腕
像春天的雨，涼絲絲的
他笑著替她擦，指尖觸到的溫
比陽光燙。田埂上的蒲公英
正舉著白傘，像他們沒說的話
藏在絨毛里，風(fēng)一吹
就想往對方心里落
夏鋤時，他們并排蹲在玉米地
草被連根拔起，帶著土腥氣
她的手被草葉割出細痕
他掏出帕子，笨手笨腳地纏
帕子上繡著的小雛菊
是去年她繡的，針腳歪歪扭扭
像她此刻的心跳，亂了節(jié)奏
玉米葉沙沙響，像在笑
笑他們撥草的手，總不經(jīng)意碰到一起
暴雨突至，他脫下雨衣罩住她
自己淋成落湯雞，褲腳淌著水
躲在巖下時，她摸著他濕透的發(fā)
說“會感冒的“，聲音比雨軟
他說“你別淋濕就好“，目光撞進她眼里
像雨珠落進新翻的土，滲得深
雨停后，玉米葉上的水珠
亮得像他們沒敢說的“喜歡“
揚花期，稻田翻著綠浪
他站在田埂上，看她彎腰薅草
草帽歪在頭上，露出的脖頸
被太陽鍍了層金。他悄悄走過去
替她把草帽扶正，指尖擦過耳垂
像碰了團火，兩人都紅了臉
稻花簌簌落，粘在她的發(fā)間
他沒敢摘，怕驚飛這片刻的甜
只說“稻子快灌漿了，得勤來看看“
秋收時，谷穗壓彎了腰
他們并肩割稻，鐮刀起落間
總有默契的停頓，像在對詩
他割得快，總在她身后慢下來
等她的鐮刀跟上。谷粒濺在她的衣襟
他伸手去拍，掌心覆在她的背
驚得她直起身，谷穗掉在腳邊
飽滿的，像他們藏不住的歡喜
曬谷場的夜晚，谷堆堆成小山
他們坐在草垛上，看星子落進谷粒
他說“今年收成好“，她嗯一聲
他又說“我爹娘說...想請你去家里吃飯“
她的手指絞著衣角，谷粒從指縫漏
像漏下的心跳。風(fēng)拂過谷堆
沙沙響，像在催“說呀，說呀“
遠處傳來打谷機的轟鳴
蓋過了他低低的“我喜歡你“
卻蓋不住她紅透的耳根
冬閑時，他們一起修農(nóng)具
他刨木頭，她遞釘子
錘子敲下去，火星濺起來
落在她的布鞋上，像小燈籠
他說“開春，咱們一起種向日葵吧“
她說“種在屋前，能長到屋檐高“
木屑落在她的發(fā)間，他替她拂去
指尖的繭，蹭得她臉頰癢
像春天的風(fēng)，剛吹過剛醒的土
愛情和莊稼，原是同一種生長
在春耕的汗里發(fā)芽，在夏鋤的疼里扎根
在秋收的甜里飽滿，在冬藏的暖里沉淀
不用刻意澆灌，不用費心修剪
只要兩個人的手，一起握著犁
一起扶著苗，一起把日子
種進土里，就會在每個清晨
長出帶露的新綠，在每個黃昏
結(jié)出沉甸甸的，能焐熱歲月的
圓滿
二
育秧棚的塑料布透著暖光
她蹲在秧盤前，指尖撥弄嫩綠的芽
他在灶間燒熱水，蒸汽漫出來
模糊了玻璃窗上的霜花
“水熱了，來燙燙腳“
他端來木盆，盆底沉著兩顆鵝卵石
是去年在溪里撿的，說“踩著穩(wěn)“
她把腳伸進去，熱水漫過腳踝
他蹲下來，替她揉著凍紅的趾頭
秧苗在棚里簌簌響，像在數(shù)
盆里晃悠的月光，和他睫毛上的暖
春旱時，他們挑著水桶去澆地
扁擔(dān)在肩頭壓出紅痕，換肩時
他總把繩結(jié)往自己這邊挪半寸
“我力氣大“，他說，額頭的汗
滴進她的水桶，濺起小水花
她沒說話，悄悄加快腳步
把他甩在身后半尺，等他跟上
