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位(上)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9464字
- 2025-06-23 15:30:00
雨,下瘋了。
不是那種溫吞纏綿的江南煙雨,是北方夏末初秋特有的、帶著點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傾盆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上,噼啪作響,騰起一層白茫茫的水霧,把整個世界都泡在一種混沌的灰藍色里。雨水順著廉價塑料雨衣的帽檐淌進我的脖子,冰冷黏膩,衣服早就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每一次蹬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和皮膚之間那種令人不適的摩擦。
我低頭看了看綁在電動車后座上的那個保溫箱,黃色的“飽了么”標識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刺眼。箱子里裝著兩份精致的鰻魚飯,包裝盒上印著日文,是我送過的最貴的單子之一,目的地是“云上畫廊”。這名字聽著就不接地氣,透著一股子我夠不著的氣息。
車輪碾過積水,帶起渾濁的水花,濺在早已泥濘不堪的褲腿上。風裹著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根細針扎在臉上。導航機械的女聲在雨聲里顯得格外微弱,指引我拐進一條相對安靜的林蔭道。高大的法國梧桐被雨水洗刷得油亮,寬大的葉子不堪重負地垂著,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路的盡頭,一棟線條簡潔的白色建筑在雨幕中漸漸清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出溫暖明亮的燈光,像海市蜃樓。
這就是云上畫廊了。和它一比,我這副落湯雞的樣子簡直像剛從泥潭里爬出來。我把電動車在畫廊門口狹窄的檐下勉強停穩,笨拙地鎖好車,摘下濕透的雨衣帽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水珠順著下巴頦直往下滴。保溫箱上全是水,我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了又擦,生怕把人家這高級地方弄臟了。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一股混合著咖啡香、松節油和干燥紙張的溫暖氣息瞬間包裹了我,帶著一種潔凈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秩序感,與我身上濕冷的狼狽形成強烈反差。冷氣開得很足,濕衣服貼在身上,激得我打了個寒顫。光潔如鏡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倒映著頭頂造型奇特的吊燈,也倒映出我那雙沾滿泥水的舊運動鞋和濕漉漉的褲腳。幾個穿著考究、氣質清冷的男女在幾幅巨大的抽象畫前低聲交談,聽到開門聲,目光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那目光短暫地停留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疏離,隨即又移開了,仿佛我只是空氣中一個無關緊要的水分子。尷尬像細小的藤蔓,悄悄爬上我的脊背。
“請問……蘇晚晴小姐的外賣?”我的聲音有點發緊,帶著點雨水的涼氣。
“哦,在里面畫室,直走右轉。”前臺一個年輕女孩抬手指了指里面,眼神在我濕透的衣服上飛快地掠過。
我拎著保溫箱,盡量放輕腳步,濕透的鞋底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個淺淺的水印,又迅速蒸發消失。循著指示走到一扇虛掩的門前,輕輕推開。
畫室很大,也很亂。不同于外面展廳那種一絲不茍的精致,這里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和創作的“硝煙”。巨大的畫架支著未完成的油畫,調色板上擠滿了濃烈的色彩,地上散落著顏料管、揉成團的廢紙、素描本,還有幾盆叫不出名字、但長得異常茂盛的綠植。空氣里松節油的味道更濃了。一個穿著寬松米白色亞麻襯衫和淺藍色牛仔褲的女孩背對著門口,正彎著腰,專注地在一張攤開的大幅水彩紙上涂抹著什么。她的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后,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陽光(如果外面有的話)似乎都偏愛她,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
“您好,您的外賣到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
她聞聲直起身,轉了過來。
那一刻,時間像是被雨水打濕的膠卷,粘滯了一瞬。
