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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信在雨中燒(下)

就在那場戰(zhàn)斗發(fā)生前不久,大概也就是一兩天!一次短暫的休整間隙,陳默沒有像往常一樣抓緊時間休息或是保養(yǎng)武器。他一個人躲在背風(fēng)的巖石后面,借著昏暗的手電光,膝蓋上墊著折疊的軍用地圖,手里拿著筆,非常專注地在寫什么。寫得很慢,眉頭緊鎖,不時停下筆,望著遠(yuǎn)處黑暗的叢林發(fā)呆,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有思念,有疲憊,還有一種……當(dāng)時我無法理解的、深沉的憂慮。

我走過去想找他聊聊,他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將那張寫滿了字的信紙折起來,迅速塞進(jìn)了他隨身攜帶的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紅字的舊挎包最里層!動作快得有些慌亂,臉上還閃過一絲被撞破的尷尬。當(dāng)時戰(zhàn)況緊張,我并未多想,只以為他是給家里寫信,有些私密的話不想讓人看見。

那個挎包!

陳默犧牲后,他的遺物是連長親自整理打包,連同撫恤金和烈士證書一起,鄭重地交到柳蕓手上的。那個舊挎包,應(yīng)該也在其中!

那封信!他最后寫的那封沒有寄出的信!會不會……會不會就在那個挎包里?他寫的時候那種沉重憂慮的眼神……會不會……會不會那封信里,就藏著真相?藏著他對即將到來的那場戰(zhàn)斗的恐懼?甚至……藏著他對小林的愧疚?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我所有的希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肋骨!那封信!它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刺破這十年謊言迷霧的唯一利刃!

可是,它會在哪里?在柳蕓家?十年過去了,那個舊挎包,那封信,還會被保留著嗎?柳蕓視陳默的遺物如珍寶,或許……或許真的還在!

但……怎么拿到它?

柳蕓現(xiàn)在恨透了我。今天我剛在所有人面前撕碎了她丈夫“完美英雄”的形象,還差點毀了莊嚴(yán)的紀(jì)念儀式。她怎么可能讓我接近她的家?接近陳默的遺物?

絕望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我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頭皮傳來陣陣刺痛。不行!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試試!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禁閉的時間格外漫長。三天,如同三年。除了送飯的戰(zhàn)士沉默地開門、關(guān)門,再沒有任何人與我交流。送來的飯菜冰冷粗糙,我食不知味。每天大部分時間,我都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步,或者蜷縮在角落,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封信!

第三天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高窗的鐵欄桿,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投下幾道長長的、冰冷的影子。鐵門終于再次被打開。

營長周國棟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逆著光,臉藏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他身后跟著兩個面無表情的士官。

“周志強(qiáng)。”營長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種冰冷的疏離,“禁閉結(jié)束。鑒于你近期精神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行為嚴(yán)重失當(dāng),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經(jīng)研究決定,暫停你副指導(dǎo)員的職務(wù)?!?

這個結(jié)果在意料之中。我沉默地站著,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營長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yīng)。見我不語,他繼續(xù)說道:“給你放個長假?;丶胰?,好好冷靜冷靜。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再說?!彼麚]了揮手,語氣里帶著一種驅(qū)趕蒼蠅般的不耐煩,“現(xiàn)在,收拾你的東西,立刻離開營區(qū)?!?

沒有辯解的機(jī)會,沒有申訴的渠道。我被剝奪了職務(wù),像清除垃圾一樣被趕了出去。

走出營部大樓,夕陽的余暉將營區(qū)染上一層悲壯的金紅色。操場上,有連隊在進(jìn)行夜訓(xùn),整齊的口號聲和腳步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像一個突兀的、不和諧的污點,被徹底剝離出了這個曾經(jīng)視為生命一部分的集體。

我背著簡單的行李,走出營區(qū)大門。身后沉重的鐵門緩緩關(guān)閉,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仿佛徹底斬斷了我與這里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我沒有回家。那個空蕩蕩的房子,只會讓我更加窒息。我在營區(qū)附近一個破舊的小旅館住了下來。房間狹小陰暗,墻壁斑駁,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消毒水和陳年煙味混合的怪味。但這正適合我。

