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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越想敲的門,叩的聲越輕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14239字
  • 2025-06-23 13:30:00

夏日的陽光,總是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慷慨,慷慨得有些沉重。它從圖書館高大的落地窗潑灑進來,霸道地鋪滿了大片磨得發亮的橡木地板,把空氣里的微塵都照得纖毫畢現,像無數懸浮的金屑。光柱里,塵埃無聲地翻涌、沉浮。窗外的蟬鳴不知疲倦,一陣緊過一陣,織成一張巨大而綿密的網,試圖兜住這慵懶得幾乎停滯的時光。

就在這喧囂與寂靜奇異地共存的空間一角,書架投下濃重而安靜的陰影,像一處被世界遺忘的港灣。林嶼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身體的大部分都隱沒在書架的暗影里,只有一只手,骨節分明,膚色略顯蒼白,小心地探入那片灼熱的陽光地帶。他的指尖微微蜷著,握著一個素凈的玻璃杯。杯壁很涼,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在陽光的直射下,折射出細碎、跳躍的光點,如同攥在手心的一捧微型的星群。

杯子里,是剔透的淺綠色液體,幾片鮮嫩的薄荷葉舒展著葉脈,懸浮其中,緩緩打著旋兒下沉。一縷極淡、極清涼的香氣,就在這陽光蒸騰出的暖烘烘的紙墨氣味里,執拗地逸散開來,像一條隱秘的溪流。

他的目光,越過書脊參差的縫隙,穿過那片被陽光烤得微微發燙的空氣,精準地投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線最好,也最安靜。

蘇晚坐在那兒。

她微微低著頭,額前有幾縷碎發垂落,隨著她閱讀的節奏,偶爾被窗縫里溜進來的微風輕輕拂動。陽光慷慨地籠罩著她,給她周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連發梢都跳躍著細碎的光點。她正讀得入神,眉心習慣性地蹙著一個小小的、認真的結,像在跟書頁上的文字進行一場無聲卻激烈的角力。她面前攤開的是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經磨舊發黃的小說——安德烈·紀德的《窄門》。林嶼記得清楚,這本書她已經借了快兩周。她的右手邊,放著一個淺藍色的保溫杯,杯蓋旋開,裊裊地散著熱氣。

林嶼的呼吸放得很輕,輕得幾乎感覺不到胸腔的起伏。他像一尊被釘在陰影里的雕像,只有那雙眼睛是活的,專注地、貪婪地描摹著陽光下的那個身影。她翻動書頁時指尖的細微動作,她思考時無意識輕咬下唇的小習慣,她讀到某個觸動心弦的段落時,嘴角那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初春湖面冰裂般悄然漾開的淺笑……所有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都一絲不漏地被他捕捉、珍藏。時間仿佛在這里被拉長了,粘稠而緩慢,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可聞,沉重地撞擊著耳膜。

一年了。

整整三百多個日子,在這個被陽光、塵埃和書頁翻動聲填滿的角落,這杯帶著涼意的薄荷茶,成了他唯一能發出的聲音。一種無聲的、怯懦的、只存在于自己世界的宣告。他記得她第一次無意間瞥見圖書館咖啡角新上的薄荷特飲時,眼底倏然亮起的那抹純粹的光,像暗夜里突然擦亮的火柴,瞬間照亮了她整張臉龐。那一刻,林嶼的心像被那光芒燙了一下。后來,他便固執地只點這個。

他看著她皺眉,看著她微笑,看著她偶爾疲憊地揉捏眉心,看著她對著窗外掠過的飛鳥短暫地失神……他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在屬于自己的陰影角落,日復一日地供奉著這杯綠色的、微涼的心意。那杯茶,是他所有勇氣和怯懦的混合體,是他唯一敢放在陽光下的秘密。

他甚至能清晰地勾勒出她每周的軌跡:周二下午會去歷史文獻區查資料,帶著一個厚重的硬殼筆記本;周三傍晚,她偏愛坐在哲學書架旁的軟椅上,讀一些艱澀的原文詩集;周五,她通常走得稍早一些……他像一個最隱秘的觀察者,將她的習慣刻進了自己的生物鐘里。

林嶼的目光,近乎貪婪地在那張被陽光親吻的側臉上流連。他看著她伸出手,拿起那個淺藍色的保溫杯,湊到唇邊,小口地啜飲著熱水。杯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瞬間的眉眼輪廓,又很快散去。放下杯子時,她的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掠過他所在的陰影角落。林嶼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根無形的線驟然勒緊,幾乎要撞破胸膛。他幾乎是本能地、倉惶地往書架更深更濃的陰影里縮了縮,脊背緊緊抵著冰涼堅硬的書架隔板,那涼意瞬間穿透薄薄的襯衫布料,刺入肌膚。手中的玻璃杯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緊張,杯壁上的水珠加速匯聚、滑落,在他指尖留下幾道冰涼的濕痕。