她有一雙非常安靜的眼睛,像秋天傍晚寧靜的湖面,瞳仁是很深的褐色,看過來時,帶著一種能讓人心緒沉淀下來的力量。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柔和,未施脂粉,干凈得像雨后的梔子花瓣。她看到我,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我濕透的頭發、滴水的衣角和沾著泥點的褲子上。
“雨太大了。”她開口,聲音清透,像落在玉盤上的水滴。不是同情,也不是客套,就是一種很平靜的陳述。
“是啊,太大了。”我有些局促地應著,感覺臉上的雨水還在往下淌,有點癢,又不敢抬手去擦。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放下畫筆,走到角落一個小小的操作臺邊。那里放著一個看起來很專業的銀色咖啡機。她熟練地操作起來,研磨豆子的聲音低沉悅耳,熱水注入時蒸汽噴涌的聲音在安靜的畫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很快,一股濃郁醇厚的咖啡香氣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松節油的味道,霸道地鉆進我的鼻腔,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暖意。
她用一個樸素的白色馬克杯接了小半杯深褐色的液體,又打開旁邊一個小小的冰箱,拿出一個印著可愛奶牛圖案的小紙盒,往杯子里倒了些牛奶。白色的牛奶絲滑地融入深褐的咖啡,旋轉出漂亮的紋路。最后,她用小勺輕輕攪動著,端著杯子朝我走過來。
“喝點熱的吧,歇會兒再走。”她把那杯冒著裊裊熱氣的拿鐵遞到我面前,動作自然得仿佛我們早已熟識。
我完全愣住了,看著那杯遞到眼前的咖啡,熱氣熏著我的下巴,暖意卻似乎能透到心里去。那杯咖啡在眼前氤氳著熱氣,像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太陽,突兀地懸在我濕冷狼狽的世界里。我甚至能聞到牛奶被熱咖啡燙過后散發出的那種獨特的甜香。手指下意識地在濕漉漉的工裝褲上蹭了蹭,才遲疑地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那熱度順著神經末梢一路爬升,驅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我幾乎是有些笨拙地雙手捧住杯子,沉甸甸的,很踏實。
“謝……謝謝您。”喉嚨有些發緊,聲音干澀。我低下頭,小心地啜了一小口。熱流滾過舌尖,帶著濃郁的焦香和恰到好處的奶味,瞬間熨帖了被雨水泡得發皺的五臟六腑。那暖意是如此具體,如此直接,幾乎讓我眼眶發酸。多久沒被人這樣……這樣不著痕跡地關心過了?上一次喝到這樣熱乎的東西,好像還是上個月在便利店蹭的免費開水。
她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初春湖面化開的第一道漣漪,很快就平復了。“不用謝。這么大的雨,辛苦了。”她轉身走回畫架前,重新拿起畫筆,目光落回畫紙上,似乎剛才那杯咖啡的善意只是順手而為,不值一提。
我捧著那杯溫熱的救贖,靠在門框邊,小口小口地喝著,不敢發出太大聲音。畫室里只剩下畫筆在紙上涂抹的沙沙聲,雨點敲打玻璃窗的噼啪聲,還有我自己的心跳聲。剛才在門口感受到的那種無形的壁壘,似乎在這杯咖啡的暖意和這安靜的氛圍里,悄無聲息地融化了一些。我不敢多待,喝完最后一口,把空杯放在旁邊的矮柜上,低聲再次道了謝,拎起保溫箱,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片過于溫暖、也過于不真實的天地。
重新沖進雨幕,冰冷的雨水再次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但身體深處,好像還殘留著那杯拿鐵的余溫。電動車的座椅濕冷,發動時,后視鏡里映出云上畫廊那扇溫暖的玻璃門,模糊在雨簾之后。
后來的日子,我依舊在城市的脈絡里穿梭,風里雨里。但奇怪的是,我的手機接單系統里,“云上畫廊”和“蘇晚晴”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開始以一種極其不科學的方式直線上升。
有時是一杯要求不加糖的冰美式,備注寫著“放前臺即可”;有時是幾塊精致的法式甜點,包裝盒上系著漂亮的絲帶;更多的時候,是簡單的一份三明治或者沙拉。訂單金額不大,但地址和收件人永遠不變。
每一次推開那扇玻璃門,走向那間凌亂而充滿生命力的畫室,都像是一次小小的朝圣。前臺女孩看我的眼神也從最初的陌生,變成了帶著點好奇和了然的笑意。畫室里,蘇晚晴大多時候都在畫畫。有時是油畫,濃烈的色彩在畫布上碰撞;有時是水彩,暈染出空靈的意境;更多的時候,是在素描本上快速勾勒著什么。
她見到我,總是點點頭,或者簡單地說一句“來了?”就不再說話,繼續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偶爾,她畫累了,會停下來,走到窗邊活動一下肩頸,目光投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有那么一兩次,當我放下外賣準備離開時,她會忽然開口,問一些很平常的問題。
“外面還在下雨嗎?”