接下來幾天,我如同一個幽靈,在柳蕓家所在的那個陳舊卻整潔的家屬院附近游蕩。我躲在巷口的陰影里,躲在街角雜貨店的招牌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觀察著那棟熟悉的二層小樓。

柳蕓的生活似乎被徹底打亂了。她很少出門。偶爾出門,也是行色匆匆,低著頭,仿佛怕被人認(rèn)出。念念沒有去上學(xué),一直待在家里。家屬院里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看到柳蕓時,眼神都變得復(fù)雜而躲閃。同情?憐憫?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畢竟,那天在操場上,我喊出的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雖然被更大的憤怒浪潮暫時壓制,但漣漪終究已經(jīng)蕩開。

這種觀察是煎熬的。每一次看到柳蕓憔悴的面容,看到念念趴在窗口、失去了往日活潑的小小身影,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愧疚和痛苦幾乎要將我撕裂。但我不能放棄。那封信,是我唯一能還小林公道、也能給柳蕓一個真實答案的機(jī)會。

機(jī)會出現(xiàn)在一個悶熱的午后。天空陰沉沉的,烏云低垂,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一場暴雨似乎隨時會傾盆而下。

我看到柳蕓提著一個菜籃子,腳步匆匆地走出了家屬院大門。她的背影顯得異常單薄。她走的方向,是距離家屬院兩條街之外的一個小型農(nóng)貿(mào)市場。

就是現(xiàn)在!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我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迅速繞到家屬院后面那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家屬院的后墻不算太高,墻根下堆著一些廢棄的建材和雜物。我對這里太熟悉了,以前常來幫柳蕓搬東西、修水管。我知道哪一處墻磚風(fēng)化得比較厲害,易于攀爬。

我快速掃視四周,確認(rèn)無人。然后,手腳并用,踩著一摞廢棄的磚塊,攀住墻頭有些松動的磚塊,猛地發(fā)力,身體向上一躥!動作有些狼狽,但還算利落,翻過了墻頭,落在院內(nèi)松軟的土地上。

家屬院里靜悄悄的。這個時間點,大部分人要么在上班,要么在家里避暑。我貓著腰,憑著記憶,快速穿過幾棟樓之間的小路,來到柳蕓家樓下。

她家的后門,就在一樓樓梯間的側(cè)面。那是一扇老舊的綠色木門。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伸出手,試探性地輕輕推了推門把手。

紋絲不動。果然鎖著。

我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時間緊迫!我圍著后門和旁邊幾個堆雜物的角落快速搜索。目光掃過墻角一個倒扣著的、布滿灰塵的破花盆時,我猛地停住。

一絲微弱的、不合常理的金屬反光,從花盆底下露了出來!

我立刻蹲下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開那個沉重的破花盆?;ㄅ璧紫鲁睗竦哪嗤辽希杖惶芍话腰S銅色的、樣式老舊的鑰匙!

是它!柳蕓習(xí)慣把備用鑰匙藏在這里!這個習(xí)慣,還是陳默以前無意中告訴我的!那一刻,我?guī)缀跻拥媒谐雎晛?!巨大的希望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全身!

我顫抖著手,撿起那把沾著泥土的鑰匙,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稍微鎮(zhèn)定了一些。我迅速將鑰匙插進(jìn)鎖孔,輕輕轉(zhuǎn)動。

“咔噠?!?

一聲輕微的、如同天籟般的脆響!門鎖開了!

我輕輕拉開一條門縫,閃身進(jìn)去,又迅速將門從里面帶上,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諝饫飶浡煜さ摹⒌南匆路酆惋埐嘶旌系奈兜?,這是柳蕓家的氣息。但此刻,這熟悉的味道卻讓我感到一種巨大的、侵入他人領(lǐng)地的罪惡感。

客廳里拉著窗簾,光線有些昏暗。陳設(shè)依舊簡單整潔,卻籠罩著一層壓抑的冷清。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飛快地掃過客廳的每一個角落——沙發(fā)、茶幾、電視柜……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舊挎包。

主臥室!柳蕓的臥室!

