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鼎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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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余寶駒只讀過三年私塾,便開始在安陽城的通寶街上胡混了。
只讀過三年私塾,不是家里供養不起,而是山西老秀才的口音讓余寶駒受不了。學《聲律啟蒙》,不僅上下句對仗工整且合轍押韻,誦者上口,聽者悅耳。從老秀才嘴里誦讀出來,卻酸醋味十足:“仁對義,讓對恭,禹舜對羲農。雪花對云葉,芍藥對芙蓉。陳后主,漢中宗,繡虎對雕龍。柳塘風淡淡,花圃月濃濃……”
山西老秀才一章讀罷,私塾里眾頑童已笑癱了一眾。聽不懂山西口音尚在其次,關鍵是老秀才扯著公鴨嗓子誦讀《滕王閣序》時,下面坐著的頑童們沒聽懂幾個字,老秀才卻已經哭得涕淚縱橫。哭哭也就罷了,老秀才哭完之后,坐在太師椅上還要楞半天神兒,魂兒似乎已經回了盛唐。愣神也不是全神貫注地愣神兒,而是抽抽嗒嗒地間隔著,像個受了委屈的老娘們兒。
余寶駒不讀私塾,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撒潑耍混,而是跟他爹講道理。他說山西老師有口音,講十句聽不懂七八句,耗費光陰不說,還浪費供奉。又說老秀才愛哭,讀《滕王閣序》哭,讀《出師表》哭,讀《隋文帝伐陳檄》也哭,且一哭就是老半天,不好哄。還說老秀才除了能分清哥窯定窯,其他汝窯、鈞窯是甚,一概不知道……幾條道理擺出來,余寶駒他爹嘴巴木訥,辯不過兒子,就說要給他換一家私塾。余寶駒說私塾里教授的東西都差不多,學一家知百家,浪費兩份供奉學一樣的東西,還不如回家跟爹學手藝,一來能夠掙錢貼補家用,二來也算是掌握了一門吃飯的手藝。余寶駒他爹聽著,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就答應了兒子退學。退學之后,余寶駒老老實實在家里跟著他爹打了三天下手就坐不住了,調換著花樣兒找借口上街,出了門不黑天回不來人。余寶駒他爹知道自己上了兒子的當,等他再想給兒子找私塾念書時,余寶駒就像一頭耍慣性子的牲口,套不上轡頭了。
余寶駒有個弟弟叫余良駒,兩個人同父同母,但長相上出入挺大,哥哥高挺周正,弟弟卻丑的不像樣兒。丑就丑吧,余良駒丑到連自己家里養了十幾年的大鵝都不愿意看他。狹路相逢,大鵝扭頭就走,好幾次轉身轉得急了,大鵝連鵝嘴加鵝鼻子都甩到土墻上,蹭得灰頭土臉。為此,余良駒他爹心里也犯過嘀咕:這個丑娃兒是誰的種?這丑娃兒要是個銅物件兒準得回爐,就算是個金絲檀木也得當柴燒了。余良駒他娘裹著小腳,身子瘦弱的像只猴子,見了生人就會漲得臉紅脖子粗,氣兒都喘不勻,讓她出去偷漢子差不多是要她的命。想到這一層,就算兒子再丑,當爹的心里終歸還是踏實的。