“嗯,下著呢,不過小點了。”我老老實實回答。
“嗯。”她應一聲,目光又飄回畫布。
或者,“今天路上很堵吧?”
“還行,老城區那邊有點堵,繞了一下。”
“辛苦了。”
對話總是這樣簡短,戛然而止。但就是這些零星的碎片,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開一圈圈難以言喻的漣漪。我能感覺到一種小心翼翼的靠近,一種不帶任何目的的、純粹的好奇和善意。
有一次送一份水果沙拉過去,她剛完成一幅水彩,正在洗手。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她側著頭,脖頸的線條優美得像天鵝。我放下餐盒,目光無意中掃過她畫架旁攤開的一本素描本。上面畫的不是什么靜物或風景,而是一個模糊的側影,穿著藍色的外賣工裝,戴著頭盔,正彎腰把一個箱子放在地上。線條很隨意,卻異常傳神地抓住了那種動態的瞬間。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忘了呼吸。
她擦干手走過來,看到我的視線落在素描本上,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隨即很自然地伸手合上了本子,把它推到一邊。
“畫著玩的。”她輕聲說,語氣平靜無波。
我的臉卻莫名其妙地發起燒來,胡亂地點點頭,連“再見”都忘了說,幾乎是同手同腳地退出了畫室。那天剩下的時間,那個穿著藍色工裝的模糊側影,一直在我腦海里晃悠,伴隨著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
關系的真正轉折點,發生在初冬一個異常寒冷的傍晚。天色陰沉得厲害,北風卷著零星的雪粒子,抽打在臉上生疼。我又一次接到她的訂單,一份熱湯面。送到畫廊時,前臺女孩卻帶著點歉意告訴我:“晚晴姐剛走,好像家里有點急事,她讓你直接送去她住的地方。”說著遞給我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
地址在一個老舊的居民區,離畫廊不算太遠,但位置很偏。我騎著車,頂著寒風,七拐八繞才找到那棟外墻斑駁、爬滿枯萎藤蔓的筒子樓。樓道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混合的氣息。我爬上吱呀作響的鐵樓梯,找到頂層盡頭那扇漆皮剝落的木門。
敲了敲門,里面傳來腳步聲。門開了,蘇晚晴站在門口,穿著一件厚厚的灰色舊毛衣,頭發隨意地挽著,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看到我,她似乎松了口氣。
“快進來,外面冷。”她讓開身。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踏了進去。門內是一個小小的單間,空間被利用到了極致。一張單人床靠墻放著,旁邊緊挨著一張堆滿顏料、畫筆和畫稿的書桌,書桌對面是一個小小的簡易灶臺和一個老舊的冰箱。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支著一個巨大的畫架,上面繃著一塊巨大的畫布,只畫了一小部分,似乎是某種抽象的城市輪廓。房間雖然擁擠雜亂,卻收拾得很干凈,只是空氣里除了熟悉的松節油味,還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寒意。
“坐吧。”她指了指書桌旁唯一一把椅子,自己則坐在了床沿上。
我把保溫袋遞給她:“你的面。”
“謝謝。”她接過去,放在書桌上,卻沒有立刻打開。她搓了搓手,哈了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里短暫停留。“抱歉讓你跑這么遠。畫室……暖氣壞了,房東說一時半會兒修不好,這里……也冷得像冰窖。”她無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憊,也有點自嘲的意味。
我這才注意到,房間里確實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窗戶玻璃上結著厚厚的冰花。難怪這么冷。
“沒事,應該的。”我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她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指上,“你……就吃這個?”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碗面,點點頭:“嗯,方便。”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涌上來。我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工裝外套口袋,里面揣著我為自己準備的晚餐——一桶紅燒牛肉味的方便面,外加一根火腿腸。我把它掏了出來,放在她書桌上,和那份精致的熱湯面并排。
“我……我也帶了,一起吃點?”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覺得自己蠢透了。人家點的是熱湯面,我拿個破方便面出來算什么?
