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老學士身影剛消失在第七層的樓道幽暗處,嚴祭酒便沉聲道:“蘇策修,隨老夫來。”語罷,率先舉步。
威嚴之下,蘇子安默默緊隨其后,踏下那墨黑巨塔盤旋的階梯。
稷下學子方才經歷了一場顛覆認知的巨變,情緒如沸水翻騰。
“苦海!竟真成了!”有人失神喃喃。
“走!去天衍堂,推演此法!定要將此境徹底定冊!”滄白路眼中燃燒著狂熱的求知火焰,聲音嘶啞卻無比堅定。
“同去!”
“不錯!必須盡快論證完善!”
數十道青衫身影轟然而動,跟隨王亦楚涌向天衍堂。落在最后的編修余旭通,則取出隨身紙筆,指間墨跡疾飛:
“王大學士憑蘇策修所創法門,熔煉三頭犬十洞天為唯一洞天,強按之沉入妖丹,遂于頃刻間化作混沌苦海!苦海境修煉,驗證可行!”
...
沉重的氣氛中,蘇子安默默跟在嚴祭酒身后。顏家千金修煉新法走火入魔,性命垂危,嚴祭酒問都未曾問他,便直接替他應允前往施救。這其中透出的意味,直接推敲。
他蘇子安,剛提出驚世藥論,今日更是在鎮魔塔七層親眼驗證了顛覆整個新法體系的“苦海境”,其功績分量,足以震懾學宮任何一位大學士!按理,嚴祭酒待他,至少也該有對王亦楚那份表面的禮重才是。
然而,一個顏老的請求,便令祭酒如此越俎代庖。
“你可是在責怪老夫擅作主張?”前方的嚴祭酒忽然駐步,并未回頭,滄桑的聲音卻像看透了蘇子安心緒。
蘇子安不答,只垂眸拱手。
嚴祭酒終是緩緩回身,目光掠過蘇子安,投向學宮漆大門,顏老模糊的背影剛好消失在那里。
他輕輕一嘆:
“你底子終究薄了些,許多事情盤根錯節,遠非表面那般簡單。”
他指了指學宮之外:“譬如這位顏老學士。學宮里人人皆道老夫是敬他年高德劭?”
嚴祭酒微微搖頭,嘴角泛起一絲難以捉摸的苦澀。
蘇子安心念電轉,隱約把握到一絲脈絡:“莫非是……顏府底蘊深不可測?”
“不錯。”嚴祭酒頷首,眼中掠過深深的忌憚,“方才顏老提及的顏回魚,正是顏家當代家主,他的嫡親子嗣!”
顏回魚?
蘇子安在腦海中搜尋,卻如石沉大海,并無半分記憶。這個名字,在稷下乃至京城,似乎被某種力量悄然抹去了痕跡。
“你不識此名,實屬尋常。”嚴祭酒沉聲道,“但你,定知當朝太師之名!”
如一道驚雷劈開迷霧!
當朝太師!
顏太師!!
蘇子安瞳孔驟然收縮,瞬息之間,一切豁然貫通——原來如此!怪不得!位列三公,權傾朝野,連皇帝都需倚重平衡,顏太師!這才是嚴祭酒在顏老面前幾乎卑微的真正緣由!
“你如今雖根在稷下,但若是新法定冊,傳道天下后。”嚴祭酒語重心長,聲音壓得更低,“這學宮便不再是凈土牢籠。你們這些策修、編修,遲早要卷入那波譎云詭的朝堂……攀附上顏太師這般參天巨木,對你而言,便是萬丈青云的基石!”
這番提點,推心置腹,是嚴祭酒在為他鋪就一條通天之路。
然蘇子安內心深處,一個更深的疑竇如幽火燃起——此前垂釣顏老,那一尾因果線糾纏的“魚兒”竟比楊司直還要駁雜堅固,最終垂釣失敗!身處廟堂高位,氣運如龍淵潛深,莫非真能護佑己身,隔絕那渺渺時間長河的牽引?
此惑,只藏心底,此刻無解。
...