余家祖上三代都在安陽城通寶街開古玩鋪子,家底兒倒也殷實。庚子年冬至,義和團在安陽城里打砸搶燒,正好趕上余家古玩鋪子進貨。余寶駒的爺爺花費血本買進了一批新出土的古玩,除了一些玉器和銅器之外,還搭進來一只花紋怪異的銅疙瘩。余寶駒的爺爺驗完貨付完款當天,義和團就進了安陽城,把余家鋪子里的古玩古董搶的搶、砸的砸,最后點上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大火過后,余寶駒的爺爺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廢墟上扒拉,從熱乎乎的灰燼里沒有找到一件完整的器物,只看到那塊沒花錢搭進來的破銅疙瘩,抱回了家。
轉過年秋末,余寶駒的爺爺一病不起,安陽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咽了氣。那一年,余寶駒他爹才十幾歲,剛剛懂事兒。剩下孤兒寡母艱難維生,熬過了數年破落光景。為給兒子娶媳婦,余寶駒他奶奶變賣了兩進宅院的青磚祖屋,搬進一處破舊民宅。原來家中的物件或重或大,不便搬遷,余寶駒他奶奶一一變賣。就連那塊刻著奇怪花紋的銅疙瘩也賤價賣給竇記鐵匠鋪,竇鐵匠嫌銅軟派不上用場,一直把那塊銅疙瘩丟在鋪子外面拴狗。有一年冬天剛進三九,一支軍隊路過安陽城。吳佩孚屬下一位師長在竇記鐵匠鋪歇腳過大煙癮,師長斜睨著蔫頭耷腦的大黃狗,扔下一塊大洋。竇鐵匠以為師長要吃狗肉,趕緊解開拴狗的鏈子,師長卻抖掉披在身上的軍用毛毯,讓副官把那塊破爛銅疙瘩裹起來,帶走了。
余寶駒他爹開不起古玩鋪子,但也沒離開古玩行,托父親生前朋友照應,他專門給安陽城各個鋪子修補古物文玩。原來,余寶駒的祖上便是依靠修補起家。祖爺爺給通寶街修補了一輩子老物件,最終于晚年間起了一間古玩鋪子,開始買進賣出倒騰起了古董。祖爺爺沒有把生意經傳給爺爺,倒是把古玩行當里的修補技藝盡數教授給了爺爺。祖爺爺不傳授生意經給爺爺,不是祖爺爺要留一手,而是祖爺爺實在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生意經來傳,因為他修補了一輩子老物件,掏空了所有積蓄才在通寶街開了一間鋪面。生意傳到余寶駒他爺爺手里,才算支應開來。爺爺精打細算,小頭進,大頭出,寧可沒生意做,也不做賠本生意。不過,古玩鋪子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能吃三年。十年光景,余寶駒的爺爺盤下了左首的姚記宣紙鋪,把一間鋪面折騰成了兩間。其實,最讓余寶駒他爺爺賺錢的門道,不是倒賣,而是修補。訣竅在于爺爺得到祖爺爺修補真傳,再破爛的物件都敢要敢收。在遍地都是寶的安陽,破爛物件等于白送,白送的物件經了余寶駒他爺爺的手,馬上變成了完整物件,價碼也就漲上去了。再過十年光景,余寶駒他爺爺又盤下了右首的侯記古玉軒,把兩間鋪面折騰成了三間大鋪面。通寶街上,有三間大鋪面的生意超不過十家。有了這番光景,余寶駒他爺爺就帶出來光宗耀祖的勁兒,茶前酒后常常生出幾分張狂。義和團進安陽城鬧事那年的端午節,余寶駒他爺爺燙了兩斤紹興黃酒,就著得月樓的一盤爆肚,喝得神采飛揚。
酒酣處,余寶駒他爺爺把余寶駒他爹叫到跟前,說道:“俺們余家,明面上開得是古玩鋪子,暗地里還是依靠修補襯著底。能有今日這番光景,幸虧是祖宗留下來的修補技藝幫襯著哩。二十年前盤下左首姚記宣紙,十年前盤下了右首侯記古玉軒,拿下左右‘妖猴(姚侯)’,使俺們‘琳瑯閣’成了通寶街上屈指可數的十大鋪面,照著這個勢頭走下去,到了俺們孫子那一輩兒,半條通寶街都得改姓余記哩……”