她……看見了嗎?看見這杯茶?看見陰影里這個模糊、膽怯的人影?還是僅僅只是……無意識的視線游移?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血液似乎都涌上了頭頂,臉頰微微發燙。他屏住呼吸,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然而,預想中的目光并未停留。蘇晚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將那本《窄門》往自己這邊挪近了些許,指尖捻起書頁的一角,準備翻到下一頁。陽光重新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輪廓,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剛才那若有似無的一瞥,只是林嶼過度緊張下產生的幻覺。

緊繃的弦驟然松弛,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無力感,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沉甸甸的失落。果然,又是這樣。每一次的靠近,每一次鼓足勇氣想要讓這杯茶真正“存在”于她的視線里,最終都在她無意的目光掃過時,被自己親手扼殺在更深的陰影中。那杯凝結著水珠的薄荷茶,終究只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道具,一個永遠無法遞出的信物。

一絲苦澀,如同杯底那片沉得最深的薄荷葉的味道,悄然爬上舌尖。他低下頭,看著杯中那片緩慢旋轉的綠葉,它孤獨地沉浮在澄澈的液體里,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時間在書頁的沙沙聲和窗外永不疲倦的蟬鳴中悄然滑過。光影在橡木地板上緩慢移動,拉長,顏色也逐漸沉淀,由耀眼的燦金染上了一層溫柔的琥珀色。窗外的喧囂似乎也倦了,蟬鳴變得稀疏而遙遠。

蘇晚合上了那本厚重的《窄門》,書頁發出輕微而滿足的嘆息。她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東西:將那本舊書仔細地撫平書角,放進米白色的帆布袋里;擰緊淺藍色保溫杯的蓋子;最后,她拿起桌角那本薄薄的、封面設計很現代的心理學雜志《心鏡》——那是林嶼上周三下午,在哲學書架旁徘徊了足足半小時后,才鼓起勇氣,趁她去洗手間的短暫空隙,悄悄放在她常坐的那張軟椅扶手上的。他記得自己當時手指抖得厲害,差點把雜志掉在地上。此刻,她纖細的手指捏著那本雜志,隨意地卷成一個筒狀,塞進了帆布袋的側袋里。

林嶼的心,隨著她每一個動作而輕輕起伏。當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桌面,似乎在確認沒有遺漏時,那視線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掃過了他所在的角落。這一次,她的目光似乎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凝滯,像是陽光下飛過的蜻蜓,翅膀在水面點了一下,留下轉瞬即逝的漣漪。

林嶼的呼吸再一次屏住。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握著玻璃杯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來了嗎?這次是真的……看到了嗎?那杯茶,那片陰影?

然而,那凝滯短得如同錯覺。蘇晚很快收回了目光,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她站起身,帆布袋隨意地挎在肩上,身姿挺拔而利落。她徑直走向圖書館門口的方向,沒有回頭,沒有猶豫,腳步輕盈地踏過那片被夕陽染成琥珀色的地板,推開了沉重的玻璃門,身影很快融入了門外漸濃的暮色里。

圖書館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幾個零星的學生還伏在遠處的長桌上。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淹沒了林嶼。他依舊站在原地,隱在陰影里,手中的玻璃杯壁,水珠早已不再沁涼,帶著一種被遺忘的體溫。杯子里那片薄荷葉,不知何時已沉到了最底端,靜靜地貼著杯底,不再旋轉。

他低頭看著它,看了很久。然后,極其緩慢地,他抬起手,將杯子輕輕放在旁邊一張空置的閱覽桌一角。杯底接觸桌面時,發出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嗒”。那聲音,在這驟然空曠下來的寂靜里,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清晰地敲在他的耳膜上,也敲在他心底某個空落落的地方。

他終究還是沒有上前一步。那杯茶,終究還是在這里,涼透。連同他一天天積攢、又一次次潰散的勇氣,一起。

***

日子依舊沿著它固有的、平靜無波的軌道滑行。陽光每天準時穿透高大的玻璃窗,在橡木地板上刻下移動的光斑。蟬鳴依舊喧囂,只是空氣里的熱度,在幾場突如其來的雷陣雨之后,開始悄然摻雜進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夏末的粘稠。

林嶼依然在那個角落,那杯薄荷茶,依然每天準時出現在蘇晚常坐位置附近的空桌上。像設定好的程序,固執又沉默。只是放杯子的動作,越來越輕,輕得像害怕驚醒一個沉睡的夢。杯底接觸桌面時,幾乎不再發出任何聲響,連凝聚的水珠都仿佛變得小心翼翼。

他依舊在陰影里守望??此久迹此⑿?,看她咬著筆桿對著筆記本發呆,看她偶爾抬起頭,目光掠過那杯薄荷茶所在的桌面,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掠過一件無生命的擺設。那本《窄門》早已歸還,取而代之的是幾本社會學專著和一本詩集。那本他偷偷放下的《心鏡》,也再沒出現在她桌上。它似乎就這樣消失在了她的帆布袋里,或者圖書館的某個還書架上,沒有留下任何回響。