行至學宮門口,一個俏麗身影已在階下靜候。花枝身著便服,氣息卻愈發清澈冷冽。
“婢子見過祭酒大人,見過蘇大人!”她盈盈一禮,神態恭謹。
嚴祭酒目光如電,掃過花枝,隨即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了然:“呵呵!竟是青鸞衛在側?蘇大人當真是洪福齊天!”
青鸞衛百戶!
女帝之心腹,帝王之耳目!能直達天聽!
花枝的出現,既是女帝插在蘇子安身邊的明釘,更是懸在京師世家頭頂的無聲利劍——此人,朕保了!
蘇子安面色平靜,對著學宮深處虛虛一揖:“承蒙陛下厚愛,子安惶恐。”
扯虎皮,作大旗,此勢當用。
一老一少先后上了馬車,車輪轔轔碾過青石路,朝著顏府深處駛去。
...
京城分為外城、內城,以及最核心森嚴的皇城。
皇城深處,便是大周皇室的巢樞之地。太祖開國至今三百余年,盤根錯節的血脈盡聚于此,唯有那少數手握重兵、裂土封疆的強藩王侯得以盤踞京畿之外。
此刻,顏老學士的身影已出現在皇城腳下!
高達數丈的玄鐵城門外,上百披堅執銳、甲胄森然的禁軍如龍靜臥!金戈鐵馬之氣凝成實質,連空氣都帶著鋒銳的寒芒。
“皇城禁地!來者止步!”為首軍官聲如雷霆炸響,一步踏前,手臂橫擎!
顏老學士身形未頓,反而再次加速!
“老夫顏學真!有急務面呈陛下!爾等速速通傳!”蒼老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風暴!
“顏學真?”幾名底層禁軍面面相覷,顯然不識這名號。
那軍官正待呵斥驅趕,他身后一名身披虎吞連環甲的大統領卻臉色驟變,如同白日見鬼!
“住口!是顏太公親至!!”
他一把推開上前的小校,幾步搶至顏老近前,竟是單膝點地轟然一砸,“皇城衛西府統領周懷武,參見顏公!”
大統領額頭幾乎觸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旁邊的副手驚得眼珠圓瞪,即便當朝閣老親臨,也未見過大統領如此失態!
“開城!速開城門!取我腰牌,通稟御前!”周懷武急吼著,猛地扯下腰牌塞給副手。
副手如夢初醒,抓著那燙金令牌拔足狂奔!
厚重的玄鐵城門在機括沉悶的呻吟中緩緩抬起一線縫隙。周懷武這才直起身,小心陪侍在顏老身側半步之后,親自引路。皇城甬道幽深漫長,氣氛壓抑得可怕。
“顏公……許久未見,什么風竟將您吹來了?”周懷武喉頭滾動,小心翼翼試探。
顏老瞥了他一眼,渾濁的眼底似在回憶,“你是……孝皇帝家老二那一脈的?”
孝帝乃大周第四位天子!當今女帝則已是第六代!
周懷武脊背瞬間繃得筆直,無比恭謹:“顏公明鑒!末將祖父正是諱字‘懷康’的老四子!”
顏老微微頷首,帶著一絲世事沉浮的飄渺:“當年爬樹掏鳥窩被我揪住的小懷康……他的孫兒竟也掌皇城宿衛了……”語氣平淡,卻讓周懷武渾身汗毛倒豎!這等堪稱大逆的皇家軼聞私隱,在這位老者口中,竟如閑話家常。
“顏公……”周懷武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若有驅使……”
顏老卻緩緩搖頭,只道:“直趨宮門。”
周懷武立刻噤聲,只覺掌心一片濕滑冰涼,再不敢多問半句。
穿過森嚴的皇城墻界,那座凝聚著大周三百載龍氣天命、龐大得難以想象的皇宮終于聳立眼前。琉璃重檐如同巨獸蜷伏,層層疊疊的殿宇仿佛通往云霄的天梯!