蘇晚晴卻看著我放在桌上的那桶“康師傅”,又看看我有些窘迫的臉,眼睛彎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如此清晰的笑意,像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暖流。
“好啊。”她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正好,熱水剛燒好。”她起身去拿放在灶臺上的電水壺。
那個寒冷的冬夜,在那間四處漏風、冰冷刺骨的閣樓里,我們倆就擠在小小的書桌旁,分食著一碗熱湯面和一碗泡開的方便面。劣質紙碗的邊緣被熱水燙得微微發軟,面條的熱氣蒸騰上來,模糊了彼此的臉。我們都沒怎么說話,只有吸溜面條的聲音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方便面,很認真,仿佛在品嘗什么珍饈美味。昏黃的燈光下,她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彎柔和的陰影。我偷偷看她,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不知是因為這狹小空間里過近的距離,還是因為這無法言喻的、近乎荒謬的親近感。
吃完面,身體暖和了不少。她起身收拾碗筷,我注意到她書桌一角,放著一個攤開的素描本。上面畫著的,正是這個擁擠的小房間。單人床、堆滿畫具的書桌、巨大的畫架……還有,一個坐在書桌旁低頭吃面的模糊身影,穿著藍色的工裝外套。線條比上次在畫室看到的更加松弛流暢,寥寥數筆,卻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沒有像上次那樣合上本子,只是輕輕說:“習慣了,看到什么就想畫下來。”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那一刻,在這個冰冷破舊的閣樓里,看著畫本上那個屬于我的、被凝固的瞬間,一種巨大的、混雜著酸楚和溫暖的洪流,毫無預兆地沖垮了我心里所有的堤壩。那些刻意維持的距離,那些身份帶來的無形屏障,在這個小小的、熱氣騰騰的角落,在鉛筆線條勾勒的煙火氣里,變得不堪一擊。
我抬起頭,撞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亮,里面映著我有些失措的臉。誰也沒有再說話,窗外的風聲似乎也小了下去。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冰冷的空氣里悄然滋生,纏繞著方便面殘存的熱氣,像藤蔓一樣,悄然無聲地纏繞上來,勒緊了心臟,又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定。那一刻,仿佛這間漏風的閣樓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所有的寒冷和窘迫都被隔絕在外。
從那個分食泡面的冬夜之后,蘇晚晴那間冰冷的閣樓,仿佛成了我疲憊生活里一個隱秘的燈塔。送完最后一單,只要時間不太晚,電動車總會不自覺地拐向那個老舊的小區。樓道里的霉味和吱呀作響的鐵樓梯,竟也生出幾分親切。
她畫畫,我就坐在書桌旁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安靜地看著。看她如何把松節油和顏料混合,如何用刮刀在畫布上堆砌出厚重的肌理,又如何用極細的筆尖勾勒出纖毫畢現的細節。畫布上那些或抽象或具象的色塊與線條,在她手下漸漸有了生命。有時,她也會遞給我一支炭筆和一張廢稿紙。
“試試?”她的眼睛在燈光下帶著點促狹的笑意。
我笨拙地握著筆,在白紙上留下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痕跡,畫出來的東西抽象得連自己都看不懂。她湊過來看,不評價好壞,只是指著其中一條歪斜的線說:“這條……挺有力量感的。”或者點著一個墨團,“這里,像不像一只蜷縮的鳥?”
這種時候,她總是笑得很輕快,眼尾彎起柔和的弧度。閣樓里沒有暖氣,冬末春初的寒意依舊頑固,但每次她這樣笑的時候,我總覺得空氣都暖了幾分。
更多的時候,是我絮絮叨叨地說話。講今天送餐遇到的趣事:那個非要我幫他把外賣掛到門把手上的懶人;那個地址寫錯樓棟、害我白跑兩趟的迷糊鬼;那個大雨天遞給我一杯熱茶的獨居老太太……也講我的白日夢。講小時候巷子口那家飄著誘人香氣的餛飩鋪子,講我偷偷趴在人家廚房窗外偷師學藝的糗事,講我心底那個盤踞了許久的、關于一個小小空間的想象。
“等攢夠錢,”我常常這樣說,目光落在她調色盤上跳躍的亮黃色上,仿佛那就是未來的希望,“我就盤個小店面,不用太大,干凈亮堂就行。賣點家常的,熱乎的。”我掰著手指頭數,“早上炸油條、豆漿、小籠包;中午弄點蓋澆飯、面條;晚上嘛……搞點炒菜、砂鍋,再煮一鍋香噴噴的骨頭湯,湯頭要熬得濃濃的,飄著油花……”
她停下畫筆,轉過身,手肘支在畫架上,下巴擱在手背上,很認真地聽著,眼睛里映著燈光,亮晶晶的。聽到我說“油條要炸得金黃酥脆,咬一口能聽到‘咔嚓’聲”時,她會輕輕點頭;說到“骨頭湯要熬一整夜,把骨髓里的精華都熬出來”時,她甚至會不自覺地舔一下嘴唇。那種專注,讓我覺得我那微不足道的夢想,在她眼里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藍圖。
“然后呢?”她總是這樣問,帶著點鼓勵的意味。
“然后?”我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就好好經營唄。讓每個進來的人,都能吃得飽飽的,暖暖和和的,像……像……”我頓住了,想起那個暴雨天遞給我的那杯熱拿鐵。
“像什么?”她追問,嘴角噙著笑。
“像……像家的感覺。”我鼓起勇氣,終于把后半句說了出來,聲音有點發飄。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笑意更深了些,像春風吹化了冰面。“那很好啊。”她輕聲說,語氣是真心實意的肯定。
窗外的風似乎都變得溫柔了,輕輕叩打著玻璃。
