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堂內,一襲青袍官服的蘇子安步入中央,無形的威儀瞬間壓下所有喧囂。
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學子,不乏天潢貴胄、高門子弟,身份尊貴。但稷下學宮自有法度,面對身為策修的蘇子安,眾人紛紛俯首作揖,執弟子禮。
蘇子安坦然受之,將全場的焦點穩穩吸引到自己身上。
“原來是蘇大人。”王亦楚目光沉靜地望向他。
雖為青州同鄉,昨夜小聚,但今日乃關乎她“十大洞天”學說的學術之爭。在她看來,蘇子安此刻現身,未必能解此困局。
顏老學士卻眼中一亮,如同見到援軍:“蘇大人來得正好!以大人之博學,想必也洞悉這洞天境的癥結所在了吧?”在他心中,蘇子安是真正的大才,胸襟廣闊,定能看穿十大洞天的虛浮。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于蘇子安身上,學子們眼中交織著疑慮與一絲微弱的希冀——這位提出《藥論》的策修,會帶來破局之策嗎?
蘇子安目光如電,緩緩掃視全場,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顏老的固執,繼安和的沉穩,王亦楚的緊繃,以及學子們因昨日慘敗而彌漫的焦躁與迷茫……他心下了然。
輕咳一聲,蘇子安行至講壇中央,聲音沉穩而清晰:
“諸位同窗,我知諸位心焦。新法草創,不過十載光陰;而舊法傳承,歷經上古三十六圣皇之世,若算上今朝,便是三十七代王朝的沉淀!”
上古三十六圣皇,皆以舊法為根基,其道統之深厚,令人窒息。
他的話語帶著歷史的厚重感,學子們不由屏息凝聽,想知道這位曾以《藥論》驚世的策修,有何妙法能讓新法抗衡甚至超越舊法。
“諸位皆知,上古最后一位圣皇,乃伏天圣皇!”
王亦楚、滄白路等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提上古歷史,與新法何干?
“伏天圣皇雖離今古最近,然上古消逝,渺不可尋,唯余古籍零章斷簡,述其萬一。”蘇子安略過上古之謎,話鋒直指核心,“但在伏天圣皇治下,發生了一件震動寰宇的大事!”
學子們眼神一凝——諸子百家!
“諸子并起,百家爭鳴!伏天圣皇更行曠古未有之舉——公諸舊法于天下!”
此策引來門閥世族瘋狂反撲,史載刺殺圣皇之舉竟有二十八次之多!其兇險,遠超今日女帝推行新法之阻。
然而,其效果亦驚天動地!
“諸子百家,圣賢輩出!伏天一朝所誕圣賢,遠超上古任何一朝!”蘇子安目光如炬,直射王亦楚,“敢問王大學士,汝之才學,可與古之圣賢比肩否?”
王亦楚苦笑,坦然搖頭:“古圣賢才學如日月懸空,王某螢火之光,豈敢相較?”非是自謙,實乃天壤之別。
她是大才,但和古之圣賢,甚至是上古圣皇做比較?那真是太高看她了。
別說是她,就連文圣都不配!
“然也!”蘇子安聲音陡然拔高,如重錘敲擊在每個人心上,“舊法,歷經三十六朝圣皇革新,又得諸子百圣智慧淬煉!我稷下學宮,以區區十年之功,便妄想與之比肩?甚至……超越?”
“諸位捫心自問,我等才學智慧,比得上那煌煌上古三十六圣皇否?比得上那照耀千古的諸子百圣否?”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講堂!
余旭通臉色煞白,冷汗涔涔。私下他們也討論過,新法或可爭鋒,但妄想超越舊法?確是癡人說夢!此刻被蘇子安赤裸裸地點破,才驚覺天下人包括他們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將新法推上了神壇,寄托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寂靜足足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沉重得令人窒息。
最終,是顏老學士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無盡的不甘與蒼涼:“依蘇大人之見,新法敗于舊法,乃是……理所當然?”
蘇子安目光沉靜,斬釘截鐵:“正是如此!”
“嘩——!”講堂內終于壓抑不住,響起一片低低的嘩然與騷動。學子們面紅耳赤,激動難平,卻無人能有力反駁。
舊法,那是三十六圣皇與百圣共同打磨的完美道途!環環相扣,直指仙道!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憑什么超越?
