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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問鼎1939
  • 余耕
  • 6961字
  • 2025-06-25 11:31:20

日本人的飛機轟炸安陽后第三天,開始地面進攻,安陽城守軍是崔毅部的一四二師,孤軍奮戰只守了一天,安陽城就被日本人攻陷。鬼子從小西門首先破城,沿著大院街、北馬道一路燒殺進了安陽城,屠殺手無寸鐵的安陽百姓千余人。

余寶駒命硬,新婚之日,他剛起身去別的桌子敬酒,日本人一顆炸彈就扔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扔到主桌上,他爹他娘還有他那沒開封的處女媳婦鳳玉被一并炸死,喜事辦成了喪事。余寶駒披麻戴孝,一張俊臉皺擰成鐘馗的臉,他跪在三座新墳前發下狠話:日死你娘日本人!

余良駒沒有放狠話,也沒有像他哥哥那樣嚎啕大哭,只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哥哥手下的弟兄們燒紙錢。他的腮幫子被炮彈皮撕開一個大口子,說話漏風,吃飯漏湯,一張丑臉更加猙獰。紙錢還沒有燒透,遠處就傳來一陣密集的槍炮聲,宋小六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過來,臉上的麻子坑都漲得通紅,說是日本人打過漳河了。安順子建議余寶駒帶著兄弟們上林慮山躲一躲,說是林慮山山深林子大,日本人找不著。

余寶駒止住悲慟,思量一會兒,脫下麻衣孝服,說道:“弟兄們要躲,俺不攔著,俺不能躲,俺得拎三個日本鬼子的頭,來祭俺爹俺娘俺媳婦。”

安順子問大家伙怎么想,余良駒用他還漏風的嘴罵道:“日你娘廢話,俺當然跟俺哥殺鬼子了。”

宋小六也不走,說是要跟著大哥一起干。

余寶駒領著一干弟兄回到安陽城,就近找到一處兵營。說明來意后,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問他們會不會用槍,余寶駒說不會。軍官招呼來了另一個軍官,讓他帶著余寶駒他們去城墻根下,學怎么打槍。一群潑皮混混一知半解地擺弄了半天步槍,算是勉強學會了裝彈、瞄準、射擊。隨后,一人發一只漢陽造,二十發子彈,就準備保城守家了。余寶駒忍不住摸了一把軍官屁股上斜掛著的短槍,問能不能給他也發一支?軍官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這支短槍能換六支漢陽造。宋小六問,這是什么槍,這么短還這么貴?軍官說這槍叫毛瑟槍,也叫駁殼槍,又叫快慢機,還叫大肚匣子。余良駒問軍官,這玩意兒到底叫什么?軍官說軍隊里習慣叫它“自來得”。安順子說“自來得”這個名字好,還說槍跟人差不多,貴人連名帶號加字都有好幾個名字,好槍也是這么個理兒。

第二天一早,余寶駒和他的兄弟們還在掩體里死睡,一顆炮彈就在十幾米處炸響了。一輪炮火之后,日本人的地面部隊開始進攻。一經交手,余寶駒才發現,要打倒一個鬼子兵遠非易事。他很快打光二十發子彈,才算摸索到一點射擊技巧,卻只擊中一個鬼子兵的大腿。余良駒悟性挺好,他只用了五顆子彈就悟出門道,剩下的十五顆子彈至少撂倒下八個鬼子兵,死活不知道。待余寶駒問其他人要子彈的時候,才發現手下的弟兄們溜走一半,剩下的人已經兩死一傷。一隊國軍從前面的掩體撤下來,其中一個就是教他們打槍的“自來得”軍官,他對余寶駒喊道:“你們快撤吧,我們已經頂不住了。”

“你們要是撤了,可就剩下俺們老百姓了。”余寶駒沖著“自來得”軍官嚷嚷道。

軍官說:“撤退是上頭的命令,俺們當兵的得聽招呼。”

余寶駒想爭辯兩句,因為他還沒有干掉三個日本鬼子,突然一顆炮彈在身邊炸響,“自來得”軍官的半拉腦殼連同腦漿糊了他一臉。余寶駒驚魂未定,摸了一把臉,招呼弟兄們逃命。撤退的路上,余寶駒扔掉礙手礙腳的漢陽造,從一個死去的軍官手里拽出一支自來得短槍,覺得很是趁手,他叮囑弟兄們都把漢陽造扔掉,多撿些自來得短槍和子彈。