余寶駒他爹生性靦腆,也聽話,把祖宗的修補技藝一樣沒落,統統裝進腦子里。別人修補古玩分工很細,修瓷器的專修瓷器,修銅器的專修銅器,修字畫的專修字畫,余寶駒他爹一通百通,什么都能修補。余寶駒他爹不僅什么都能修補,而且修舊如舊,連古玩行里的老玩家都瞧不出破綻。據說,北平城的大藏家也經常拿東西來安陽,專程找他補救老器物,被行里人尊稱“余萬通”。
余萬通把修補古物文玩的場子支開后,家中的光景逐漸好起來,瘦弱的像猴子一樣的女人竟然也懷上了娃兒。進了余家數年,余寶駒他娘肚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急的余寶駒的奶奶都動了讓兒子休妻的念頭。余寶駒他爹是個軟腸子,不忍寫休書。
余寶駒他奶奶數落余寶駒他爹,說:“續不起房,納不起妾,可不就得休妻,好不容易置塊地還不長莊稼,留著埋人哩。”
“寶駒是個孝順娃兒,生怕娘被休了,就來救娘了。”自打余寶駒記事起,隔三岔五就聽他娘念叨這句話。
生下余寶駒之后,這個瘦弱的像只猴子一樣的女人又沒了動靜。余寶駒他奶奶又嘮叨起來,說一個娃兒不好養活,草狗一年都能養兩窩崽……余寶駒他娘沒有反問婆婆,怎么熬了一輩子只生了余寶駒他爹一個崽,她給婆婆搓完了旱煙葉子,就趕緊洗手做扁粉菜去了。忍受了五年之后,這個瘦小的女人再次為自己挽回了顏面,生下了余良駒。孩子丑是丑了點兒,可畢竟堵住了婆婆那張被旱煙葉子熏臭了的大嘴。
余氏兄弟倆年齡相差五歲,加上余良駒丑陋不堪,沒有爭寵之嫌,所以,哥哥余寶駒對弟弟余良駒打小疼愛有加。就算吃碗扁粉菜,哥哥也會把粉條和豬血蓖出來,倒進弟弟碗里。有一次,街上來一個賣石榴的,余寶駒伙同安順子和麻子臉宋小六,夾雜在人群里偷了四個石榴。三個小混混躲到街角無人處,眨巴眼功夫一人吃掉一個大石榴。安順子砸吧著嘴,問余寶駒另一個石榴呢。余寶駒說要留著,帶回去給弟弟余良駒吃。安順子不服氣,說石榴是三個人一起偷的,你憑什么帶回去給你弟弟。說著說著兩個人就揪把起來,宋小六趕緊從中拉架。余寶駒從懷里掏出那個最大個的石榴,遞給了宋小六,讓他做個中間人,誰打贏了,石榴就歸誰。
原來,安順子比余寶駒年長一歲,出來混街的年頭更長,是通寶街上的孩子頭兒。安順子是個圓頭圓臉的小胖子,胖子是這個年頭的稀罕物,他個頭不高,身子骨也不算強壯,能夠在通寶街上混成小頭頭,全憑計謀過人。計謀過人不是安順子有多聰明,而是仰仗安順子他爹是個唱墜子弦的。安順子還沒有斷奶,他娘就得癆病過世了。也就是說,安順子還沒斷奶,就由他爹背著走州過縣,四處唱墜子弦。安順子他爹最拿手的一部墜子弦就是《三國演義》,從拜師學藝到獨自挑攤兒,從養家糊口到染上喉疾終了,一部《三國演義》由頭唱到尾。唱墜子弦的大多是夫妻檔,原本師兄師妹從小一塊兒學藝,長大后要走州過縣賣藝糊口,為了圖個方便,師兄師妹大都變成了夫妻幫。安順子他娘就是安順子他爹的師妹,產下安順子后得了癆病過世。安順子他爹跟他娘還沒有熱乎夠,安順子他娘就因為生安順子死了。打那開始,安順子他爹開始不待見安順子,總覺得是掃把星兒子把他娘硬生生擠走了。要不是安順子他娘臨終囑托男人把孩子帶大,估計安順子他爹早就把安順子送人了。