無數道隱晦、古老、浩瀚如淵的氣息在虛空中交織彌漫!更高處,云海翻滾之間,數十尊百丈高的鎏金黃巾巨神默然佇立!他們身披云紋玄甲,目蘊神電,如同支撐天穹的巨柱,無形的威壓讓空氣都粘稠如鉛!此乃皇庭近侍最高階之“天祿力士”,非人間凡俗所能抗衡!
皇城可進,皇宮卻如天塹。周懷武面色如土,在宮門白玉階前止步,深深躬身。
恰在此時——
“陛下有旨——宣顏學真入見!”
一個清越悠揚的聲音穿透云霄,自九天宮闕落下,清晰無比地響徹宮門上空!
未等眾人反應,顏老腳下玉石便泛起柔和清輝。虛空如水波搖曳,一步踏出,似跨越了無盡星海!再看時,那蒼老的身影已在百丈開外的云橋上,朝著那懸浮在九天之上、神光繚繞的九重瑤臺拾級而去!
...
九重宮闕,高懸于蒼穹,煌煌如九重天界。每一重都流淌著億萬星辰般的符箓神紋,光霞氤氳,演化地水風火,如同神靈國度的投影。
似乎是察覺到登臨者毫無修為,一道純由日月光華凝成的璀璨神橋自最高那重宮闕垂落,接至顏老腳下。
踏上神橋的瞬間,腳下京城的燈火屋舍已化為浩瀚星圖上的一粒微塵。
宮闕最高處,瓊臺廣玉之上。
一位身著暗金繡云紋龍袍的女子負手而立,背向蒼生。她頭戴九龍戲珠冕冠,珠簾垂落,遮掩了面容,但那俯瞰京畿萬里的姿態,卻仿佛將整個大周的社稷氣運都背負于纖弱的肩頭!正是當朝女帝!
在她身后稍側,侍立著一位清冷如霜的青衣女子——正是青鸞衛指揮使,上官青兒!她垂手肅立,目光如冰,只專注在身前那道身影。
“顏老啊顏老……”女帝的聲音穿透珠玉碰撞的清音,回蕩在空曠的云臺,縹緲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壓:“朕盼你入宮久矣,不想今日竟是這般相見。”
那語氣,似嘆似惜。
顏老踏上白玉地面,步履緩慢而穩如山岳。他微微欠身,并未抬頭直視那龍袍背影,聲音沉穩不卑:“陛下言重了。老夫不過垂垂一老朽,何德何能當得起‘盼’字。”
“哦?”女帝終于緩緩轉過身。
珠簾微動,并未蕩開。但那目光卻已穿透隔閡!如同實質的天命威壓轟然降臨!
顏老的頭顱彎得更低了一份,古禮不可逾!即便是曾經的……也須守人臣之份!
“朕自幼所閱典籍秘聞,顏老之名,如皓月當空!今日親見……”女帝的聲音頓住,冕旒下似有極細微的審視,“終是歲月無情了么。”平淡一語,卻蘊含著驚濤駭浪。
顏老白發在罡風中微拂,身形卻像定海磐石:“韶華易逝,往昔榮光皆塵土。唯血脈牽連未絕。”他緩緩抬起頭,雖不看帝顏,卻將腰身挺得筆直,那股沉淀了百年的浩然氣息竟絲毫不懼皇權威壓:“老夫此來別無他求,只請陛下救我孫女一命!”
他開門見山,毫不迂曲。那姿態,非乞求,而是圣賢與帝皇的平等對話!
“老夫孫女顏采薇,修行新法未得其髓,突遭氣血逆行、神魂潰散之厄!眼下已是脈息近絕!懇祈陛下明德,念在些許舊緣,賜一道圣旨,請丹圣開爐,煉一枚生生造化丹!”其聲如金石交擊,字字千鈞。
搬出丹圣之名!更需圣旨強求那一位屈尊開爐。
女帝的唇角在珠旒后似乎彎起弧度:“朕聽聞丹圣與顏老淵源頗深,百年故交。這圣賢之誼,難道還比不過朕的一道旨意么?”
兩尊圣賢!