我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輕輕推開臥室的門。臥室里同樣拉著窗簾,光線更暗。一張雙人床鋪著素凈的床單,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陳默穿著軍裝、意氣風(fēng)發(fā)的照片,正對著門口,臉上那完美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詭異。

我的目光瞬間被床頭柜旁邊那個老式的、深棕色的樟木立柜吸引住了!柜門緊閉著,但我知道,柳蕓習(xí)慣把重要的東西放在里面。

我快步走過去,蹲下身,拉開柜門。樟腦丸特有的、帶著點辛辣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柜子里疊放著一摞摞衣物,大部分是柳蕓和念念的,最上層則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幾套陳默生前穿過的舊軍裝,洗得發(fā)白,疊得棱角分明,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

就在那幾套疊好的舊軍裝旁邊,靜靜地躺著一個挎包!

洗得發(fā)白,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深綠色的帆布上,那個用鮮紅油漆刷寫的“為人民服務(wù)”的標(biāo)語,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醒目!正是陳默當(dāng)年不離身的那個舊挎包!

找到了!

巨大的激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瞬間攫住了我!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著。我小心翼翼地將挎包從柜子里取出來,捧在手里。挎包很輕,里面似乎沒什么東西。

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樟木柜子,將挎包放在膝蓋上??姘目谑怯靡桓瑯幽p的綠色布帶系著的。我深吸一口氣,用微微顫抖的手指,解開了那個布帶結(jié)。

挎包里空空蕩蕩。只有幾張泛黃的、折疊起來的信紙,靜靜地躺在包底。紙張很薄,邊緣已經(jīng)有些卷曲毛糙,透出一種被歲月摩挲過的脆弱感。

就是它!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張信紙拿了出來。紙張很薄,帶著一種陳舊的、微微發(fā)脆的觸感。我顫抖著,將它們展開。

熟悉的字跡瞬間映入眼簾!是陳默的字!筆跡依舊帶著他特有的、一絲不茍的剛勁,但此刻,那筆劃卻顯得異常沉重、凌亂,仿佛書寫時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筆尖深深陷入紙張,幾乎要劃破紙背。墨水的顏色是一種深沉的藍(lán)黑,在泛黃的紙張上洇開些許墨跡。

我的目光急切地掃過開頭幾行常規(guī)的問候——“蕓:見字如面。這邊一切都好,勿念。念念睡了嗎?有沒有鬧你?……”

跳過這些,我的視線如同搜尋獵物的鷹隼,飛快地向信紙的下半部分掃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終于,在信紙快要結(jié)尾的地方,一大段明顯用力更深、字跡更加潦草、仿佛每一個字都飽蘸著痛苦墨汁的文字,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猛地刺入了我的瞳孔!

“……蕓,有些話,壓在我心里太久了,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日夜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手上,也不知道寄到了,我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親口告訴你。但我必須寫下來,否則,我可能真的會瘋掉?!?

“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叢林,就是雨,就是……槍聲。還有……新兵小林那孩子看我的眼神。那么信任,那么依賴……可我……”

字跡在這里猛地一頓,留下一個巨大的、仿佛要戳破紙張的墨點。接下來的筆畫更加扭曲、顫抖,充滿了掙扎和絕望:

“……我是個懦夫!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那天……那個該死的雨天……敵人打冷槍的時候……我……我害怕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想活命!我……我丟下了他!我眼睜睜看著他……看著他……”

“他就在我眼前……就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他那么年輕……他才十八歲!他喊了一聲……就一聲……然后……就倒下去了……血……好多血……混著雨水……”

“是我害了他!是我!如果當(dāng)時我沒有跑……如果我……如果我哪怕只是拉他一把……他也許就不會……”

“他的眼睛……蕓,我忘不了他的眼睛!就那么睜著……看著我……好像在問……‘班長……你為什么……’”

“……那場雨……那場該死的雨……我逃了……我像一條喪家之犬……只想著自己活命……我把戰(zhàn)友……把信任我的兄弟……丟在了地獄里……”

