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燈火可親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6329字
- 2025-06-23 14:30:00
我是陳默,名字恰如命運,沉默于人群,像城市背景板上一粒最不起眼的灰。辦公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如同我內心永不消散的疲憊回響。我伏在隔斷板構成的狹窄工位里,屏幕幽幽藍光映著我眼下的青黑,手指在鍵盤上麻木地敲擊著,仿佛永無盡頭。主管經過,斜睨了一眼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表格,聲音里帶著一貫的薄涼:“陳默,明天晨會前,報告必須在我郵箱里?!薄B稱謂都省了,仿佛我叫“喂”也無不可。
終于捱到下班,晚高峰的地鐵是名副其實的沙丁魚罐頭。我被裹挾在陌生軀體構成的熱浪與汗味中,動彈不得。透過污跡斑駁的車窗,城市華燈初上,霓虹如流淌的河,卻無一盞為我而明。我盯著對面玻璃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廉價西裝松垮地掛在肩上,領帶歪斜,頭發被擠得亂糟糟地貼在額角。旁邊一個背著沉重書包的學生,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腳上一雙開了膠的舊球鞋,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飛馳而過的黑暗隧道,仿佛在尋找一個看不見的出口。另一邊,一位白發老奶奶緊緊抓著扶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布滿老人斑,卻在我讓座時,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實的感激。我心里悄然嘆息:這節車廂里,誰又不是無名的塵埃?我們被擠在一起,呼吸相聞,卻又彼此隔絕,各自在生活的泥沼里無聲跋涉。
推開家門,舊樓道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昏黃的光線驅散了一部分從地鐵帶來的疲憊。一股家常飯菜的溫暖香氣,像一雙無形卻溫柔的手,瞬間拂去了一身的冷硬與塵埃。廚房里傳來鍋鏟碰撞的熟悉聲響。
“爸,媽,我回來了?!甭曇舨淮?,卻足以穿透這小小的空間。
“默默回來啦!”母親系著那件洗得褪色卻干凈的舊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是毫無保留的欣喜,皺紋都舒展開來,“快去洗洗手,湯馬上就好,特意給你煨的骨頭湯!”
客廳里,父親戴著老花鏡,正全神貫注地研究著晚報上的象棋殘局,聞聲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沉穩而溫和:“桌上有溫著的茶水,先喝兩口潤潤?!彼穆曇舨桓?,卻有種山岳般的安穩感。
小妹陳欣窩在沙發里刷手機,頭也不抬,只拖長了調子嚷嚷:“哥——快點兒!就等你開飯呢,餓死啦!”她腳邊,五歲的小侄女朵朵正坐在地毯上,全神貫注地用積木搭建一座歪歪扭扭、搖搖欲墜的“城堡”,嘴里還念念有詞:“給舅舅住大房子……”
“好,馬上來?!蔽颐撓峦馓讙旌?,走向那個小小的盥洗臺。鏡子里映出自己略顯憔悴的臉,與門外那片喧騰的暖意格格不入。但冰冷的水流沖刷過手指時,一種奇異的暖流卻從心底慢慢升騰起來,悄然融化著白日里凍結的冰層。外面世界給予我的冷漠與無名,在這里,被輕易地瓦解、消融了。這間屋子不大,卻是我唯一無需解釋、無需證明便能被接納的宇宙中心。
晚飯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常菜:清炒時蔬、紅燒排骨、蒸水蛋、還有母親最拿手的冬瓜排骨湯。碗碟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母親不停地給我夾菜,碗里的排骨堆成了小山:“多吃點,你看你,天天對著電腦,人都熬瘦了?!备赣H則慢條斯理地喝著湯,偶爾問一兩句工作順不順利,語氣里沒有評判,只有一種安靜的傾聽。陳欣嘰嘰喳喳地說著白天公司里的趣事,朵朵則努力地用勺子把飯粒準確地送進嘴里,臉頰上粘著幾顆米粒,惹得大家發笑。暖黃的燈光籠罩著餐桌,碗筷碰撞聲、談笑聲、孩子的咿呀聲交織在一起,編織成一張細密柔軟的網,將我白日里承受的所有重量穩穩托住。外界的風雨喧囂,都被這扇薄薄的門扉溫柔地隔絕開來。這方寸之地,是我靈魂得以喘息、傷痕得以撫平的避風港。無需驚天動地,這瑣碎的暖意,便足以成為對抗整個冰冷世界的鎧甲。
夜漸深,窗外城市的喧囂沉淀下去,只剩下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朵朵早已在我和陳欣的故事聲中沉入夢鄉,小臉在壁燈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恬靜。我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書桌上除了一臺舊電腦,最顯眼的就是相框里那張全家福——背景是公園的草地,陽光很好,我們簇擁在一起,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毫無保留的笑,連父親嚴肅的嘴角也柔和地彎著。照片的邊緣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我拿起它,指尖拂過一張張笑臉,窗外萬千燈火璀璨,卻沒有一盞燈能映照出我的名字;然而照片里這小小的方寸之間,卻清晰地刻著我的坐標。無名?或許吧。但在這個坐標上,我擁有著整個宇宙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那一刻的暖意,是心底永不熄滅的微光。