一切都和過去的三百多天一樣。平靜得讓人窒息。

直到那一天。

天空是從午后開始變臉的。原本還算晴朗的天際,不知何時堆起了鉛灰色的厚重云團,低低地壓在城市上空,沉甸甸的,仿佛隨時會墜落下來??諝庾兊脨灍岫郎?,一絲風也沒有,連窗外的蟬鳴都偃旗息鼓,只留下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般的壓抑。圖書館里光線驟然昏暗下來,管理員不得不提前打開了閱覽區的頂燈,慘白的光線投下來,在每個人臉上都籠上一層缺乏生氣的薄灰。

林嶼的心,也隨著這陡然陰沉的天色,莫名地感到一陣發慌。像有什么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繃緊,隨時會斷裂。他下意識地望向那個靠窗的位置。

空的。

這個時間,她通常已經坐在那里了。那本攤開的書,那個淺藍色的保溫杯……

他強迫自己冷靜。也許只是路上耽擱了?或者今天有其他安排?他收回目光,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攤開的《近代建筑史》上,可那些線條和文字,此刻卻像一堆毫無意義的亂碼,完全無法進入他的大腦。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越發沉悶得如同凝固的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滯澀感。

窗外的天色愈發陰沉,濃云翻滾,像打翻了墨水瓶。終于,一道慘白的電光猛地撕裂了厚重的天幕,幾秒鐘后,一聲沉悶的、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巨吼——“轟隆”——炸響在圖書館上空,震得巨大的落地窗玻璃都嗡嗡作響。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密集得如同篩豆子般,噼里啪啦、毫不留情地砸了下來,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窗,瞬間就織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囂無比的雨幕。世界被粗暴地拉進了狂暴的水簾之中。

林嶼猛地抬起頭,視線再次死死釘在那個空蕩蕩的靠窗位置上。

她還沒來!

一種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恐慌,毫無預兆地攫住了他。不是平常那種怯懦的緊張,而是某種更深沉、更原始的東西,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念頭,此刻在雷聲和暴雨的催逼下,瘋狂地涌現出來:她會不會在路上?這么大的雨……她帶傘了嗎?她那個總是塞得滿滿的帆布袋,好像從來沒見放過傘……上次她看書時揉著太陽穴,臉色有點蒼白……昨天她似乎走得比平時都早……

無數細碎的擔憂和可怕的想象,如同窗外狂暴的雨點,密集地砸向他。那個空位,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他所有的冷靜和克制。

雷聲再次炸響,近得仿佛就在屋頂滾動。圖書館里僅剩的幾個學生也匆匆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管理員開始關掉一部分區域的燈。陰影迅速擴大,吞噬著有限的光明。

不能再等了!

這個念頭像一道更猛烈的閃電,劈開了林嶼所有的猶豫。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他幾乎是彈跳起來,帶得身后的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一聲突兀刺耳的“吱嘎——”。這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驚心,引得遠處的管理員都投來詫異的目光。

林嶼顧不上這些。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放在桌上的書和那個還裝著半杯薄荷茶的玻璃杯。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去找她!確認她沒事!

他像一支離弦的箭,猛地沖出了那片守護了他一整年的陰影角落。腳步踉蹌而急促,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踏過那片被頂燈照得慘白的橡木地板,朝著圖書館大門的方向狂奔而去。書架在他身側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片深色的影。

管理員驚愕的喊聲隱約從身后傳來:“同學!外面下暴雨呢!你……”

聲音被厚重的玻璃門隔絕在了身后。下一秒,狂暴的雨聲、風聲、雷聲,混合著城市在暴雨中發出的巨大喧囂,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吞沒。

冰冷的雨水,帶著初秋的寒意,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力道之大,砸在皮膚上隱隱生疼。僅僅幾秒鐘,林嶼的頭發、臉龐、襯衫、褲子,就已經完全濕透,沉重地貼在身上,冰冷黏膩。雨水順著發梢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他抹了一把臉,卻抹不盡更多的雨水。

街道上白茫茫一片,能見度低得可怕。車輛開著霧燈,在積水的路面上緩慢爬行,輪胎碾過,濺起渾濁的半人高的水墻。人行道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模糊的建筑輪廓在雨幕中搖晃。

林嶼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灌進領口,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辨不清方向,只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朝著蘇晚家所在的那個老舊居民區方向狂奔。那個地址,他曾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瞥見她學生卡上的信息,就那么鬼使神差地記在了心里,此刻卻成了唯一的坐標。

風裹挾著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水的路面,冰冷的污水灌進鞋襪,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單薄的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風一吹,透骨的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他喘著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水汽。雨水不斷沖刷著他的臉,他幾乎睜不開眼,只能瞇著,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方向感在雨幕中穿梭。世界只剩下無休止的、震耳欲聾的雨聲和風聲,以及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蘇晚……”一個名字,在每一次換氣的間隙,無聲地滾過喉嚨,帶著冰冷的雨水氣息和無法言喻的恐慌。