“我不是英雄……我他媽的是個逃兵!是個殺人兇手!我手上沾著小林的血!我這輩子……都洗不干凈了……”

“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念念……我更對不起小林……對不起他的爹娘……我……”

字跡在這里戛然而止!最后幾個字被一大團(tuán)暈開的、深藍(lán)色的墨跡徹底覆蓋、吞噬,仿佛書寫者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筆尖狠狠戳在了紙上,巨大的痛苦和絕望將一切語言都碾成了齏粉。那團(tuán)濃重得化不開的墨跡,像一個永不愈合的、汩汩流著黑血的傷口,觸目驚心地烙印在泛黃的紙張上。

“轟——!”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沖擊如同無形的海嘯,瞬間將我淹沒!雖然早已知道真相,但親耳“聽”到陳默自己用這樣絕望、這樣痛苦、這樣充滿了血淚的文字親口承認(rèn)這一切,那種震撼,那種靈魂被擊穿的感覺,依舊超乎想象!

我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像一片寒風(fēng)中的枯葉。牙齒咯咯作響,視線被洶涌而上的淚水徹底模糊。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手中那幾張脆弱、沉重?zé)o比的信紙上,迅速洇開一片片深色的水痕,和陳默那團(tuán)暈開的墨跡混在一起,仿佛無聲的控訴在紙上蔓延。巨大的悲慟、積壓了十年的委屈、終于找到證據(jù)的釋然,還有對陳默最后這份痛苦懺悔的復(fù)雜情緒……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和滾燙的巖漿,在我體內(nèi)瘋狂地撕咬、沖撞!

“嗚……”一聲壓抑到了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終于沖破了我緊咬的牙關(guān),在昏暗死寂的臥室里響起。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抱著那幾張仿佛有千斤重的信紙,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痙攣著。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傳來一聲沉悶的驚雷!緊接著,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傾瀉,狂暴地砸了下來!密集的雨點瘋狂地敲打著窗戶玻璃,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瞬間淹沒了世間所有的聲音。

雷聲和大雨仿佛將我驚醒。我猛地吸了一口氣,用袖子胡亂地擦掉臉上的淚水和鼻涕。不行!現(xiàn)在不是崩潰的時候!這封信!這凝聚著陳默最后懺悔和真相的信!必須交給柳蕓!必須讓她知道!無論她接不接受,無論她恨不恨我,她有權(quán)利知道她丈夫最后的心聲!有權(quán)利知道她所崇拜的“英雄”光環(huán)下,那血淋淋的真實!

我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張被淚水打濕、邊緣有些卷曲的信紙重新疊好,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這世上最珍貴也最沉重的證物。我迅速將陳默的舊挎包放回樟木柜子原處,盡量恢復(fù)成原樣。然后,我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柳蕓的家,輕輕帶上了后門。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身上、臉上,冰冷刺骨,瞬間就將我澆了個透心涼。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jìn)眼睛,模糊了視線。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白茫茫的水霧和震耳欲聾的雨聲。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水的街道上狂奔,目標(biāo)只有一個——柳蕓家前面的小院門。我知道,她買菜回來,一定會走前門。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身體,卻澆不滅我心頭那團(tuán)燃燒的火焰。我跑到柳蕓家院子門口,躲在那棵枝葉繁茂的老槐樹下。雨水順著樹葉的縫隙流下,形成一道道冰冷的水線。我渾身濕透,像個落湯雞,緊緊攥著口袋里那幾張薄薄的信紙,眼睛死死盯著雨幕中通往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方向。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雨水冰冷,身體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牙齒磕碰作響。但我心中的念頭卻無比清晰而堅定:把信給她!把真相給她!

終于,在漫天白茫茫的雨簾中,一個撐著深藍(lán)色舊雨傘、提著菜籃子的瘦弱身影,艱難地出現(xiàn)在巷口,正朝著家的方向走來。

是柳蕓!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灌入肺中。我不再猶豫,猛地從槐樹后沖了出來,幾步就跨到了路中間,攔在了柳蕓的面前!