日子如流水般滑過,平靜得幾乎讓人忘記了暗礁的存在。直到那個深夜,尖銳的哭聲像冰冷的錐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安穩的睡夢。
“嗚哇——媽媽……疼……好疼……”朵朵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穿透墻壁,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驚惶。我和陳欣幾乎是同時從各自的房間沖了出來。只見朵朵蜷縮在客廳沙發一角,小臉煞白如紙,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滾落,兩只小手死死地捂著右下腹,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蜷縮。陳欣撲過去抱住女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朵朵?朵朵不怕,媽媽在!告訴媽媽哪里疼?”她胡亂地擦著女兒臉上的汗和淚,自己的眼淚卻先洶涌而出。
“肚子……好疼……像有刀在割朵朵……”孩子斷斷續續地哭訴著,聲音微弱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急促的喘息。
“急性闌尾炎?”母親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惶,她一邊摸索著找外套,一邊急促地吩咐,“快!趕緊上醫院!老陳,快拿車鑰匙!欣欣,給朵朵裹厚點!”父親已經一言不發地抓起了茶幾上的車鑰匙,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動作卻異常迅捷。
凌晨的街道空曠冷寂,只有昏黃的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父親把車開得又快又穩,引擎低吼著劃破寂靜。后座上,陳欣緊緊抱著蜷縮成一團、痛苦呻吟的朵朵,不停地親吻她的額頭,語無倫次地安慰:“乖寶不怕,馬上就到醫院了,醫生伯伯打一針就不疼了……”母親坐在副駕,身體前傾,雙手緊緊抓著安全帶,指節用力到發白,目光死死盯著前方濃稠的黑暗,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祈禱。
我坐在陳欣旁邊,看著朵朵因劇痛而扭曲的小臉,聽著她微弱的抽泣,只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疼痛。車廂里彌漫著濃重的恐懼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人溺斃。原來“無名之輩”最大的恐懼,并非籍籍無名,而是面對所愛之人受苦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這痛楚,比任何外界的漠視都更鋒利,直刺靈魂深處。
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快速檢查了朵朵的情況,眉頭緊鎖:“急性闌尾炎,情況緊急,需要立刻手術!家屬去辦手續,動作要快!”那嚴肅的語氣如同冰冷的宣判。
陳欣瞬間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母親立刻上前接過朵朵,用盡力氣穩住自己發顫的聲音:“欣欣快去!我抱著朵朵!”父親已經轉身大步走向繳費窗口,背影在混亂的人群中異常挺拔,帶著一種山岳般的沉穩。
我拿著醫生飛速開出的單據沖向繳費處。長長的隊伍緩慢移動,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前面的人似乎永遠也辦不完,窗口里工作人員冷靜到近乎冷漠的聲音反復響起:“下一位。”汗水浸透了我的襯衫,黏膩地貼在背上。就在幾乎被焦灼吞噬時,一只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回頭,竟是地鐵上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她穿著醫院的清潔工制服,眼神里透著關切:“小伙子,家里孩子急?。扛襾磉@邊窗口,人少些?!彼挥煞终f地引著我繞過人群,直接到一個相對空閑的窗口前,對里面的工作人員低聲說了幾句。那工作人員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中印著“緊急手術”的單據,點點頭:“先給他辦。”
“謝謝您!謝謝奶奶!”我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她只是擺擺手,臉上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平靜理解:“都不容易,快去吧,孩子要緊?!彼橎侵闷鹜习?,又默默隱入了醫院喧雜的背景里。那一瞬間,這個在龐大都市中同樣籍籍無名的老人,像一顆微小的星辰,在我至暗的夜幕里,投下了一道極其短暫卻無比溫暖的光痕。