他從未如此狼狽,也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內心那份被小心翼翼隱藏了一整年的情感,是如此洶涌,如此灼熱,足以燙穿這冰冷的傾盆大雨。那些關于“輕叩的門”的怯懦念頭,此刻被這狂暴的現實沖刷得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最原始、最強烈的念頭——見到她,確認她安然無恙。

雨水冰冷,身體在寒風中不受控制地顫抖,可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卻像一團燃燒的火,驅使他跌跌撞撞,在淹沒腳踝的渾濁積水中,朝著那個唯一的方向,奮力跋涉。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像是天穹被徹底捅破了一個窟窿,傾瀉著無窮無盡的冰冷。林嶼感覺自己像是在一條洶涌冰冷的河里跋涉,每一步都沉重得要將雙腿釘在地里。老舊居民區的路況更差,坑洼的路面積滿了渾濁的污水,泛著可疑的油光。他深一腳淺一腳,鞋子里灌滿了泥水,每一次拔腳都發出“咕嘰”的聲響。

終于,那棟熟悉的、墻皮有些剝落的五層紅磚樓在滂沱雨幕中顯出了輪廓。單元門洞像一個黑黢黢的入口,在狂風的呼嘯中沉默著。林嶼幾乎是撲到了單元門前,冰冷的鐵門把手凍得他一個激靈。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霧,瞬間又被風雨撕碎。

他抬起手,那只手因為寒冷和用力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著,指關節泛著青白。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額發、眉毛、睫毛,不斷流下來,模糊了視線。他狠狠抹了一把臉,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同樣冰涼的臉頰,卻無法阻止更多的雨水涌入眼中。

單元門緊閉著。那扇暗紅色的、油漆有些斑駁的鐵門,此刻在他眼中,重逾千斤。門后,就是她。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撞得肋骨生疼,幾乎要破膛而出。喉嚨干澀發緊,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卻只發出一個嘶啞破碎的氣音,瞬間被淹沒在狂暴的雨聲里。

一年了。整整一年,他在圖書館的陰影里,像一個最沉默的幽靈,用一杯杯薄荷茶無聲地叩問著心門。他設想過無數次靠近的場景,演練過無數種開場白,最終都在她平靜的目光掃過時,潰不成軍。每一次的勇氣,都如同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無聲無息地滑落、蒸發。

可現在,他就在這里。隔著這扇冰冷的鐵門。他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像一條被暴雨沖上岸的魚,連呼吸都帶著瀕死的掙扎。那些精心準備的措辭、那些反復推敲的借口、那些關于“輕叩”的詩意想象,在這冰冷的現實面前,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瞬間破滅。

他需要敲門。他必須敲門。

那只顫抖的手,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終于抬了起來。指節彎曲,懸停在距離冰冷的鐵門板僅有寸許的地方。指尖的冰冷幾乎要刺入骨髓。他死死地盯著那暗紅色的、沾著泥點的門板,仿佛要把它看穿。喉嚨里堵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身體因為寒冷和極度的緊張而篩糠般抖動著。雨水順著他的發梢、衣角,不斷滴落在積著淺淺水洼的水泥門廊上,發出單調而急促的“嗒、嗒”聲,在這隔絕了部分風雨的狹小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如同他失控的心跳。

“叩……”

一聲輕響。

輕得如同嘆息,如同羽毛落地,如同他無數次在圖書館里,杯底輕觸桌面時發出的、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得幾乎立刻就被門外的風雨聲吞噬。輕得連他自己都懷疑,那是否真的發生過。

太輕了!輕得像個笑話!在這震耳欲聾的風雨里,怎么可能聽得見?!

一股巨大的羞恥和絕望猛地攫住了他。這一年的沉默,這一路的狂奔,這一身的狼狽,最終就換來這樣一聲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輕響?他算什么?像個可悲的、在暴風雨中迷路的傻子!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巨浪,兜頭澆下,比外面的暴雨更讓他窒息。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絲毫無法驅散那滅頂般的無力感。他想轉身逃走,逃離這扇冰冷的門,逃離這狼狽不堪的自己。

然而,就在他幾乎要放棄,身體僵硬地準備后退的瞬間——

“咔噠?!?