自此之后,安陽城變成了日本鬼子的天下。

歷經兩年戰禍,通寶街上的生意大不如前,鋪面關掉將近一半。安陽城四周,大路設卡,小路設崗,全由日本人或皇協軍把守。安陽地界上出個貴重器物,自然逃不過日本人的眼線。南京和北平的古玩客,以往一年就得跑一兩趟安陽。如今,安陽火車站是日本人重點據守要地,有錢人也不肯前來犯險。

余寶駒和他的弟兄們繼續在通寶街上混街,除了收頭錢之外,也開始倒賣一些古董古玩。隨著日本軍隊一起到安陽的,還有一些做生意的日本商人,這些商人大都來自關外,開酒館的、開妓院的、開澡堂子的居多。另外,還有一些專門收購古董的日本商販。余寶駒給手下定了規矩,就算日本人出價再高,也不能把古董賣給鬼子。不讓手下人跟日本人交易也就罷了,余寶駒還盯著通寶街上開張的鋪子,只要有日本人買走了貨,第二天他就帶著人砸鋪面。外地人不敢來安陽買賣古董,當地人又沒有財力盡數收藏,余寶駒還不讓跟日本古董販子交易,通寶街上的生意越發蕭條,日甚一日。

安順子勸告余寶駒:“生意不是這么做的,頭錢也不是這么收的。養小雞是為了下雞蛋,下十個雞蛋拿走一個,是收頭錢。十天下一個蛋,下一個蛋還被咱們拿走了,那是不讓雞活命了。”

余寶駒對安順子說:“你啰嗦個屁,直接說殺雞取卵不就得了。”

余寶駒打小就在通寶街混古玩行,其中的道理無須安順子勸說,他心里跟明鏡似的比誰都明晰。現如今,兵荒馬亂的通寶街日漸清冷,若是再不讓古玩鋪子跟日本人交易,估計整條街都得關張。通寶街關張,自己手下這幫兄弟也就失了根基,都得喝西北風去。接下來數日,余寶駒也不曾想出好法子,只好悶在展春園蓮寶處喝酒解悶。展春園里的生意也大不如從前。往昔,安陽城南來北往大都是販賣古董珍寶的商人,見過世面且出手闊綽。如今,展春園的生意只剩下當地人,講究近賭遠嫖的安陽人敢進展春園、進得起展春園的,也就是余寶駒等屈指可數幾個人。生意如此慘淡,余寶駒在展春園一住便是半個月,喜得蓮寶滿身白肉都蕩漾著殷勤,對余爺更是盡心盡力伺候。余寶駒晨間醒來,蓮寶早就把信陽毛尖沏好,鼓動粉唇吹得茶水不冷不熱剛好入口。夜間就寢,蓮寶不讓余寶駒勞動身子洗漱,而是把牙粉挑到自己舌尖上,再把舌頭伸送到余寶駒嘴里。漱口水也是用溫熱的毛尖茶水,蓮寶先是含上一口送進余寶駒嘴里。待余寶駒漱干凈口腔里的牙粉,蓮寶讓他把漱口水吐進自己嘴里。余寶駒不肯,他把漱口水吐進痰盂里,對蓮寶說:“你不必作踐自己,爺在你這里多待些時日就是了。”

又過了些天,一日午間,余寶駒跟蓮寶正行云雨之歡,春房的花門突然被推開,余良駒一步闖進來,他把渾身大汗淋淋的大哥從蓮寶身上掀下來,甕聲甕氣地說道:“大哥不必心煩,俺已經想好法子了。”

聞聽此言,余寶駒赤裸著身子跳下床來,問道:“啥法子,快說來聽聽。”

余良駒瞅一眼床上的蓮寶,對余寶駒說道:“穿上褲子,隨俺回家瞧瞧。”

原來,余良駒就著祖宅院子里的炸彈坑,起了一個土窯,燒制出瓷瓶瓷罐瓷碗,凡是他見過的器型盡在其中。他拿著一只新出窯的梅瓶,讓余寶駒給梅瓶斷代,看的余寶駒直咂巴舌頭。這是一件薺藍釉白龍云紋梅瓶,小口、短頸、豐肩、瘦底、圈足的元代藍釉精品,此等品相只有江西景德鎮官窯才能燒制出來,余寶駒很難相信手里這只梅瓶出自自家院子里的土窯爐。他心里清楚,這只梅瓶只要稍加做舊去掉賊光,說是元代、說是宋代,都能騙過行家。而在器物做舊方面,這個丑弟弟的技藝遠超父親余萬通。余寶駒欣慰地點點頭,他已然明白余良駒的用意。