手術室門外,那盞“手術中”的紅燈亮起,如同一只沉默而嚴厲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門外狹窄走廊里的一切。慘白的頂燈投下生硬的光線,將等待區的長椅和幾張焦慮的面孔籠罩在一種不真實的氛圍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氣味,以及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靜。
母親坐在冰涼的塑料椅上,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閉著眼睛,嘴唇無聲地、快速地蠕動著,虔誠而卑微地向著所有她知道或不知道的神明祈禱,身體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陳欣則像一頭焦躁的困獸,根本坐不住,在并不寬敞的走廊里來回踱步,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空洞。她不時停下腳步,身體前傾,耳朵幾乎要貼到那扇緊閉的、象征著未知的厚重鐵門上,試圖捕捉門內一絲一毫的動靜,哪怕只是儀器的滴答聲也好。每一次徒勞無功后,她臉上絕望的溝壑便加深一分。
父親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站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雙臂環抱在胸前,目光沉靜地落在地面某個虛點上,仿佛要將那點看穿。只有我站在他身邊,才能感覺到他身體那極其細微、卻無法控制的顫抖——像一張繃緊到極限的弓弦在無聲地震動。那是他全部的擔憂和無能為力,被壓縮在堅毅外表下的驚濤駭浪。
“舅舅……”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的小小呼喚打破了死寂。我低頭,看到小侄女瑤瑤不知何時被鄰居阿姨送來了。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臟兮兮的、耳朵都磨破了的小兔子玩偶,另一只小手費力地舉著一個沉甸甸的小豬造型存錢罐,仰著滿是淚痕的小臉,眼神里充滿了懵懂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認真,“瑤瑤的錢……都給朵朵姐姐治病……姐姐就不疼了……”她踮起腳,努力想把存錢罐塞進我手里。那一罐沉甸甸的、混合著硬幣和零星紙鈔的重量,像一塊滾燙的炭,猛地烙在我心上最柔軟的地方。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的妹妹陳欣的丈夫,我的妹夫張偉,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拐角。他顯然是從出差地連夜趕回的,頭發凌亂,眼窩深陷,西裝皺巴巴的,手里還拖著拉桿箱。他目光掃過我們,最終定格在手術室那盞刺目的紅燈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扼住,只發出一個破碎的氣音。他踉蹌著奔到陳欣身邊,一把將她緊緊摟進懷里。陳欣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像找到了唯一浮木的溺水者,把臉深深埋進丈夫的胸膛,壓抑已久的嗚咽終于決堤而出,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時間仿佛被凍住了,每一秒都沉重地擠壓著心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是幾分鐘,那扇厚重的門終于發出輕微的“咔噠”聲,緩緩向內打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一邊摘下口罩。走廊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空氣凝固到了極點,連呼吸都屏住了。
醫生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但眼神是平和的。“手術很成功。”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凝固的恐懼,“闌尾穿孔了,好在送醫及時,已經清理干凈。孩子麻醉還沒醒,先送監護室觀察。”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慶幸感如同洶涌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人強撐的堤壩。母親長長地、顫抖著舒出一口氣,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靠在椅背上,雙手合十,眼淚無聲地滾落。父親緊繃的身體猛地一晃,他迅速伸手扶住了墻壁,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一直緊鎖的眉頭終于緩緩松開。陳欣和張偉緊緊相擁,陳欣泣不成聲,張偉則不停地親吻著她的頭發,喃喃低語。我懷里的瑤瑤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巨大的情緒轉變,破涕為笑,小手笨拙地替我擦著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舅舅不哭,姐姐好了!”