一聲清晰的、帶著金屬質感的輕響,從門鎖內部傳來。

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門外的風雨,像一枚細小的銀針,精準地刺破了林嶼耳中所有的喧囂,直直扎入他混亂一片的大腦。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林嶼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他猛地抬起頭,濕漉漉的頭發下,那雙被雨水浸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扇門。

門,開了。

不是被粗暴地拉開,而是帶著一種從容的、甚至帶著點溫吞的緩慢,向內打開了一條縫隙??p隙漸漸擴大,門內的光線柔和地流淌出來,在昏暗的樓道里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光區,清晰地映照出門外林嶼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身影。

光暈的中心,站著蘇晚。

她穿著簡單的白色家居服,柔軟的長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慵懶地垂在頰邊。她看起來安然無恙,只是臉色在門內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過于白皙。她的手里,握著一把折疊傘。

一把非常眼熟的折疊傘。深藍色的傘面,邊緣有一圈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銀線勾勒——正是林嶼上周五在圖書館閉館前,趁著最后的人流混亂,慌亂又笨拙地塞進她那個敞著口的帆布袋側袋里的那把!他甚至記得自己當時手指顫抖,差點把傘掉在地上。

此刻,這把傘被她穩穩地握在手里。

蘇晚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林嶼身上。那目光里沒有驚訝,沒有困惑,沒有一絲一毫見到一個被暴雨澆透的、不速之客的慌亂。她的眼神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又深邃得像藏著星子的夜空,清晰地映出他此刻落湯雞般的身影,和他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愕、狼狽,以及那尚未褪去的、如同困獸般的恐慌。

樓道里狹小的空間,彌漫著林嶼身上帶來的冰冷水汽和雨水的腥味,與門內逸散出的、干燥溫暖的居家氣息無聲地碰撞、交融。

時間凝固了,只剩下門外風雨的咆哮,以及門內門外兩個人之間那無聲的對視。

然后,蘇晚的唇角,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向上彎起。那笑容,如同沉靜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漣漪溫柔地漾開,帶著一種了然、一種暖意,還有一種……終于等到什么的釋然。

她的聲音,清亮而平穩,穿透了風雨的嘈雜,清晰地落入林嶼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溫度的小錘,輕輕敲打在他因寒冷和震驚而麻木的心上:

“林嶼?”

她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這么大的雨……”她的視線掃過他濕透的、還在往下滴水的頭發和衣服,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像是心疼,又像是無奈,但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了些,“你終于……”

她的目光,越過他還在滴水的肩頭,似乎落在了他空空如也的身后,又仿佛穿透了時光,落在了圖書館那個永遠放著一杯薄荷茶的角落。她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種奇異的、讓林嶼心臟幾乎停跳的溫柔和篤定:

“…來敲我的門了?”

“轟——!”

一道慘白的電光猛地撕裂窗外濃墨般的天空,緊隨其后的是一聲幾乎要將整棟樓掀翻的、震耳欲聾的炸雷!巨大的聲響在狹窄的樓道里瘋狂回蕩,震得頭頂昏黃的聲控燈都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光影在林嶼那張被雨水沖刷得毫無血色的臉上劇烈地晃動。

林嶼的身體,在這聲驚雷的轟擊下,不受控制地劇烈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他猛地抬起頭,那雙被雨水和驚愕浸泡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住了門內的蘇晚。

她剛才……叫他什么?

林嶼!

不是模糊的“同學”,不是客氣的“你好”,而是清晰無誤的——“林嶼”!

這兩個字,像兩道滾燙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被冰冷雨水包裹的麻木軀殼,直直烙進他混亂一片的大腦深處。圖書館里三百多個日日夜夜的影子,那些在陰影里無聲的注視,那些被反復咀嚼又咽下的名字……她怎么會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巨大的震驚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的氣息嗆入氣管,引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冰冷的雨水順著濕透的發梢和衣角,不斷滴落在積著薄薄水痕的水泥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濕痕。

一只溫暖干燥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腕。

那觸感如此鮮明,與他被雨水浸泡得麻木的皮膚形成了劇烈的反差,像寒冰突然觸碰到熔巖。林嶼的咳嗽驟然停止,身體猛地僵住,所有的感官都瞬間聚焦在那一點溫暖之上。

他僵硬地抬起頭。

蘇晚不知何時已經跨出了門框,站在了他面前,距離近得他能清晰地聞到她發絲間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混合著門內飄出的溫暖干燥的氣息,將他周身冰冷的雨水腥味沖淡了許多。她微微仰著臉,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狼狽至極的模樣——濕透的頭發胡亂貼在額前,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不斷滾落,嘴唇因為寒冷而微微發紫,眼神里充滿了茫然無措的驚駭。

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些,那眼神里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她不再說話,只是手上微微用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將他往門內拉。

林嶼像一截失去靈魂的木樁,被那股溫暖的力量牽引著,機械地、踉蹌地向前邁了一步,終于跨過了那道曾讓他畏懼如天塹的門檻。

身后沉重的鐵門,被蘇晚輕輕帶上。“咔噠”一聲輕響,將門外那震耳欲聾的風雨咆哮、潮濕冰冷的空氣,以及他整整一年沉默無言的守望與掙扎,徹底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門內,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燈光是柔和的暖黃色,均勻地灑滿小小的客廳??諝飧稍?、溫暖,帶著一種居家的、令人心安的氣息,像是剛曬過太陽的棉被。林嶼站在玄關處,腳下是柔軟的米色地墊,他濕透的鞋子在上面留下兩灘迅速擴大的深色水漬。冰冷的水珠順著他濕透的褲管不斷滴落,砸在地墊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這聲音,在這驟然安靜下來的溫暖空間里,顯得如此刺耳,如此不合時宜。