兄弟倆對視一眼,余良駒說道:“把這些個賣給日本人吧。”

余良駒不是神仙,壘土窯之前,他帶足拜師學藝的盤纏,跑到洛陽待了三個月有余,遍訪燒窯制瓷高手。從拉坯、利坯、制坯到仰燒、疊燒、覆燒、素燒,從浸釉、蘸釉、吹釉、澆釉、蕩釉到印花、貼花、刻花、劃花、剔花,從青白釉、卵白釉、兔毫釉、釉里紅、釉上彩、釉下彩到孔雀綠、梅子青、雪花藍、琺瑯彩,余良駒盡收囊中。錢使到了,心用誠了,人家洛陽師傅正經教,余良駒也是正經學,這三個月頂得上普通學徒三年光陰。待諸般燒陶制瓷技藝學會之后,余良駒融入余家祖傳的陶瓷修補絕活,作假造假就成了手到擒來的事兒。

又過了一個月之后,通寶街上開張的店鋪里擺滿了余良駒燒制的瓶瓶罐罐。余寶駒又給各個鋪子立了規矩:真貨賣給中國人,假貨賣給日本人。膽敢有鋪面以真亂假,把真貨賣給日本人,他照舊砸鋪面。把假貨鋪開后,余寶駒免去所有店鋪頭錢,好讓眾商家盡心賣假古董。

安陽的日本古董販子,對古董說懂也不懂,說不懂也懂一些。他們每天在通寶街上轉來轉去,最感興趣的銅器,其次是玉器,實在物色不到這兩樣,才肯出手買瓷器。沒過幾天,安順子看出了門道,他說:“日本人奸著哩,知道安陽地界上出銅器玉器,他們來安陽就奔著這兩樣,咱們燒的瓷器倒是看不出假來,他們就是不肯出大價錢。”

“不肯出大價錢,那是咱們不會賣。”余寶駒說。

安順子說:“人家要馬,咱們牽頭驢,這不是會賣不會賣的事兒。”

余寶駒端起碗來,“咕咚咕咚”兩口喝干了茶水,把碗丟給了余良駒,說:“老二,你明天上街把碗賣了,讓弟兄們看看怎么賣出大價錢哩。”

翌日,余良駒換一身破爛褲襖上街,他尋了一個路口朝陽鋪面,蹲在門口曬太陽。候了大概一袋煙的功夫,兩個穿著講究的日本男人走過來,余良駒站起身來迎上去。他先是四處張望幾眼,而后從厚棉袍子里面緩緩掏出一只花里胡哨的瓷碗,遞給眼前兩個日本古董販子。

“正宗康熙粉彩,仔細捧好了,萬一摔了可就要了俺身家小命。”余良駒拉長刀疤臉,神色凝重地叮囑。

兩個日本人捧著瓷碗仔細端量起來。穿和服的日本人從懷里掏出一只放大鏡,對著瓷碗上的粉彩細細看了一會兒,默不作聲地遞給穿西裝的日本人。他把雙手抄在寬大的和服袖子里面,上下打量著余良駒,用略帶關東腔的中國話說道:“你們安陽造假的水平再高,也騙不了日本專家的眼睛,這只康熙粉彩瓷碗是個贗品。”

“既然你不識貨,那俺只好另尋買主了。”余良駒伸手從穿西裝的日本人手里一把搶過來瓷碗,小心翼翼揣進懷里。他從西裝日本人的眼里看出猶疑不定的眼神,便知道這個日本人也斷不準這只碗的真偽。

“請等一下……”穿和服的日本人伸手攔住了作欲走狀的余良駒,“讓我再看一眼。”

余良駒突然神情緊張起來,說:“不行,俺得走了。”

穿和服的日本人一把拽住余良駒,還未等他再開口,兩個穿制服的警察跑過來,其中一個警察死死抱住余良駒。另一個麻子臉警察薅住余良駒的棉袍領子,氣哼哼地罵道:“日娘你個小兔崽子!昨晚掘了劉知州的墓,今天就敢上街賣東西,他媽的窮瘋了吧!”

余良駒哭喪著臉矢口否認,兩個警察卻不管他嘴里嚷嚷什么,拖著他便往回走。一旁的兩個日本人對望一眼,齊齊搶上前去攔住仨人。穿和服的日本人指著余良駒對兩個警察說:“這個人是日本人的朋友,我們有要緊事情商量,你不能帶走他。”

麻子臉警察略帶遲疑地問道:“日本人怎么會跟盜墓賊做朋友,先生您……您確認這個人是你們的朋友?”