水桶晃悠著，盛著半桶晨光
半桶“你疼我，我也疼你“的
沒說出口的話
麥?zhǔn)蘸?，場院曬滿新麥
她翻曬時，竹耙齒勾住了發(fā)辮
他放下木锨跑過來，指尖輕輕解
麥芒沾在她的發(fā)間，像撒了把碎金
“別動“，他的呼吸掃過她的耳廓
比麥香還癢。解開時，發(fā)辮散了
他笨手笨腳地幫她編，辮梢歪歪扭扭
像他種的壟，總有些不直
她笑著說“比去年強多了“
風(fēng)卷著麥糠飄過，落在他的肩頭
像給這笨拙的溫柔，蓋了枚印章
蟲害來時，他們夜里去撒藥
他背著藥箱，她舉著馬燈
燈光在豆葉間晃，照見他褲腳的泥
“慢點，石頭多“，她總在身后提醒
藥粉沾在他的袖口，她掏出帕子擦
帕子上的雛菊，被藥粉染了點白
“明年咱育抗病的種“，他說
她嗯一聲，馬燈的光暈里
兩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像兩株
并排扎根的豆苗，根在土里纏在一起
冬夜納鞋底，她坐在燈下
他在灶前添柴，火光映著她的側(cè)臉
“鞋底要納密點，開春下地才不硌腳“
她說著，針穿過布，帶著線
像把日子，一針一線縫得緊
他把烤熱的紅薯遞過去，燙得她直換手
“慢點吃“，他笑，看她嘴角沾著焦皮
像沾了塊夕陽。紅薯的甜漫開來
混著柴火的香，在屋里繞
像他們的日子，不用急，慢慢熬
總能熬出蜜
開春要種棉花，他們一起選種
坐在炕頭，把棉籽攤在簸箕里
挑出飽滿的，圓滾滾的
“這個像你“，他捏起顆大的
她拍他的手，“這個像你，愣頭愣腦“
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棉籽在簸箕里滾，像撒了把星子
他們數(shù)著，一顆，兩顆
數(shù)著數(shù)著，數(shù)到了明年的棉田
數(shù)到了棉桃炸開時，雪白的絨
會沾在她的發(fā)間，也沾在他的肩頭
像歲月給他們，披上的
暖暖的，一輩子的衣裳
愛情和莊稼，原是同一塊地
你撒種，我澆水，你施肥，我除草
風(fēng)來了一起擋，雨來了一起扛
不用什么誓言，只看晨光里
并排的腳印，深的是他，淺的是她
看暮色中，同歸的身影
筐里盛著新收的糧，也盛著
“有你，日子就不會荒“
就像冬麥，在雪下悄悄長
等開春，總會抽出新綠
他們的愛，也這樣
在每寸土里，每滴汗里
長出比歲月還長的，牽連
三
玉米抽穗時，她總在清晨去掰杈
指尖掐斷多余的嫩芽，白漿沾在指腹
他扛著鋤頭跟在身后，替她擋開帶刺的葉
“當(dāng)心劃著“，他說，順手摘下片大葉子
替她別在草帽沿，像給她支起小傘
玉米葉在風(fēng)里嘩嘩響，像數(shù)著
她額角的汗滴，和他落在她肩頭的目光
后來玉米結(jié)了棒，他們并肩剝開綠皮
看金黃的粒，像撒了把星星
他說“比去年的飽滿“，她笑“是你澆水勤“
其實他們都懂，好莊稼和好日子
都得兩個人，把心擱進去
南瓜藤爬滿籬笆時，她在藤下摘嫩尖
他蹲在旁邊編竹筐，篾條在指間翻飛
“編個大的，等南瓜熟了好裝“
他說，眼角的余光總落在她手上
她摘得快，嫩尖堆成小堆，沾著晨露