一股強烈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窘迫感猛地攫住了林嶼。他像是誤闖了別人精心呵護的暖房的落湯雞,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濕氣和不潔的泥濘,與這里的潔凈、溫暖格格不入。他甚至不敢再往前一步,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弄臟了那光潔的木地板,弄臟了沙發上鋪著的素色棉麻蓋毯。

他局促地站著,身體因為寒冷和尷尬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寒意深入骨髓。他下意識地想環抱住自己,手臂抬起一半,又僵硬地放下,顯得手足無措。

“站著別動?!?

蘇晚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家常的、不容置喙的平靜。她快步走進旁邊的一個小房間,很快又出來,手里多了一條寬大柔軟的白色浴巾。

她走到林嶼面前,沒有半分猶豫,直接將那條蓬松溫暖的浴巾展開,兜頭蓋在了他濕漉漉的腦袋上。動作帶著點不由分說的力道,卻又奇異地輕柔。

“快擦擦,頭發都滴水了?!彼穆曇艟驮谒^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像被風吹動的風鈴,“再這樣下去真要感冒了。”

溫暖厚實的毛巾瞬間包裹住了冰冷刺痛的頭部,隔絕了不斷滴落的冷水。林嶼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一股強烈的、帶著酸楚的暖流猛地沖上鼻腔和眼眶。那感覺如此陌生又洶涌,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他僵硬地抬起手,機械地、胡亂地用毛巾揉搓著自己濕透的頭發。毛巾吸飽了水分,沉甸甸的。隔著厚厚的毛巾,他低垂著頭,不敢去看蘇晚的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

“鞋脫掉吧,踩在地墊上就好?!碧K晚的聲音再次響起,已經轉身走向了廚房的方向,“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林嶼依言,笨拙地脫掉那兩只灌滿了冰冷泥水的鞋子,襪子也濕透了,黏膩地貼在腳上。冰冷的雙腳踩在柔軟干燥的地墊上,那溫暖的觸感從腳底升起,奇異地緩解了一些刺骨的寒意。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依舊局促地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條吸飽了水、變得沉重的浴巾。

廚房里傳來水壺被放上底座的聲音,然后是輕微的“咔噠”一聲,加熱的指示燈亮起。蘇晚的身影在廚房門口忙碌著。

林嶼的目光,帶著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開始打量這個小小的空間??蛷d不大,布置得簡潔而溫馨。米色的布藝沙發,原木色的茶幾,上面隨意地放著一本翻開的雜志和一個馬克杯。靠墻的書架塞滿了書,整整齊齊??諝庵袕浡?、好聞的干燥紙墨香氣,和他熟悉的圖書館味道有些相似,卻又多了幾分居家的暖意。

他的視線掃過沙發,掃過書架,最后,猛地定格在沙發旁的小邊幾上。

邊幾上,放著一個玻璃杯。

一個極其眼熟的、素凈的玻璃杯。

杯壁很干凈,沒有凝結水珠,里面盛著大半杯清水。而在那清澈的水底,靜靜地躺著幾片舒展的、翠綠的薄荷葉!它們在燈光的映照下,脈絡清晰,綠意盎然,像幾顆小小的、凝固的翡翠。

轟——!

林嶼的腦子里仿佛又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驚雷,比剛才窗外的更加猛烈,瞬間將他所有的思維都炸成了空白碎片。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杯子,盯著杯底那幾片熟悉的綠葉,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腳底。

那是……那是……

他的薄荷茶!或者說,是他每天放在圖書館的那個杯子的孿生兄弟!只是里面不再是淺綠的茶湯,而是清水。但那幾片薄荷葉……他絕不會認錯!那舒展的姿態,那鮮活的翠綠……

“給?!?

蘇晚的聲音將他從震驚的泥沼中猛地拉回。她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水走了過來,白色的水汽裊裊上升,模糊了她瞬間的表情。

林嶼僵硬地、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轉過身,動作機械得像個提線木偶。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去接那個滾燙的馬克杯。指尖在觸碰到溫熱的杯壁時,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那灼人的溫度,但他沒有縮手,反而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仿佛那杯熱水是此刻唯一能證明他存在的錨點。

杯子的熱度透過掌心傳來,燙得他皮膚微微發疼,卻奇異地驅散了一些從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他低著頭,盯著杯中裊裊上升的白汽,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卻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該怎么開口?問那個杯子?問那幾片薄荷葉?問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問她為什么說“終于來敲門”?