安順子他爹不待見安順子,不是整日里打罵虐待,而是不跟安順子說話。不跟安順子說話,安順子只能聽他爹唱墜子弦。安順子聽他爹唱墜子弦,除了《三國演義》,就沒有聽過別的曲目。安順子他爹只唱《三國演義》,倒不是他爹只會唱《三國演義》,有安順子他娘的時候,夫妻倆能唱《王二姐思夫》《小寡婦上墳》《徐母罵曹》《藍橋會》《玉堂春》很多曲目。如今,剩下自己一個人跑單幫,還要拉扯一個剛斷奶的屎孩子,安順子他爹只能唱《三國演義》了,因為《三國演義》里不用女角。因此,安順子還不會說話,就會哼唱墜子弦了。對于《三國演義》里面的《華容道》《借荊州》《借東風》《連環計》《苦肉計》《空城計》《草船借箭》《三氣周瑜》《七擒孟獲》《六出祁山》,安順子張嘴道來,不差一句戲詞兒。
安順子十歲那年冬天,隨他爹到了安陽,夜宿馬車店遇到了另一撥唱墜子弦的。這撥唱墜子弦的姓吳,是一家子,年輕的兩口子帶一個小女兒,另收了一個半大小子當徒弟。冬季夜長,沒有攬到生意的吳家班,便在大車店馬棚里排演《龍三姐拜壽》。
《龍三姐拜壽》里面人物眾多,樂善好施的劉員外生了十七個兒子,十六個兒子當了官,兒子們帶著媳婦家眷給劉員外祝壽,是一出極喜慶的戲碼。吳家班四個人,一人串好幾個角色,咿咿呀呀唱得好不熱鬧。安順子躲在馬棚外面,把一處零零散散的《龍三姐拜壽》從頭看到尾,驚得舌頭伸出嘴巴老半天,最后凍僵了差點收不回去。安順子回到馬車店的大通鋪上,問他爹,咋不唱《龍三姐拜壽》哩?這一問算是問到了傷心處。安順子他爹進店就看到了吳家班,晚飯后也聽到了吳家班在馬棚里咿咿呀呀排演,心里就開始泛酸醋。想起安順子他娘,若不是這婆娘走得早,自己如今至少也是五六口子的人家,安家班也得算是一個大班子。
看到他爹愣神,安順子壯著膽子又問了一句:“咋不唱《龍三姐拜壽》哩?”
安順子他爹把自己的魂兒拽回來,狠狠瞪了兒子一眼,粗聲粗氣地說:“我問問你娘去。”
說罷,安順子他爹就走出了大車店,一路往西去了,再也沒有回來。自此,安順子開始在通寶街上乞討為生。三五年之后,安順子便在通寶街上混成了孩子頭,全憑他對《三國演義》里面各種計謀爛熟于胸,關鍵時刻總能用上一兩招。
自打余寶駒入伙以來,無論身高、長相、謀略,都高出安順子一截。說到謀略,余寶駒雖然只讀了三年私塾,但四書已經學完,《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縱攬春秋七國智慧,比安順子的三國謀略自然高出一籌。
有一年入秋,通寶街專營名家字畫的墨寶軒失竊,被盜李東陽、文徵明、董其昌、吳昌碩、王時敏等人字畫十六幅,價值不菲。巧合之處,余寶駒、安順子、宋小六帶著幾個小嘍啰于失竊當天晌午,來到墨寶軒索要“賞錢”。墨寶軒自打開張以來,迎來送往都是安陽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對于幾個混街的潑皮無賴根本不放在眼里。
掌柜的韓鈺昌一聲叱喝,柜臺里躥出幾個手持青銅長矛的精壯伙計,把余寶駒等人一氣轟出店外。宋小六扭身準備回去抄家伙,揚言要血洗墨寶軒,被余寶駒和安順子擒住,說是要從長計議。不成想,三個街痞尚未來得及從長計議,墨寶軒于當天夜里便被飛賊洗劫。