日子就在這間小小的閣樓里,在松節油的氣味和我關于“熱乎”的碎碎念中,像暖流一樣緩慢流淌著。城市的節奏依舊喧囂而冷酷,但在這方寸之地,時間仿佛被調慢了。她的畫在變,畫布上的色彩從冬日的沉郁漸漸轉向春日萌芽的嫩綠與鵝黃。我的賬戶余額也在極其緩慢地增長,每一筆訂單的完成,都像是朝著那個飄著骨頭湯香氣的未來,又笨拙地挪動了一小步。
我們之間,依然沒有明確的承諾,沒有熱烈的表白。只有畫架旁無聲的陪伴,只有燈光下關于一碗熱湯的暢想,只有她素描本里越來越多屬于我的、或清晰或模糊的輪廓——騎著車穿行在樹蔭下的背影,低頭笨拙地削鉛筆的側臉,捧著泡面碗時被熱氣模糊的神情……那些線條,溫柔地編織著一張看不見的網,將兩顆在都市洪流里漂浮的心,悄悄拉近。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我送完最后一單,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照例拐去她的閣樓。推開門,卻發現她沒在畫畫。房間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臺燈,她抱著膝蓋坐在床沿,頭埋在臂彎里,肩膀微微聳動。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寂靜。
“晚晴?”我心里一緊,快步走過去。
她抬起頭,臉上有明顯的淚痕,眼睛紅腫。看到我,她似乎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樣子。
“怎么了?”我在她面前蹲下來,仰頭看著她,心揪緊了。
她搖搖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沒什么……畫砸了。”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畫架。那幅巨大的、她畫了幾乎整個夏天的城市主題油畫,此刻被一大塊刺眼的、不和諧的深褐色污跡覆蓋了重要的一角,像是顏料桶被打翻后粗暴地流淌下來,凝固在那里,徹底破壞了原有的結構和意境。畫架周圍的地板上,還散落著幾塊沾著同樣顏料的碎布,空氣中松節油的味道格外濃烈,混雜著一絲……淡淡的酒氣?
這絕不是意外失手能造成的破壞。我猛地站起來,環顧四周。書桌一角,一個平時放畫筆的陶罐被打碎了,碎片散落在地上。畫稿也被撕掉了幾頁,揉成一團扔在墻角。
“誰干的?”我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怒意。
蘇晚晴沉默了幾秒,才低聲說:“我爸……下午來過了。”短短幾個字,像是耗盡了她的力氣。
后來我才斷斷續續地拼湊出事情的輪廓。她的父親,一個極其成功的商人,對她選擇“不務正業”地畫畫,尤其是蝸居在這種“貧民窟”里畫畫,積怨已久。那天下午他不知怎么找了過來,看到女兒的生活環境和那幅在他看來毫無價值的“涂鴉”,勃然大怒。爭吵、斥責,最后演變成徹底的毀滅——打翻顏料桶,砸碎畫具,撕毀畫稿。他甚至勒令她立刻搬走,回到他安排好的“正軌”上去。
“他說……畫畫是沒出息的人做的夢,是垃圾。”她抬起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睛,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自我懷疑,“他說我住在這里,和他公司前臺的小妹混在一起,讓他丟盡了臉……”“和他公司前臺的小妹混在一起”這幾個字,像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我的耳膜。原來在她父親眼里,我這個風雨無阻給她送餐、在閣樓里分享泡面的人,不過是一個身份模糊、甚至有些輕賤的“前臺小妹”?一股尖銳的寒意瞬間穿透了脊背,比冬夜閣樓里的冷風更刺骨。我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被無形的冰層凍住。
閣樓里一片死寂。窗外城市的燈火無聲流淌,映照著她蒼白而破碎的臉。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看著她努力想維持最后一點體面卻徒勞無功的顫抖嘴唇,看著地上那幅被徹底毀掉的心血——那不僅僅是一幅畫,那是她對抗冰冷現實、努力構筑的一個小小的精神世界。而現在,這個世界在她父親粗暴的踐踏下,轟然倒塌。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疼、憤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慌的浪潮,猛地將我吞沒。我甚至能聽到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聲。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或者說,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本能。我猛地伸出手,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從床沿上拉了起來。
“走!”我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狠勁。
“去哪?”她茫然地看著我,眼神渙散。
“離開這里!”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拉著她就往門外沖。這個充滿屈辱和毀滅痕跡的地方,我一秒鐘也待不下去了。
她被我拽著,踉踉蹌蹌地跟了幾步。就在我們快要沖出門口時,她忽然用力掙脫了我的手。