“柳蕓!”我的聲音在滂沱的雨聲中顯得異常嘶啞和急切。

柳蕓顯然被突然沖出來的我嚇了一跳,猛地停住腳步。雨水打濕了她的褲腳和布鞋。當(dāng)她看清是我時,那張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瞬間變得更加蒼白。她的眼神里先是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迅速被冰冷的、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憤怒所取代。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菜籃子,指節(jié)發(fā)白,身體微微后傾,像在躲避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

“周志強(qiáng)!你……你怎么在這里?!”她的聲音因為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而微微發(fā)顫,穿透嘩嘩的雨聲,“你還想干什么?!滾開!”

“柳蕓!你聽我說!”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痛,但我顧不上擦,只是急切地伸出手,想要靠近她一點,“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陳默寫給你的信!最后一封!他沒寄出去的!”

柳蕓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她撐著的雨傘微微晃動了一下。她那雙充滿厭惡和憤怒的眼睛里,瞬間掠過一絲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但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排斥覆蓋。

“信?”她冷笑一聲,那笑聲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凄涼和尖銳,“周志強(qiáng),你還要玩什么花樣?污蔑我丈夫不夠,現(xiàn)在又想拿什么假東西來騙我?你滾!立刻從我眼前消失!否則我喊人了!”她說著,作勢就要繞過我。

“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急了,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是他親筆寫的!就在……就在那場戰(zhàn)斗之前!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柳蕓!求求你!看看這封信!看看他最后想對你說的話!”我慌亂地從濕透的口袋里掏出那幾張同樣被雨水打濕、邊緣卷曲的信紙。冰冷的雨水已經(jīng)將紙張浸透,變得異常脆弱柔軟,墨跡在水的洇染下有些模糊擴(kuò)散,但依舊清晰可辨。我顫抖著手,將信紙遞向柳蕓,如同捧著一顆滾燙的、還在滴血的心。

柳蕓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手中那幾張濕透的信紙上。雨水順著她的傘沿流下,形成一道水簾,模糊了她的表情。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握著傘柄和菜籃的手都在用力,指節(jié)泛著駭人的青白色。她的嘴唇緊緊抿著,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深處,卻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劇烈掙扎和痛苦!她顯然認(rèn)出了那信紙的樣式和陳默字跡的輪廓!

時間仿佛在暴雨中凝固了。只有嘩嘩的雨聲充斥著整個世界。

終于,柳蕓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伸出了那只沒有提菜籃的手。她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指尖冰涼。她沒有看我,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幾張信紙,仿佛那是會咬人的毒蛇。

她的手碰到了信紙。冰冷、濕透的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縮。

下一秒,她猛地一把從我手中將那幾張脆弱不堪的信紙奪了過去!動作粗暴得差點將信紙撕裂!

她將菜籃子隨手丟在積水的泥地上。蔬菜滾落出來,沾滿了泥水。她雙手捧著那幾張濕透的信紙,顧不上漫天的大雨,就那樣站在雨中,借著昏暗的天光,急切地、幾乎是貪婪地低頭看了起來。

雨水瘋狂地砸在信紙上,墨跡迅速化開、暈染,字跡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臉頰流下,滴落在信紙上,和原本的墨跡、淚水混在一起,洇開一片片混沌的深藍(lán)。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開頭那些尋常的問候,然后,猛地定格在信紙最后那段充滿了痛苦懺悔、字字泣血的文字上!

她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捧著信紙的雙手開始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被雨水和淚水反復(fù)沖刷、已經(jīng)變得有些扭曲模糊的字跡——“懦夫”、“逃了”、“丟下了他”、“害了他”、“小林的血”……每一個詞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jìn)她的心臟!