穿和服的日本人傲慢地點點頭。就在這時,一隊巡邏的日本憲兵齊刷刷地走過來,兩個警察只好松手。麻子臉警察推了余良駒一把,罵道:“日娘你小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趕緊把東西交到警察局了事,不然有你好看的。”

等兩個警察走后,穿和服的日本人把手伸到余良駒面前。余良駒搖了搖頭,苦笑著從厚棉袍子里面再次掏出那只康熙粉彩瓷碗,遞到穿和服的日本人手里。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后,瓷碗以六十塊大洋成交。

余良駒吹著口哨,上了展春園的二樓,推門進了一間包房,穿著警服的麻子臉宋小六笑嘻嘻地迎上前去,翹著大拇指說:“二哥演戲真地道。”

宋小六的年齡比余良駒大四歲,因為余寶駒在安陽城黑道上的地位日漸突出,所以,大伙兒都尊稱余良駒為二哥。余良駒自打腮幫子上被日本人的炮彈皮撕開一個口子之后,本就丑陋的臉上又添了幾分狠相,人們背后都管他叫賽鐘馗。余良駒黑著一張鐘馗臉,對宋小六說:“小六子,你要是敢再薅我的脖領子,我就跟你翻臉。”

“二哥這張臉,不翻臉跟翻臉也差不了多少。”宋小六嬉笑著說道。

宋小六祖籍山東東平縣,出生于習武世家,加上自幼受到地緣熏陶,深染水泊梁山好漢的遺風,為朋友屁大點兒事,他就能豁出命去。宋小六生性好動,六歲那年生水痘,水痘冒頭之后瘙癢難耐,別人家孩子被大人嚇唬兩句,乖乖地不抓不撓不碰水痘,過幾天也就痊愈了。宋小六打小手欠,覺得滿臉刺癢,伸手把自己撓個滿臉花,就此留下一臉麻子坑。

宋小六十三歲那年三伏天,齊魯大旱,東平縣將近一年沒有落幾個雨點兒。赤野千里,幾乎看不到一星星綠,放眼望去大地干得直冒黃煙兒。上年歲末,東平縣換了一任新縣長,縣長姓魏,四十多歲。魏縣長篤信道教,來東平上任前便知東平大旱,遂攜一相識道長共赴東平理政。道長姓曹,馬臉,瘦高個,當時也就四十多歲,對外卻聲稱自己一百二十四歲。曹道長說自己誕于嘉慶,長于道光,給咸豐瞧過病,為同治驅過鬼,光緒執政時支持維新變法,宣統上位后被放逐山野,民國體制不周災禍連年,他悲憫天下蒼生,這才出山濟世。曹道長的這通牛皮,魏縣長首先信了,且信得不打折扣。曹道長對外聲言一百二十四歲,魏縣長擰起眉頭來,對外人說,道家內斂,觀其道行,年歲當不下兩百。走馬上任東平縣之后,魏縣長負責問省府濟南要糧賑災,曹道長負責畫符求雨。兩個月過后,韓復榘主席親自批的賑災糧到了,曹道長求的雨還沒下下來,理由是這一片的雨水歸了及時雨宋江掌管,近些年因缺香火供奉,宋江正鬧脾氣。求不來雨也就算了,曹道長畫符給魏縣長,說不下雨也不能發放賑災糧,理由是老百姓怨聲載道也是求雨的一道符。魏縣長不僅同意緩發賑災糧,還同意曹道長在水泊梁山設三丈三的法壇,驅趕宋江的法魂。

自宋朝以來,東平人習武成風,十戶人家有七戶都是練家子。扣著賑災糧不發放,東平縣人對曹道長已經怨氣滿腹,聽說他要上水泊梁山設法壇,驅趕及時雨宋江的法魂,東平縣的練家子們不干了。僅用三天時間,梁山上的法壇堆好了,東平縣的練家子們也串通好了,約定開壇之日,滅了姓曹的妖道。練家子們原本商定,于開壇之日,眾人一擁齊上打死妖道,就算官府追查,也是法不責眾。宋小六家世代習武,他祖爺爺專門請人修改了家譜,說自己是大宋朝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中排名第一、三十六天罡星之首的天魁星宋江之后。宋小六聞聽姓曹的妖道設法壇驅趕自己老祖宗,更是怒不可遏。開壇當天,整個東平縣的練家子們都赤手空拳上山,唯獨宋小六私藏一把短刀于腰間。