昔日的文道圣賢顏學真!如今的丹道圣賢!
話語中的機鋒如同冰刺。
顏老花白的眉毛驟然蹙緊,渾濁的眼底迸射出一線極尖銳的光芒,直指女帝!
女帝冕旒輕震。
“罷了。”她終是將那絲試探收回,聲音恢復帝皇的雍容:“顏老愛孫女心切,朕……豈能不體恤?”
“青兒——”
“在!”
“取筆墨,至御書房。朕,這就……擬旨!”
一道帶著天命威儀的詔令,即將落印。
...
...
顏府。
府邸巍峨雄闊,遠超蘇子安想象。重檐疊瓦,流光溢彩,連門楣的雕花都比尋常人家府邸的廳堂還要繁復精貴!門口兩尊丈許高的猙獰饕餮石獸,利齒如槍,眼珠竟是某種能懾人魂魄的赤紅色奇石雕琢而成!
守門者,非雜役力士,竟赫然是四位身披精煉鏈甲、氣息沉凝如淵的七品武官校尉!殺氣內蘊,目光如電掃視街道。
十余丈長的赤紅錦毯鋪在府前大道,奢華貴氣撲面而來。嚴祭酒與蘇子安剛下馬車,那滿面愁容的老管家已跌跌撞撞搶步上前。
“祭酒大人!蘇大人!快里面請!大老爺正……正候著呢!”
大老爺!
三公之首,當朝太師顏回魚!!
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瞬間攫住蘇子安的心臟。機遇?亦或是更兇險的漩渦?
嚴祭酒神色不動:“引路!”
兩旁校尉無聲退開,又有數名氣息更加渾厚的護衛如影隨形,簇擁著二人踏入那朱漆大門。
甫一邁入府門,一股無形無質卻又沉重如山岳的氣息,驟然降臨!蘇子安腳下猛地一沉,胸口仿佛被壓上巨石,呼吸都為之一窒!周身筋骨竟隱隱發出不堪重負的微鳴!他強忍不適,看向身旁嚴祭酒。嚴祭酒只是眉頭微皺,步履依舊穩健,顯然影響輕微。
法陣!整個顏府,竟籠罩在一個強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護府大陣之中!
“咳。”
一聲輕微的咳嗽自幽深庭院傳出。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瞬間穿透了那無處不在的厚重壓力。
“祭酒在側,不必拘泥這些俗禮了。”
隨著這淡然而至的吩咐,籠罩蘇子安的沉重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天地復歸清明。
廊廡之下,一人長身而立。
他身著普普通通的藏青直裰外衫,無環佩華服,亦無氣勢外放。看外貌,不過四十許人,竟比嚴祭酒還顯年輕不少。其眉目沉靜,如古井無波,但那種久居高位、執掌江山社稷氣運的磅礴底蘊,又豈是衣著能夠遮掩?
——大周太師,顏回魚!
他目光先掠過嚴祭酒,算是打過招呼,隨后那雙深邃如同星漢浩宇的眸子,便落在了蘇子安臉上。
“你便是家父口中的蘇子安?”聲音平淡,辨不出喜怒。
蘇子安正要按禮答話——
“能讓一位老……圣人,”顏回魚語氣微微一頓,目光似乎穿透了虛空,看到了那位匆匆離府直入九重天的身影,“親口贊你一句‘神慧天成’、‘大道可期’……”他輕輕嘆了口氣,又像是在確認什么罕見之事:“想來,應是有些獨到之處。”
嗡!
顏回魚接下來的話語“正好去瞧瞧采薇的傷勢”尚未出口,蘇子安腦中已如億萬雷霆乍然轟鳴!
老……圣人?!“家父”?
能讓顏回魚這等人物稱之為父親的人……
顏老學士?那位看起來行將就木、焦急萬分的老人……竟、竟是一尊行走于人間的——圣賢?
顏?圣?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荒誕與了悟的戰栗,瞬間從蘇子安的尾椎骨沿著脊椎炸開!
他腦中只剩下無盡的震蕩:
我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