她的呼吸變得異常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蒼白的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片死灰。她的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豆大的淚珠,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從她眼中滾落,砸在信紙上,洇開更大的水痕。

她看得很慢,又似乎很快。每一秒,對她而言都是凌遲。她的肩膀垮了下去,整個身體都佝僂起來,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那挺直的、捍衛(wèi)丈夫名譽(yù)的背脊,在這一刻,被信紙上殘酷的真相徹底壓垮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短短的一分鐘,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柳蕓終于抬起了頭。

她的臉上布滿了水痕,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眼睛紅腫,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都在瞬間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和絕望。那是一種信仰被徹底摧毀、整個世界轟然崩塌后,萬念俱灰的空洞。

她不再看我。目光茫然地投向遠(yuǎn)處白茫茫的雨幕,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看到了那片遙遠(yuǎn)的、冰冷的、充滿血腥的雨林,看到了那個撲向掩體的、絕望的背影,看到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年輕生命……

她的身體不再顫抖,只是異常地僵硬。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手中那幾張被雨水徹底泡透、墨跡暈染得幾乎無法辨認(rèn)的信紙,疊了起來。動作很輕,很慢,仿佛在折疊一件無比珍貴又無比脆弱、此刻卻已徹底破碎的珍寶。

然后,在漫天滂沱的暴雨中,在震耳欲聾的雨聲里,柳蕓做了一件讓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情。

她空出一只手,伸進(jìn)了自己同樣被雨水打濕的、深藍(lán)色外套的口袋里。摸索著。

幾秒鐘后,她的手抽了出來。她的掌心里,赫然躺著一盒小小的、最普通不過的、紅色的火柴。

火柴盒也被雨水打濕了,顏色顯得更加深暗。

她的動作異常平穩(wěn),平穩(wěn)得近乎詭異。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早已排練過千百遍的儀式。她用拇指輕輕推開那個小小的抽屜,露出了里面排列整齊的、帶著紅色磷頭的火柴梗。

她抽出了一根。

然后,她將手中那疊濕透的、承載著陳默最后懺悔和血淚真相的信紙,用另一只手捏住一角,輕輕提起。

“嚓——”

一聲輕微到幾乎被雨聲淹沒的摩擦聲。

火柴頭在粗糙的磷面上劃過。一小簇橘紅色的火苗,猛地跳躍起來!在這片白茫茫的冰冷雨幕中,顯得如此微弱,如此溫暖,又如此……妖異!

柳蕓低著頭,目光平靜地、近乎溫柔地,凝視著手中那簇在風(fēng)雨中頑強(qiáng)燃燒、不斷搖曳的小小火苗。雨水不斷打在她的手上、火柴上、火苗上,發(fā)出嗤嗤的輕響,升起縷縷細(xì)微的白煙。但那火苗,卻異常頑強(qiáng)地燃燒著。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憤怒,也沒有釋然。只有一種看透一切、萬念俱灰后的、近乎真空的平靜。

然后,在漫天冰冷的暴雨里,在狂暴的雨聲和呼嘯的風(fēng)聲中,她用那簇微弱卻無比執(zhí)拗的火苗,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觸碰到了手中那疊濕透信紙的一個邊角。

“嗤——”

火舌瞬間舔舐上了脆弱、吸飽了水分的紙張!橘紅色的火焰猛地向上躥起!貪婪地、迅速地吞噬著那些泛黃的、寫滿了痛苦懺悔和血淚真相的紙張!紙張在高溫下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火焰燃燒時發(fā)出細(xì)微的噼啪聲,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幾不可聞,卻像重錘般狠狠敲擊著我的心臟!

火光映照著柳蕓的臉。那張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空洞的眼睛里,倒映著跳躍的火焰,像兩簇幽幽燃燒的鬼火。雨水無情地澆在她的手上、燃燒的信紙上,火焰頑強(qiáng)地抵抗著,忽明忽暗,白煙升騰,與冰冷的雨霧糾纏在一起。

她就那樣平靜地、專注地看著??粗腔鹧嬉稽c點吞噬掉那封信,吞噬掉陳默最后的懺悔,吞噬掉那血淋淋的真相,也吞噬掉……她賴以生存了十年的、關(guān)于丈夫“完美英雄”的全部信仰。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紙張迅速蜷縮、焦黑,邊緣化為灰白的余燼,被雨水打濕,沉重地墜落,融入泥濘的地面,瞬間消失無蹤?;鸸庠诹|空洞的瞳孔里跳動,映出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廢墟。

