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信在雨中燒(上)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11500字
- 2025-07-07 20:43:33
七月的太陽,白得發燙,懸在營區操場上空,如同一個巨大、無情的探照燈。空氣里彌漫著灼人的熱浪,混著青草被曬蔫的微苦氣息,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我穿著簇新的軍裝常服,領口硬邦邦地卡著脖子,布料挺括得像是剛從箱子里拿出來,每一道褶皺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僵硬。腳下的皮鞋锃亮,卻像兩副冰冷的鐵鑄模具,死死箍著腳,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汗水沿著鬢角無聲地往下爬,癢癢的,卻又不敢抬手去擦,生怕破壞了這莊重得近乎凝固的氣氛。
“全體都有——立正!”
營長周國棟的聲音洪亮得如同炸雷,穿透悶熱的空氣,瞬間壓下了所有的雜音。他站在操場正前方臨時搭建的主席臺上,身形像一尊飽經風霜的巖石雕像,肩章上金色的星星在烈日下反射著冷硬的光。臺下,幾百號人組成的方陣,清一色的橄欖綠,紋絲不動,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汗水浸濕了所有人的后背,在深綠色的布料上洇開一片片更深的痕跡,空氣里只剩下一種繃緊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今天,我們再次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緬懷我們的英雄,陳默同志!”周營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錘煉過的、煽動人心的沉痛和激昂。這聲音太熟悉了,年復一年,如同刻在模板上的頌詞,在特定的日子被鄭重其事地取出、宣讀。“十年前,就是在這片熱土上,在那場艱苦卓絕的邊境反擊作戰中,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新戰友小林同志擋住了罪惡的子彈!”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攥住了。十年了。這個場景,這段敘述,幾乎成了我每年七月必須承受的儀式。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投向臺下家屬區最前排的位置。
她坐在那里。柳蕓。陳默的遺孀。一身素凈的黑色連衣裙,襯得臉色有些蒼白。歲月似乎并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風霜的痕跡,反而沉淀出一種安靜的、近乎透明的美。她微微垂著頭,視線落在自己交疊放在膝上的雙手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陰影。陽光落在她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上,泛著溫潤的光澤。她身邊,依偎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整潔的小裙子,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純凈的黑葡萄。那是陳默的女兒,念念。小姑娘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好奇地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對上我的視線。她認出了我——那個常去家里送東西的“周叔叔”。她的嘴角立刻彎起一個純真無邪的笑容,小小的手還沖我這邊輕輕揮了揮。
那笑容像一根燒紅的針,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偽裝。我猛地別開臉,視線慌亂地落在主席臺粗糙的木板上。喉嚨里像堵了一塊滾燙的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陳默同志!”周營長的聲音還在繼續,充滿了穿透力,回蕩在操場上空,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他是我們這支鋼鐵連隊的脊梁!是舍生忘死的典范!他用最壯烈的犧牲,詮釋了什么是真正的軍人!什么是永不磨滅的軍魂!他的精神,像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幟,永遠飄揚在我們連隊,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他,是一個完美的軍人,一個無可挑剔的英雄!”
“完美的軍人”、“無可挑剔的英雄”……這幾個字眼,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鑿進我的耳膜,直刺大腦深處。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急速竄上來,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眼前主席臺刺目的陽光、臺下肅穆的方陣、柳蕓低垂的側臉、念念天真無邪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劇烈地晃動、扭曲、變形。
刺眼的白光猛地炸開!瞬間吞噬了眼前的一切。不再是七月燥熱的操場,而是回到了十年前,那片被雨水徹底泡透的、泥濘冰冷的邊境叢林。
那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雨聲!豆大的、冰冷的雨點,瘋狂地砸在鋼盔上、雨衣上、泥地上,發出噼里啪啦、永不停歇的爆響,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令人窒息的白噪音。腳下的泥漿黏膩冰冷,每一次抬腳都沉重得如同在沼澤里跋涉,每一次落腳都濺起裹挾著腐葉爛泥的濁水。濃得化不開的濕氣裹著刺骨的寒意,無孔不入地鉆進衣領、袖口,滲透每一寸皮膚,冷得人牙齒都在打顫。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土腥味、腐爛植被的霉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死亡臨近的鐵銹氣息。