“不過!”蘇子安話鋒陡轉,如同在絕望的深淵中投下一道光,“古之圣賢圣皇,亦由凡人修成!他們有其成就,我輩亦當有我輩之擔當!”
“事在人為,人定勝天!新法若于此代不敵舊法,何妨?下個時代!下下個時代!前人之路,由我輩蹚開!登頂之階,自有后來者筑就!”
這一席話,如同滾燙的巖漿注入冰河,瞬間點燃了學子們眼中幾近熄滅的火焰!稷下的熱情,絕不能就此澆滅!蘇子安深知,他要借這股力量,傳播他的“道”。
看著眾人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蘇子安這才從容回應顏老最初的發問。他看向顏老學士,嘴角噙著一抹自信的笑意:
“適才顏老問及‘洞天境’是否有缺陷?自然有!世間萬物,若至完美無缺,那便是‘混元’之境了!”
“混元?”顏老學士一怔,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匯。
“鄙人才疏學淺,于洞天、道胎二境的認知,或不及諸位精深。”蘇子安話雖謙遜,但無人再敢小覷。
一襲藥論,可是送往了書院!
“然則,昨日朝天闕一戰,蘇某親歷!”他目光轉向王亦楚。
顏老學士精神一振,云渺一等青州學子也悄然望向王亦楚。王亦楚面無表情,緊抿雙唇,等待下文。
“十大洞天齊開,氣象恢弘,氣血如汞,可化蒼龍,如此異像,蘇某至今難忘!”蘇子安語氣中帶著一絲追憶的贊嘆,隨即話鋒陡然銳利,“只是——”
他心頭一熱,一個大膽的念頭如野火燎原。《藥論》《丹論》已驗證可行,但那只是筑基法門。若能重塑境界,讓后世所有新法修士在“洞天境”便打下他蘇子安的烙印……
那么!
只要修煉新法第二境的人,都會與之交織因果。
那么會有多少人修煉新法,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還是十萬人?
這一世就算是十萬人,還有下一世,下下世!
蘇子安激動道道:“何不將十大洞天……熔煉為一?!”
“什么?!”
“熔煉洞天?!”
“荒謬!”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
王亦楚瞬間臉色煞白,驚怒交加!十大洞天是她安身立命的大學士根基!蘇子安此言,無異于在學術上將她連根拔起!這已非爭論,而是徹底的否定!
講堂內炸開了鍋!
“洞天開啟越多,法力源泉越磅礴,此乃支撐道胎境之根本!熔煉十洞天?豈非自毀長城?”
“新法不敵舊法,情有可原,何必再行險招?”
“蘇大人莫非在戲言?”
質疑、不解、驚駭的目光如潮水般涌向蘇子安。
唯有顏老學士,在最初的震驚后,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是了!唯有如此離經叛道、打破陳規的天才,才能提出“人體有大藥”這般驚世駭俗之論!或許,這才是新法真正的出路!
蘇子安面對洶涌質疑,淡然一笑:“王大學士,昨日你祭出十大洞天與道胎,欲硬撼桃學文那破法一劍,是也不是?”
王亦楚聲音冰冷:“是!”舊法丹境修士,法力凝練如罡煞,千變萬化又堅不可摧,實非新法側重肉身的體系可硬抗。
“然則,新法強化的肉身,在舊法精純的法力面前,一觸即潰!”蘇子安毫不留情地點出殘酷事實。
王亦楚臉色更寒,默然不語。
“新法前期重肉身,借洞天、道胎之力,此路無錯!然則,”蘇子安目光如電,直指核心,“十大洞天與道胎之間,存在致命‘隔閡’!”
“隔閡?”眾學士一愣。
“不錯!”立刻有人附和,“洞天境與道胎境確有疏離!我等推演無數次,開啟洞天是為汲取法力蘊養道胎,道胎乃法力結晶,近似金丹。然道胎置于丹田,更多是為第四重‘通神境’孕育神通種子做準備!”第二重洞天境與第三重道胎境,聯系本就不夠緊密。
顏老學士腦中靈光一閃,激動得聲音發顫:“蘇大人之意,莫非是要將……”
“正是如此!”蘇子安斬釘截鐵,聲震屋瓦!他早已在瞬息間,將新法洞天、道胎兩境的所有已知信息推演了千百遍!