正午時分,曹道長道冠道袍煥然一新,手持桃木劍步上法壇。領頭的練家子剛剛發出信號,宋小六人小身子輕,幾個箭步就沖上法壇,掏出短刀便把曹道長扎個透心涼,讓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眾人愣怔之時,突然間天空陰云密布,不一刻,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酣暢淋漓的大雨下了整整三天,把龜裂的梁山水泊灌了個溝滿河漲。除妖得雨的宋小六,一夜之間成了民間英雄,眾人當場商量一番,捐湊一些錢款,讓他遠走高飛。半年之后,宋小六輾轉流浪到河南安陽,結識了余寶駒和安順子,就此扎下了根基。魏縣長痛失曹道長之后,本欲通緝兇手宋小六,卻被師爺勸阻。師爺說,僧道禍政,自古有之,省府的韓主席上任以來,把濟南府大小廟觀的僧道攆了個干凈,若是知道魏縣長跟一個牛鼻子走得這么近,估計該問責了。魏縣長聞聽,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韓主席厭惡僧道一事早有耳聞,只怪自己一心想得道長生,忽略仕途險惡。于是,魏縣長聽從師爺計議,將曹道長被殺一案,報擬地方僧道自戕所害,結案封存。

宋小六摟著余良駒的肩膀,說笑著進了里屋,兩個人雖然在嘴上各不相讓,但神情舉止間沒有絲毫隔閡。里屋圓桌上圍坐了一圈人,余寶駒居中,安順子和穿警服的茍耀才左右相陪,展春園里較有姿色的三個妓女蓮寶、秋香和安陽紅,插花坐在三個男人中間,不停地夾菜勸酒。余寶駒招呼弟弟和宋小六落座,隨后讓身邊的妓女安陽紅出去找弟弟的相好前來服侍。余良駒擺手制止住了安陽紅,說是吃點東西就走人,要回家干活兒。安順子說瓷器不好賣,干脆別勞神了。余良駒說就是因為瓷器不好賣,才著急回家砌個銅窯爐,準備做銅器賣。茍耀才說銅器倒是好賣,可銅材不好找,日本人對銅材把得死死的,生怕中國弄去做子彈。余良駒說做子彈的銅材做成器物,一個都賣不出去,日本人一眼就能認出來,他要的是老銅材。宋小六說老銅材本身就是個器物,還做啥?余良駒說,竇鐵匠的鋪子里有一堆零碎的老銅材,都是破損的老器物,把這堆東西回爐能做不少值錢的物件出來。余寶駒望著弟弟,臉上泛起得意之色,覺得自己這個丑弟弟無所不能,他起身對大伙兒說道:“是個好主意哩,日本人總是盯著銅器上的字數算價錢,咱們給他里里外外都燒上字,日娘賺他狗日的!”

“最近,日本人又漲行市了,銅器上一個字漲到十塊錢,”宋小六轉頭對余良駒說,“二哥,你做一把夜壺,把孫子的兵法三十六計全都燒上去,咱們一次就能把半條通寶街買下來了。”

余寶駒笑道:“燒制銅器的時候,還沒有孫子,也沒有兵法三十六計,日本人清楚的很。”

“咱這假貨總是賣給日本人,大哥您想想,他們早晚有一天會識破……日本人得罪不起啊!”茍耀才面有難色。

余良駒說:“別說廢話,不坑日本人,還坑自己人不成!”

茍耀才原先也是余寶駒手下的兄弟,大伙兒順嘴了以后,管他叫“狗尿苔”。茍耀才平時閑著沒事喜歡說下流話過嘴癮,只要是褲腰帶以下的話題,他一搭上嘴,立刻兩眼放光、思如泉涌。為了偷雞摸狗方便,余寶駒花錢疏通關系,讓善于察言觀色的茍耀才進了警察局。茍耀才進了警察局之后還挺上道,不到兩年功夫竟然混成巡警隊隊長。他整日里吆三喝四,身后跟著幾個警察滿安陽城巡視,很是風光。風光就風光吧,茍耀才還時不時帶著幾個跟班警察到余寶駒面前顯擺,弄得余寶駒手下弟兄們心里癢癢的,都想去當警察。茍耀才第三回帶著跟班來余宅的時候,余寶駒當著跟班的面,掏出了五十塊現大洋遞給他,說是日本人最近買了很多假貨,給弟兄們分紅利過仲秋節。勾結盜匪是重罪,勾結盜匪欺騙日本人那就是死罪。

只此一遭,茍耀才再也不敢帶著手下回來顯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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