無數的問題在腦海里翻滾、碰撞,攪得他頭痛欲裂。最終,他只能笨拙地、干澀地擠出一句,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謝……謝謝?!甭曇舻偷脦缀跹蜎]在馬克杯升騰的熱氣里。

蘇晚沒有立刻回應。她只是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安靜地看著他。目光平靜,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緩緩掃過他依舊在滴水的發梢,他緊握著滾燙杯子的、指節發白的手,他低垂著的、寫滿無措和震驚的臉。

時間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緩慢流淌。窗外的風雨聲被厚重的墻壁隔絕,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蛷d里安靜得能聽到熱水杯里氣泡輕微破裂的“噗噗”聲,以及林嶼自己沉重而混亂的呼吸聲。

終于,蘇晚輕輕地、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很輕,卻像帶著千鈞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林嶼緊繃的心弦上。

她往前微微挪了一小步,距離更近了些。近得林嶼能清晰地看到她白色家居服柔軟的紋理,能聞到她身上那股干凈的、混合著淡淡皂香的氣息。

然后,她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纖細、白皙,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潤。它并沒有伸向林嶼緊握的杯子,也沒有去觸碰他濕透的肩膀。它只是微微抬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遲疑,指尖輕輕地、輕輕地拂過林嶼額前依舊濕漉漉、凌亂地貼附在皮膚上的幾縷黑發。

那指尖帶著微溫的觸感,如同羽毛拂過冰面,輕柔得不可思議,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電流,瞬間從林嶼被觸碰的額角蔓延開,傳遍四肢百骸,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他猛地一顫,像是受驚的小獸,下意識地抬起頭。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進蘇晚的眼睛里。

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著他倉惶的臉。那里面沒有了之前的平靜和了然,而是盛滿了某種更為濃烈、更為柔軟的東西。像是溶化的暖玉,帶著心疼,帶著一種近乎憐惜的溫柔,還有一絲……終于不必再隱藏什么的釋然和酸楚。

她的指尖還停留在他微涼的額角,沒有離開。她的目光,就這樣直直地、坦然地迎著他驚愕的注視,沒有絲毫閃躲。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聲音很輕,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林嶼的心坎上:

“其實……”她頓了頓,目光似乎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了那個放在邊幾上的、盛著薄荷葉的玻璃杯上,又緩緩移回到他臉上,嘴角彎起一個極淺、卻無比真實的弧度,帶著一絲無奈的嘆息和終于塵埃落定的溫柔,

“我每天都在等那杯茶涼透了再走。”

……

……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窗外的風雨聲、杯子里熱水細微的沸騰聲、頭頂燈光穩定的電流嗡鳴……所有的聲音都在林嶼的感知中瞬間退潮,消失得無影無蹤。世界變成了一片絕對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他只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沉重而急促,像一面被失控的鼓槌猛烈敲擊的破鼓,每一次跳動都震得他耳膜生疼,震得他全身的骨骼都在跟著微微顫抖。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沖上頭頂,又轟然倒流回腳底,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麻木和灼熱。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著蘇晚的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著他此刻呆滯、驚駭、如同被雷劈中的臉。他試圖從那里面找到一絲玩笑的痕跡,一絲戲謔的微光,但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坦然的、溫柔的、帶著淺淺水光的澄澈。

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的冰錐,狠狠地鑿進他的腦海深處:

“我每天都在等那杯茶涼透了再走?!?

涼透了再走……

圖書館里那些被他反復咀嚼、銘刻于心的畫面,此刻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無數碎片瘋狂旋轉、重組,帶著全新的、令人窒息的色彩——

她每次離去前,目光總會短暫地掠過桌面,掠過那個放著薄荷茶的角落,眼神平靜無波……

原來那不是漠視,是等待?是確認?

她收拾東西時那不疾不徐的動作,那微微停留的瞬間……

原來不是在檢查遺漏,是在等待杯中最后一絲熱氣散盡?

她最后離開時,從不回頭的背影……

原來不是因為未曾留意,而是因為已經確認了那無聲的信號?

一年。整整一年。

他在陰影里,用一杯杯微涼的薄荷茶,笨拙地叩問著心門。他以為那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是他深埋心底、永不見天日的秘密。

可原來,門的那一邊,一直有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里,日復一日,等著那杯茶徹底涼透。

像在等一個約定。

像在等一個……只屬于他們兩人的、心照不宣的暗號。

一種難以言喻的、極其復雜的情緒,如同洶涌的地下暗河,猛地沖破了所有堤壩,瞬間淹沒了林嶼。巨大的震驚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和滾燙。那酸楚源于整整一年小心翼翼的自我隱藏,那滾燙則來自這猝不及防的、被全然接納的回響。