“熔煉十大洞天!以十大洞天本源為基,凝聚唯一洞天!再將此‘唯一洞天’,化為道胎!”
“道胎道胎,本就是法力凝聚之核心,用以溫養神通種子。以十大洞天熔煉歸一后的‘唯一洞天’化生道胎,根基豈非更加雄渾無匹?潛力豈非更加浩瀚無窮?”
一字一句,如同驚雷,在講堂內外炸響!
聞訊趕來的學子越聚越多,講堂內外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構想震得目瞪口呆,一時失語。
“肉身是船,神魂是幡,人兒便在這紅塵苦海中爭渡!若證得‘混元’,方能超脫苦海,登臨彼岸!”蘇子安的聲音帶著一種玄奧的韻律,仿佛在闡述大道真言。
“故,我稱此新法第二重境界為——苦海境!”
苦海境!
將既定的“洞天境”徹底改名?!
瘋了!這位蘇大人,蘇編修,定是瘋了!
然而蘇子安根本停不下來,思想的洪流奔涌而出,他要將自己的理念烙印在每一個稷下學子的心中:
“苦海修行,分三步走:其一,開啟十大洞天!其二,熔煉十洞天本源,化生唯一苦海,沉墜于丹田!其三,將丹田苦海修至‘混元’之境,方算此境圓滿!”
“何為‘混元’?”有學子迫不及待地追問。
“混沌未分,陰陽一體!將苦海內所有法力屬性徹底歸一,復返先天本源之態!待至道胎境,再依神通所需,賦予其相應屬性,方能完美孕育神通種子!”
這又是蘇子安從無數前世幻想中汲取的靈感。然而此刻,眾人已無暇深究其來源,所有心神都被“苦海境”的宏偉構想所占據!
王亦楚眼中的驚怒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與一絲躍躍欲試的明悟!她猛地看向身旁的云渺一:
“蘇大人高論!發聾振聵!云渺一,持我令牌,速去鎮魔塔,提一頭妖魔前來試法!”
這是要以妖魔為實驗體,驗證蘇子安“十大洞天合一”理論的可行性!
蘇子安聞言大喜,卻更顯豪邁:“何必麻煩!押解妖魔至講堂,尚需造物院封印法器,繁瑣至極!不如我等——親赴鎮魔塔!”
“善!”
“大善!”
顏老學士激動得滿面紅光,率先振臂高呼,一馬當先沖出講堂!霎時間,浩浩蕩蕩的稷下學子群情激昂,如同洪流般涌向鎮魔塔!
居敬齋,值房外。
稷下另外三位策修——資歷最老的方文正、步家才女步非煙、以及劉明堂——被外面的喧嘩驚動,紛紛走出房門。
“何事喧嘩?這些人要去何處?”方文正望著數十名、甚至上百名學子激昂奔走,面露驚疑。
“不對勁,這些學子意欲何為?”
“我看怕不下百人?”
“不止!遠處還有學子正趕來!”
“什么?連平日不常露面的那些都來了?”
三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方文正想起不久前見編修余旭通引著蘇子安前往講堂,他自然知曉其中緣由,故與步、劉二人默契避開,不欲趟這渾水。
“莫非……是那蘇子安惹了眾怒?”他看著學子們“義憤填膺”,甚至有人擼袖疾行、群情激昂的模樣,活脫脫一幅問罪之師的景象。
“若真如此,倒是有好戲看了。”步非煙輕啟朱唇,語帶玩味。她出身步家,雖為女子,才華在京中亦有薄名。她一開口,方、劉二人皆頷首。
“合該如此!那蘇子安不過走了狗屎運,竟與我等平起平坐?”
“奇恥大辱!此等黃口孺子,何德何能?”劉明堂亦面現不虞。
“呵呵,”方文正眼中精光一閃,“去請嚴祭酒來!”
“不錯!若真引得稷下暴亂,非祭酒出面不可。我去!”他心中冷笑:昔日下屬,竟與他并肩為策修?此等僭越,他豈能坐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