像撒了把碎玉。他突然說“這藤真能纏“
她紅了臉，捏著嫩尖往他筐里放
“纏得緊，才結(jié)得多“
籬笆上的牽?；ㄕ_，紫的，藍的
繞著藤條轉(zhuǎn)，像他們沒說的話
在風(fēng)里打著卷，慢慢纏成結(jié)
果樹掛果時，他們一起去疏花
他踮腳夠高處的，她扶著梯子
“慢點，別晃“，她的掌心按在梯柱上
汗?jié)竦恼萍y，和他握著梯梁的手
在木頭上印出交疊的痕。疏下的花瓣
落在她的圍裙里，像撿了捧碎雪
他說“明年這些地方，都能結(jié)大果“
她仰頭看他，陽光穿過花瓣
落在他的睫毛上，抖落的光
比花瓣還軟，比果子還甜
他去鎮(zhèn)上換種子，她總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等
竹籃里裝著剛蒸的紅薯，用布蓋著
見他的身影從坡上晃下來，就掀開布
紅薯的熱氣漫出來，混著她的笑
“路上餓了吧“，他接過紅薯，燙得直換手
卻先掰半塊遞回去，“你也吃“
兩人靠在槐樹下，紅薯的甜漫在舌尖
他掏出新?lián)Q來的谷種，粒圓飽滿
“明年種這個，聽說能增產(chǎn)“
她捏起一粒，放在齒間輕輕咬
“比去年的硬實“，齒縫里漏出的風(fēng)
都帶著谷香，和“有你在，啥都好“的暖
秋雨連綿時，他們在屋檐下編草繩
他搓繩，她挽結(jié)，草屑沾在發(fā)間
像落了層雪。她說“得把麥秸垛捆緊點“
他嗯一聲，繩頭在掌心勒出紅印
卻把她那邊的繩結(jié)編得松些，“你手勁小“
雨敲著瓦檐，嗒嗒響，像在數(shù)
草繩上的結(jié)，一個是“風(fēng)來一起擋“
一個是“雨來一起扛“。編完時，繩長過屋檐
像他們的日子，在雨里慢慢牽
越牽越長，越牽越緊
冬藏時，地窖里堆滿紅薯和白菜
他踩著梯子往下放，她在下面接
“慢點放，別碰著“，她的聲音從窖底浮上來
帶著土腥氣的暖。他踩著梯階往下挪
腳滑了一下，她伸手去扶，兩人撞在一起
窖頂?shù)墓饴┫聛恚找娝劾锏幕?
和他嘴角的笑，“沒事，有你接著呢“
地窖里的薯香漫上來，混著
她發(fā)間的土味，他掌心里的繭
都是日子釀的酒，越藏越醇
果樹開花的第二年，枝頭掛了青果
他們搬來竹凳，坐在樹下補衣裳
他的袖口磨破了，她用藍線縫
針腳歪歪扭扭，像她當(dāng)年編的辮
他說“比買的好看“，她嗔“就你會說“
風(fēng)拂過花瓣，落在他的補丁上
像給藍線，別了朵白生生的花
她突然說“等果子熟了，給娃留著“
他愣了愣，隨即笑起來，眼角的紋
盛著光，像剛澆過水的田
軟乎乎的，正等著春種
愛情和莊稼，原是同一片土地上的根
你往我這邊纏，我往你那邊繞
不用刻意記掛，卻在每個清晨
一起聽雞叫，一起看露白
在每個黃昏，一起數(shù)歸鳥，一起聞炊香
就像老井里的水，看著平常
舀起來，卻盛著整個天空
和兩個人的影子，在水底
慢慢泡，慢慢沉，泡成分不開的
泥色，和一輩子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