掌柜的韓鈺昌前往警察局報案,最大的嫌疑對象自然是余寶駒、安順子和宋小六這撥街痞混混。于是,警察局偵緝隊上街,不消片刻功夫就把羅、安、宋在內十幾個混混緝拿歸案。一頓皮鞭子過后,除了余寶駒、安順子和宋小六之外,其他人全部招供,承認偷竊了墨寶軒的字畫。至于如何下手、如何得手、如何出手、贓物幾何、贓物何處,一人說了一個樣兒。警察一聽,就知道不是這撥人干的,但又懶得偵查破案,只好放走小嘍啰們,單拿余寶駒、安順子和宋小六三個小頭目磨洋工。三個人倒也嘴硬,接連十幾天臭揍,硬是咬牙挺住了,警察局看墨寶軒的韓掌柜不再跑警察局問字畫下落了,也就把余寶駒等人放了。三盞不省油的燈吃了一個大啞巴虧,這回真的要從長計議了。
余寶駒把手下兄弟撒出去,四處打探是誰對墨寶軒下的手。安順子挨個詢問手下,以確定墨寶軒這單買賣不是自己人干的。宋小六則獨自關上門來磨刀霍霍,準備隨時去宰人。兩天功夫不到,有一個叫四寶的帶消息回來,說是墨寶軒失竊乃是監守自盜,起因是韓掌柜的三姨太太跟韓掌柜的大徒弟私通,當天夜里席卷了十六幅名家字畫,私奔了。私奔就私奔吧,據說大徒弟還給韓掌柜用正楷留下四句話:若想學得會,抱著師娘睡;若想大翻身,跟師娘私奔。
余寶駒聞聽,一股火就竄上頭來,他惱火的不是大徒弟留下的四句話,而是韓掌柜報案當天就知道了三姨太和大徒弟私奔之事,他卻不去警察局銷案,硬是讓自己和安順子、宋小六在牢房里煎熬了十日之久。宋小六拎起刀來就要出門,說是豁出去他一個人,先宰了韓掌柜圖個痛快。安順子伸手抱住了宋小六,說魯莽只能壞事,他建議晚上到墨寶軒點一把火燒個干凈。余寶駒擺了擺手,說兩個辦法都行不通。一是殺人償命,死了韓掌柜,也得搭上宋小六,劃不來;二是一把火點著了,燒了墨寶軒沒有問題,若是把半條通寶街都燒了,弟兄們日后去哪兒混飯吃?安順子和宋小六問余寶駒,你有什么好主意?余寶駒說,這個要慢慢籌劃,眼下把墨寶軒盯緊了,找適當機會下手,讓他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計議從長,一晃到了中秋節。墨寶軒忽然間熱鬧起來,店里的伙計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店內店外粉刷油漆一新。余寶駒喚來四寶詢問,得知墨寶軒每年中秋節都會邀請安陽名流到店中雅聚,欣賞古今名家書畫。今年,因墨寶軒遭逢變故,韓掌柜不惜余力要把中秋雅聚搞得比往年熱鬧,不僅邀請遍了安陽地界上所有頭面人物,還從洛陽和鄭州的大藏家手中租借來眾多珍品,供嘉賓們賞玩,其中就有米芾臨摹王獻之的《中秋帖》,算是河南地界上價值連城的珍品。余寶駒一拍四寶的大腿,說機會來了。
近中秋節氣,遍野秋實,安陽城外都是等待收割的莊稼,也是蟈蟈螞蚱等蝗蟲蹦跶最歡實的時日。余寶駒在通寶街的墨寶軒外徘徊一圈,走進日本人開辦的洋貨店里,買了一只網眼兜。隨后,他又走進通寶街西頭的菜市,從李屠戶的殺豬攤上買了三只豬尿脬。
回到落腳處,余寶駒掏出網眼兜交給宋小六,讓他帶幾個兄弟到郊外專門捉個頭健壯的大螞蚱。宋小六一邊捉螞蚱一邊嘀咕,余寶駒不思報仇雪恨,到野地里捉螞蚱干球用?天色擦黑前,宋小六等人捉回來一網眼兜螞蚱,個個壯碩有力,拼命在網眼兜里掙扎撕扯。余寶駒從瓷盆里掏出三只豬尿脬,讓安順子把螞蚱分成三份,裝進豬尿脬。眾家兄弟不知道余寶駒要搞什么幺蛾子,私下議論個不停。三只豬尿脬裝滿了螞蚱之后,余寶駒問道,哪位兄弟今天躥肚子拉稀?四寶和另外一個兄弟舉手,一個說是昨晚吃壞了肚子,一個說是昨晚著涼了。余寶駒把三只豬尿脬交給兩人,讓他們到屋后尋個僻靜處,往三只豬尿脬里屙屎,并叮囑二人,務必是稀湯帶水的屎。片刻功夫,四寶與那位兄弟一手提褲子,一手提著豬尿脬走進來。余寶駒接過三只豬尿脬,使勁晃蕩了幾下,讓豬尿脬里面的稀屎跟螞蚱充分混合在一起。隨后,把另外兩只豬尿脬分別交給安順子和宋小六,說咱們巡街去。