直到這時,我才借著走廊慘白的光線,看清了主刀醫生的臉——年輕,眉眼間帶著熟悉的書卷氣,尤其是腳上那雙邊緣磨損、刷得發白卻干凈的舊球鞋。是地鐵上那個疲憊的學生!那個曾被我在心里默默歸類為“同是天涯無名者”的年輕人!他朝我微微頷首,眼神里帶著完成使命后的平靜疲憊,沒有多余的言語,便轉身匆匆離去,白大褂的下擺消失在走廊拐角。
原來這龐大城市冰冷的鋼鐵森林里,并非只有無名的灰暗??傆行┪⒐?,在某個不經意的角落悄然亮起。那個地鐵上讓座時眼神渾濁卻溫和的老奶奶,此刻或許正在某個角落安靜地擦拭地面;那個在車廂里被生活壓彎了脊背的學生,此刻正用他年輕卻有力的手,從死神指縫里奪回一個小小的生命。他們和我一樣,淹沒在洶涌的人潮里,連名字都無人知曉,卻在這浩瀚的星河中,默默運轉,彼此照耀,成為支撐這冰冷世界不至于徹底傾塌的、無名卻堅韌的光點。
清晨的第一縷微光,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透過監護室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光線溫柔地撫摸著病床上朵朵沉睡的小臉。高燒的潮紅已經褪去,留下大病初愈后略顯蒼白的底色。她的呼吸均勻而細弱,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彎安靜的陰影,像疲憊的蝶暫時收斂了翅膀。一夜的驚濤駭浪,終于歸于這令人心安的平靜港灣。
母親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一夜未合眼,此刻正用溫熱的濕毛巾,極其輕柔地擦拭著朵朵額頭上細微的汗意,動作小心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的薄胎瓷器,生怕驚擾了孩子的睡眠。父親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背對著我們,面朝著窗外。晨曦勾勒出他不再年輕的背影輪廓,寬闊的肩膀似乎承擔了太多無形的重量,微微有些佝僂。他沉默地望著窗外漸漸蘇醒的城市,那沉默里,有風暴過后的疲憊,更有一種堅如磐石的守護。張偉坐在陳欣旁邊,一只手始終緊緊握著妻子冰涼的手,無聲地傳遞著支撐的力量。
陳欣的情緒終于從崩潰的邊緣慢慢回攏。她靠在丈夫肩上,紅腫的眼睛望著沉睡的女兒,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哥,昨晚……我真覺得天都塌了。要是朵朵……”她哽住,用力吸了吸鼻子,把臉更深地埋進張偉的肩窩,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后來看到爸媽那么大年紀了,媽一直在抖,爸一句話不說,但我知道他比誰都怕……還有你,跑前跑后,辦手續,抱著瑤瑤……”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嘴角努力想彎起一個弧度,卻更像一個苦澀的哭相,“你知道嗎,以前我總覺得你……嗯,就是太老實,在公司里肯定也被人欺負吧?可昨晚,哥,我覺得你特別……特別像座山。”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更準確的詞,“真的,特別可靠。”
“傻話?!蔽逸p輕揉了揉她的頭發,喉嚨也有些發緊,目光落在朵朵恬靜的睡顏上,“我們是一家人。沒有爸媽,沒有你,沒有朵朵瑤瑤,我一個人,算什么山?”
陽光漸漸明亮起來,慷慨地灑滿了半個房間,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窗欞影子。母親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溫柔地看著我們兄妹,輕聲說:“都別說話了,讓朵朵好好睡。我去樓下買點熱粥,等孩子醒了墊墊肚子。”她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是久坐和疲憊留下的痕跡。
父親聞聲轉了過來。窗外的晨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了那些被歲月深刻鐫刻的皺紋。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病床上的小外孫女,掃過疲憊的妻子,掃過相互依偎的女兒女婿,最后,那沉靜的目光落在了我臉上。他沒有說什么寬慰或感慨的話,只是抬起手,那只布滿厚繭、曾托舉過家庭重擔的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穩力量,重重地、又無比溫和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掌心傳來的溫熱和那沉甸甸的分量,勝過千言萬語。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望向窗外。城市已然完全蘇醒,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億萬片金色的陽光,車流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匯成光的長河。無數個窗口亮起燈,無數個身影在其中奔忙。每一個都是如此渺小,湮沒于宏大敘事,連名字都模糊不清。
可就在這間小小的、彌漫著淡淡消毒水氣味的病房里,陽光正暖。它照亮了朵朵枕邊那個被瑤瑤硬塞過來的、耳朵磨破的舊兔子玩偶;照亮了床頭柜上那個小豬存錢罐——里面裝著一個孩子毫無保留的愛與拯救世界的決心;照亮了父親搭在我肩上那只布滿歲月痕跡、卻依舊堅定有力的手;照亮了母親走向門口時,那雖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背影;也照亮了陳欣和張偉依偎在一起,共同守護著女兒時,那劫后余生的、平靜的側臉。
這間屋子不大,卻盛滿了我的整個星河。億萬星辰浮沉起落,其中總有一些無名之輩,默默燃燒著微光。這微光縱然照不亮整個宇宙,卻足以點亮彼此生命中的方寸之地,讓這浩渺人間,有了抵御嚴寒的溫度,有了不容置疑的重量,有了繼續前行的理由。
原來真正的光,并非來自天際的太陽,而是源于人間煙火中,那些無名者彼此交付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