當(dāng)最后一點火星在雨水的圍剿下掙扎著熄滅,只留下一小撮濕漉漉、黑乎乎的灰燼殘骸黏在她同樣濕透的指尖時,柳蕓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靜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憤怒,也沒有感激。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洞穿了所有世事塵埃的疲憊和蒼涼。雨水順著她蒼白的面頰滑落,如同無聲的淚水。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中,就在這漫天冰冷的水幕之下,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很平,像一片羽毛飄落在泥濘里,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冰碴:

“周志強(qiáng)……”

她頓了頓,視線緩緩移開,投向遠(yuǎn)處白茫茫的、混沌一片的雨幕深處,仿佛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人一旦成了回憶,就無懈可擊?!?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開了我心中最后一道搖搖欲墜的堤壩。

話音落下,她不再看我一眼。仿佛我,連同剛才那場焚燒,都只是這滂沱雨幕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影。她彎下腰,動作有些僵硬遲緩,撿起地上那個沾滿泥水的菜籃子,甚至沒有拂去上面沾染的污跡。然后,她撐著那把深藍(lán)色的舊雨傘,挺直了那似乎已被徹底抽空、卻又以一種奇異姿態(tài)重新支撐起來的背脊,一步一步,異常平穩(wěn)地,走進(jìn)了自家院門。

吱呀——

老舊的院門在她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門內(nèi)門外兩個世界。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沖刷著我的身體,順著頭發(fā)、臉頰、脖頸,鉆進(jìn)衣服里,帶走最后一絲體溫。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在暴雨中的石像。柳蕓最后那句話,如同帶著冰棱的魔咒,反復(fù)在我腦海中回蕩、撞擊。

“人一旦成了回憶,就無懈可擊……”

無懈可擊……

是啊,無懈可擊。陳默,那個在雨林中因恐懼而退縮、間接導(dǎo)致戰(zhàn)友喪生的年輕士兵,在十年精心的塑造和集體無意識的守護(hù)下,早已蛻變成一面光耀奪目、不容置疑的英雄旗幟。他的怯懦被抹去,他的過錯被遺忘,只留下一個被反復(fù)擦拭、越來越耀眼的“完美”輪廓。柳蕓需要這個“完美丈夫”作為活下去的支柱,念念需要一個“英雄父親”作為成長的偶像,連隊需要這面“永不褪色的旗幟”來凝聚軍魂,甚至營長、戰(zhàn)友們,都需要這個“無可挑剔的典范”來證明他們付出的價值和意義……

這個由記憶、情感、榮譽(yù)和集體意志共同澆筑而成的“回憶”,早已堅不可摧。它超越了真相本身,成為了某種更宏大、更不容撼動的東西。而我手中的那封信,那份血淚的懺悔,就像投入這片記憶汪洋的一顆石子,除了激起短暫的、憤怒的浪花,最終只會被這片名為“回憶”的深水無聲吞噬、抹平。甚至,連投入石子的人,都會被視作破壞安寧的罪魁禍?zhǔn)住?

我低下頭,攤開手掌。掌心空空如也。那幾張承載著真相的信紙,連同陳默最后的痛苦與掙扎,都已在柳蕓手中那簇微弱卻決絕的火苗里化為了灰燼,被這無情的雨水沖刷殆盡,融入了腳下的泥濘。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有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紙張燃燒后的、若有若無的焦糊氣味,混合著雨水的冰冷腥氣,縈繞不散。

真相,連同追尋真相的人,都在這冰冷的暴雨和那句更冰冷的箴言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多余。

雨,還在下。鋪天蓋地,冰冷刺骨,仿佛要將這世間的一切痕跡都沖刷干凈。遠(yuǎn)處的營區(qū),在迷蒙的雨幕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曾經(jīng)熟悉的號聲也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院門,又望了望營區(qū)的方向,然后,轉(zhuǎn)過身,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蹣跚地走進(jìn)了白茫茫的、深不見底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也沖刷著心中那片剛剛被徹底焚毀的廢墟。

身后,是那座被“完美回憶”所籠罩、不容侵犯的堡壘。前方,是無邊無際、冰冷潮濕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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