“林嶼!”她喊我的名字,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絲驚惶,“別這樣!你冷靜點!”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她靠在門框上,胸口劇烈起伏,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我能去哪?”她問,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沒有錢,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只會畫畫,可我爸說那是垃圾……”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股沖動的怒火。是啊,我能帶她去哪里?回到我那間連窗戶都關不嚴的出租屋?那不過是另一個更不堪的牢籠。我有什么資格說“離開”?我甚至連一份安穩都給不了她。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澆透的泥塑。閣樓里只剩下她壓抑的啜泣聲。那聲音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我的神經。看著地上那攤刺目的污跡,看著被撕碎的畫稿,看著她絕望而脆弱的眼淚,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渴望和絕望在我胸腔里瘋狂沖撞——渴望擁有力量,渴望能保護她,渴望能證明點什么。證明她父親錯了,證明畫畫不是垃圾,證明我……不是那個只能仰望她、卻在她需要時束手無策的可憐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里,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了混沌。那個被我藏在貼身口袋里、捂得幾乎變了形的小盒子!那是我用攢了快一年的積蓄買的,一個最最便宜、最最細的素圈銀戒指。原本,我是想等到那個飄著骨頭湯香氣的小店開張的那天,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再鄭重地、笨拙地拿出來……可現在,等不了了。
我幾乎是顫抖著手,伸進工裝褲的內袋,摸索著掏出了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紅色絨布盒子。盒子邊緣已經被磨得有些發白。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絨布摩擦著掌心的汗。然后,我朝她邁了一步,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單膝跪了下去——不是那種優雅的求婚姿勢,更像是一個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膝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仰起頭,用力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把那個小小的盒子舉到她面前。盒蓋因為我劇烈的顫抖而微微掀開了一條縫,露出里面那圈極其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銀光。
“晚晴!”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帶著灼熱的鐵銹味,“你……你再等等我!再給窮小子一點時間,好嗎?”
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汗水混著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固執地睜大眼,想看清她眼底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
“我……我會拼命!我會攢夠錢!我會開那個店!我會……我會讓你爸看看,畫畫不是垃圾!你選的人,也不是垃圾!”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后幾乎是在嘶吼,像是在對著整個不公的世界宣戰,又像是在絕望地哀求,“就一點時間……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我把那個小小的、裝著廉價戒指的盒子,高高地、固執地舉著,像一個獻祭的信徒,捧著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卑微的承諾。閣樓里死一般寂靜。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冷漠地閃爍。時間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聽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快要炸開。汗水順著額角滑進眼睛,刺得生疼,但我死死地睜著眼,不敢眨,不敢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蘇晚晴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悲傷定住的雕像。淚水無聲地滑過她蒼白的臉頰,留下濕亮的痕跡。她的目光落在我高舉的、顫抖的手上,落在那皺巴巴的絨布盒子上。那里面微弱的銀光,在昏暗的燈光下幾乎難以分辨。她看了很久,久到我舉著盒子的手臂開始麻木、酸痛,久到絕望的寒意再次從腳底蔓延上來。
終于,她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發出,但她的眼神變了。不再是剛才那種破碎的茫然,而是凝聚起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到我的手背。那一瞬間的涼意,讓我幾乎打了個寒噤。
她沒有去接那個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