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斥候手記·甲申年四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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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斷舌者言**
我的舌頭是崇禎十二年冬在巨鹿被割去的。
清兵的彎刀撬開牙關(guān)時,燙熱的鐵銹味混著雪沫嗆進喉管。他們獰笑:“盧閻王的狗,也配狂吠?”
刀光一閃,半截舌根落在賈莊的凍土上。
從此我成了啞巴斥候,只在《見聞錄》炭筆涂鴉:“癸未臘月十一,失舌,得見地獄。”
而今站在揚州焚城的濃煙里,喉間舊傷灼痛如新。焦臭的尸骸堆滿運河,粘稠的血漿讓繡鞋陷進青石板縫。一個清兵用槍尖挑著嬰孩晃蕩,像炫耀獵物的豺狗。我攥緊懷中油布包裹的刀柄——那是督師盧象升的鑌鐵關(guān)刀,重一百三十六斤,刀脊殘留著蒿水橋的血槽。
“當啷!”
半塊殘碑被鐵蹄踏碎,露出“忠肅”二字。穿儒衫的老者突然從尸堆躍起,將削尖的竹竿捅進清兵眼眶:“盧公!三府百姓替您索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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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招魂幡**
揚州幸存的鬼魅在瓦礫間集結(jié)。
賣炭翁把火油澆在獨輪車上,繡娘拆開發(fā)髻將剪刀磨亮,書塾先生用血在殘垣寫:“寧為大明鬼,不作建州奴”。他們認出我背上用草繩捆扎的巨刃,枯井般的眼里驟然燃起磷火:“天雄軍的刀……盧閻王還在!”
瘸腿的炮手扒開焦土,挖出三枚生銹的鐵蒺藜——那是慶都之戰(zhàn)后盧公熔了清軍箭鏃所鑄。他比劃著當年戰(zhàn)術(shù):以火罐驚馬陣,蒺藜阻退路,關(guān)刀斬首酋??僧斔赶蚴蓠R般孱弱的少年們,手卻頹然垂下。
>**《見聞錄》殘頁·甲申年四月初十**
>**無炮,無甲,無槊。**
>**唯余雙目赤紅,十指如鉤。**
>**——此謂揚州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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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孝衣白**
我們伏擊鑲藍旗參領(lǐng)那夜,揚州下起猩紅的雨。
炮手點燃油車撞向馬隊時,我清楚看見領(lǐng)頭清將的補服——正是當年賈莊圍殺盧公的鑲紅旗!他鞍韉下露出半截撕破的白麻布,像極了盧公陣亡時甲胄內(nèi)穿的祭父孝衣。
“嗷——!”
書生抱著火藥罐滾進敵陣,火焰瞬間吞噬清將的辮子。鑲紅旗賊寇在火中哀嚎打滾,孝衣碎布如白蝶紛飛。炮手趁機掄起鐵蒺藜砸向他太陽穴,卻忘了清軍重騎的護頸鐵鱗。
彎刀劈開炮手天靈蓋時,他最后的嘶吼與盧公遺言重疊:
>**“關(guān)羽斷頭,馬援裹革——在此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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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沉刀記**
僅存的七人退到瓜洲渡口。
江水被月光染成銀灰色,對岸有清軍火把匯成的長龍。瘸腿的鹽販突然跪下,額頭抵著關(guān)刀鐔口:“求盧公顯靈……劈開這吃人世道!”
刀身映出我殘缺的舌根,映出揚州城沖天的火光。想起盧公最后教我們的話:“握刀如執(zhí)筆,心正則鋒直?!笨扇缃裥恼呶沽瞬蚶?,持筆者盡成枯骨!
我猛然發(fā)力,將關(guān)刀推入江中。
>**百煉鑌鐵撕開濁浪,如白蛟入淵。**
>**水花吞沒刀鋒剎那,江底竟傳來金戈交鳴之聲——**
>**似巨鹿風(fēng)雪中的沖陣鼓,似蒿水橋畔的喊殺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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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詰天錄**
鹽販指著江心顫栗:“刀……刀在發(fā)光!”
幽藍的光暈從江底彌漫開來,照亮水下累累沉尸。那些腫脹的面孔有巨鹿凍斃的哨卒,有鄖陽餓死的民夫,此刻竟隨關(guān)刀一同睜眼!
我蘸著喉頭血在渡碑涂抹最后的詰問:
>**若忠魂沉江底,義骨化塵泥——**
>**這殘山剩水,該由誰來寫“脊梁”二字?**
>**若復(fù)仇者終成新鬼,劊子手加冕新朝——**
>**滔滔長江,究竟是葬刀冢,還是磨刀石?**
浪濤吞沒血字時,對岸清軍的箭矢穿透鹽販胸膛。
我縱身躍入冰冷的江流,向著那團沉向深淵的藍光奮力游去。
>**刀鋒所指處,即是華夏魂歸處。**
>**——全書終·血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