那杯茶,那無聲的叩問,從未落入虛空。它一直有人傾聽,有人回應。

眼眶毫無征兆地急劇發熱、發酸,視線在瞬間變得模糊一片。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迅速積聚。林嶼猛地低下頭,試圖掩飾這突如其來的失態。他慌亂地將視線死死釘在手中那個滾燙的馬克杯上,杯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瞬間狼狽不堪的表情。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用盡了全身力氣,試圖將那洶涌而上的哽咽死死堵在喉嚨深處。牙齒深深陷入柔軟的唇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口中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握著杯子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茶水潑濺出來,灑在手背上,帶來一陣灼痛,他卻渾然不覺。

太狼狽了。從頭到尾的狼狽。被暴雨澆透的狼狽,此刻情緒失控的狼狽……在她面前,他好像永遠都在狼狽。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掙脫了束縛,重重地砸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進他手中緊握的、盛滿熱水的馬克杯里。

“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響。

在這寂靜的、只有兩個人呼吸聲的空間里,卻清晰地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

蘇晚的目光,一直溫柔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落在林嶼低垂的頭頂。她看到了他濕發下微微聳動的肩膀,看到了他死死咬住的下唇,也看到了那滴砸入杯中的水珠。

那聲輕響,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空氣里緊繃的弦。

她眼底最后一絲強裝的平靜終于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和一種終于不必再掩飾的溫柔。她伸出的那只手,原本只是輕輕拂過他額角的濕發,此刻卻帶著一種不再遲疑的堅定和溫柔,緩緩地、輕輕地落在了林嶼因為極力壓抑哽咽而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那掌心傳來的溫熱,隔著冰冷濕透的襯衫布料,清晰地烙印在皮膚上,帶著一種近乎灼燙的安撫力量。

林嶼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那溫度燙到。他下意識地想躲開,那深埋了一年的怯懦和習慣性的退縮幾乎成了本能。他肩膀的肌肉瞬間繃緊。

然而,蘇晚的手掌只是溫柔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輕輕地按住了他想要退縮的意圖。

她沒有說話。

只是那只落在他肩膀上的手,帶著一種無聲的、強大的慰藉力量,輕輕地、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堅定地拍撫著。動作笨拙,甚至帶著點生澀,卻充滿了令人心安的溫柔。

像在安撫一只在風雨中迷失了方向、終于找到歸途的、渾身濕透的雛鳥。

那一下下輕柔的拍撫,像帶著某種神奇的魔力。林嶼緊繃如石的肩膀,在那持續而溫柔的力道下,竟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松弛下來。那死死堵在喉嚨深處的哽咽,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情緒風暴,仿佛也被這無聲的撫慰一點點熨平、撫順。

他依舊低著頭,但緊咬下唇的力道松開了。身體不再因為強忍而劇烈顫抖,只是偶爾還有一絲細微的、無法控制的抽噎。緊握著滾燙杯子的手指,也終于放松了一些力道,不再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

時間在暖黃的燈光和這無聲的撫慰中靜靜流淌。窗外的風雨聲似乎也漸漸弱了下去,只剩下淅淅瀝瀝的余韻。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又或許只是短短幾息。

林嶼終于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

臉上濕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未干的雨水,還是失控的淚水。眼眶通紅,鼻尖也泛著紅,臉上還帶著狼狽的水痕。但那雙眼睛,那雙曾盛滿了怯懦、緊張、此刻還殘留著驚愕和酸楚的眼睛,卻像是被雨水徹底沖刷過,又像是被某種溫暖的東西點燃,變得異常清亮。

他勇敢地、不再閃躲地迎上了蘇晚的目光。

四目相對。

她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狼狽卻不再逃避的臉。那里面,盛滿了溫柔的水光,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淺淺的笑意,如同春日里破冰的溪流。

林嶼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喉嚨干澀發緊,試了好幾次,才終于發出聲音。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砂礫摩擦,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近乎孤注一擲的勇氣:

“那……茶……”

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沙發邊幾上那個盛著薄荷葉的玻璃杯。那幾片翠綠的葉子,在燈光下安靜地舒展著,像一個無聲的證明。

“……你……”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于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頭、幾乎要將他灼燒殆盡的問題,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都知道?”

蘇晚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求證,那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緊張和期待。她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溫柔得像能融化冰雪,帶著一絲了然的狡黠和深深的暖意。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落在林嶼肩膀上的那只手,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向上移動,帶著溫熱的安撫力量,最終輕輕地、無比珍惜地落在了他依舊濕漉漉、冰涼的臉頰上。

她的指尖溫熱,輕柔地拂去他臉頰上一道未干的水痕。

然后,她微微仰起臉,那雙清澈的眸子深深地望進林嶼被水光洗過、此刻清亮得驚人的眼底。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心湖,卻帶著足以撫平所有驚濤駭浪的安定力量:

“嗯?!?

她輕輕應了一聲,那聲調微微上揚,帶著一種奇妙的、令人心尖發顫的溫柔尾音。

“從第一杯開始?!?

她的目光溫柔而堅定,沒有絲毫閃躲,清晰地映照著他瞳孔中瞬間掀起的驚濤駭浪。

“每一片葉子沉下去的樣子,我都記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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