天色已晚,通寶街大多數店鋪已經打烊,只有墨寶軒里面燈火通明,韓掌柜正帶著伙計們懸掛名家字畫,準備第二天的中秋雅聚。余寶駒帶著安順子和宋小六,在墨寶軒對面尋了一處犄角旮旯躲避起來,一直挨到半夜。韓掌柜背著手,在店中巡視一番頗感滿意,他叮囑幾個伙計關好門窗,輪番值班看管好店里的物件,不得有半點閃失。四五個伙計痛快地應承,讓韓掌柜早點回去歇息。待韓掌柜前腳出門,眾伙計們便撂下手中物件,各尋合適處,倒地就睡。躲在暗處的余寶駒,見墨寶軒里熄了燭火,便推醒了左右睡著了的安順子和宋小六,三個人趁黑摸到墨寶軒的窗邊。余寶駒側耳屏氣,聽到店里面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他示意宋小六撬開窗戶。宋小六從兜里掏出一把半尺長的薄片刀,塞進窗戶縫隙,一點一點撥開窗栓。余寶駒舉起手中的豬尿脬,將早就急不可耐的螞蚱倒進窗戶里面。安順子和宋小六依法效仿,把三只豬尿脬的“屎螞蚱”盡數倒進墨寶軒中。隨后,余寶駒又輕輕合上窗戶,以確保不讓螞蚱飛出窗外。
翌日,墨寶軒的情形可想而知,餓了一天一夜的螞蚱從豬尿脬里出來之后,滿屋子里亂飛亂蹦,所過之處無一幅字畫能得以幸免。若是瓶瓶罐罐,青銅玉器倒也好說,擦擦洗洗就能把污穢之物清除,可墨寶軒偏偏經營的是字畫,且是租賃來的歷代名家墨寶。中秋節剛過,韓掌柜便登門拜訪余萬通,請他前往墨寶軒幫忙修復字畫。余萬通推說手頭活多,接不了墨寶軒的買賣。韓掌柜知道余萬通心里的疙瘩,就是因為自己誣告余寶駒盜竊墨寶軒的字畫,只好放下身段來央求余萬通,聲言只要能夠修復字畫,價碼任由余萬通要。
僅此一件事,余寶駒、安順子和宋小六三人便分出了斤兩。加上處事公正,一年下來,余寶駒的威望又比安順子高出來一截。對此,安順子心里早就憋著一股火,他把《三國演義》從頭理到尾兒,與爭奪位子有關的計謀只有曹操曹孟德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卻跟自己的處境又搭不上茬口,一部《三國演義》墜子弦在腦子里過了兩遍,還是無計謀可尋。
今日里,余寶駒因為一個石榴起了私心,安順子索性就拿石榴說事兒,殺一殺余寶駒的威風。平日里,余寶駒處事公平端正,也是他贏得小混混們信任的原因。今天,余寶駒覺得石榴酸甜可口,便想給在家發燒的余良駒帶一個回去,而且還特意留了最大個的。畢竟還都是孩子,做不到處處一碗水端平。余寶駒和安順子都是年輕氣盛的當口,兩個人把話說絕了,便開始扭打在一起。也就是吃個石榴的功夫,鼻嘴冒血的余寶駒已經把鼻青臉腫的安順子死死摁在胯下,一頓拳頭結結實實打在安順子的腮幫子上,安順子的腮幫子立刻腫的像個石榴。不動手時,雙方都要顧及個顏面,一旦撒潑耍渾撕破臉,余寶駒和安順子必分高下。經歷了這次沖突之后,通寶街的痞子頭兒徹底移主了,余寶駒成了名正言順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