“保持警戒!注意搜索兩側!”班長的嘶吼聲在狂暴的雨幕中顯得異常微弱、失真,像隔著厚厚的棉被傳過來。他就在我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深綠色的雨衣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與周圍墨綠的叢林融為一體,只有背上用白漆刷著的醒目數字“7”,在渾濁的雨水中頑強地透出一點模糊的白。
我端著槍,食指緊扣在冰冷的扳機護圈外,每一步都踩在沒至小腿的泥水里,神經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弓弦。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悶響。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每一次收縮都帶來尖銳的窒息感。我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用眼角余光瞥向我的右后方。
陳默在那里。他是我入伍后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新兵連時,他的各項成績都亮眼得讓人仰望——射擊精準得如同教科書,體能測試永遠排在最前面,戰術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連隊里的標兵,連長眼里的寶貝疙瘩。平日里,他臉上總帶著一種近乎完美的、令人安心的沉穩和自信,仿佛天塌下來他都能頂住。可此時此刻,在這片被死亡氣息籠罩的雨林里,在敵人神出鬼沒的冷槍威脅下,那張平日里堅毅的臉龐卻顯得異常蒼白,嘴唇緊抿著,微微顫抖。雨水順著他鋼盔的邊緣不斷流下來,滑過臉頰,匯聚在下巴尖,一滴一滴砸在胸前的雨衣上。他端著槍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眼神不再是那種令人信賴的堅定,而是閃爍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依舊無法完全掩蓋的……慌亂。那是一種被巨大恐懼攫住、靈魂都在顫抖的眼神,與他平日里“完美軍人”的形象判若兩人。
“默哥?”我忍不住低聲喊了一句,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被淹沒在雨聲里。我的目光死死鎖在他握著槍托的手上——那幾根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駭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進包裹槍托的帆布里,指節微微痙攣著。
陳默猛地一震,像是被我的聲音驚醒了。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糾纏的亂麻——有強撐的鎮定,有掩飾不住的恐懼,還有一絲被窺破心事的狼狽和惱怒。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部件。隨即,他立刻扭回頭,視線死死盯著前方那片被雨水攪得混沌一片的叢林深處,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懼都強行壓回眼底深處。但那緊繃的下頜線條和微微顫抖的嘴唇,卻泄露了太多。
就在這時,一聲短促、尖銳、幾乎撕裂耳膜的“咻——”聲,毫無預兆地刺破了沉悶的雨幕!
“臥倒!”班長凄厲的嘶吼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尖銳得變了調,瞬間穿透了雨聲!
“砰!”
槍聲幾乎是同時炸響!沉悶、短促,帶著一種金屬撕裂空氣的死亡顫音。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捏住、拉長、扭曲。我看到班長背上那個白色的“7”字,猛地向上、向前一挺!不是臥倒,而是一種被巨大力量從背后狠狠撞擊、向前撲倒的姿勢!他那件被雨水浸透、沉重異常的雨衣,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從后背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一股暗紅色的、濃稠的液體,如同被壓抑了太久終于找到出口的噴泉,帶著一種可怕的、無聲的爆發力,猛地從那個撕裂的豁口處噴濺出來!
那暗紅在灰暗的雨幕和泥濘的背景中,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它噴濺在旁邊的蕨類植物寬大的葉子上,瞬間染紅了葉脈,又迅速被瓢潑的雨水沖刷、稀釋,變成一縷縷粉紅色的污濁水流,蜿蜒著淌進泥地里。那股濃烈的、帶著鐵銹甜腥的氣息,瞬間蓋過了叢林里所有的泥土和腐敗氣味,蠻橫地沖進我的鼻腔,直沖大腦!
“班長——!”一個新兵驚恐絕望的哭喊聲猛地炸開,帶著撕裂聲帶的破音。是小林!那個才下連隊不到三個月,臉上稚氣未脫,總帶著點怯生生笑容的南方兵!
巨大的恐懼和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兩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在本能的驅使下,猛地向側面撲倒,重重地砸進冰冷的泥水里!泥漿和腐葉瞬間灌滿了口鼻,腥臭冰冷的氣息直沖肺腑。我掙扎著抬起頭,吐掉嘴里的泥漿,視線被雨水和泥水糊住,一片模糊。我胡亂地用沾滿泥污的手套抹了一把臉,透過瘋狂砸落的雨簾,驚恐地尋找著。
小林!那個發出哭喊聲的位置!
我看見他了!就在離我大約七八米遠的地方,一棵巨大的、布滿苔蘚的榕樹下。他整個人蜷縮著,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趴在一處淺淺的泥水洼里,身體篩糠般劇烈地抖動著。他的臉深深埋在泥水里,只能看到沾滿泥漿的后腦勺和劇烈起伏的、瘦弱的肩膀。他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無法控制的、瀕死的劇烈抽搐。他旁邊,那棵老榕樹暴露在外的虬結樹根上,一道新鮮的、深深的彈痕清晰可見,木屑被炸開,露出慘白的茬口。顯然,那發致命的子彈幾乎是擦著他的頭皮飛過,鉆進了樹干里。
“小林!別動!趴著別動!”我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尖銳變形。我掙扎著想爬起來,想爬過去把他拖到更安全的樹根后面。但身體像是被無形的鎖鏈捆住了,每一寸肌肉都在僵硬、顫抖。極度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手腳冰冷麻木,根本不聽使喚。
就在這時,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了陳默!
就在小林發出哭喊、暴露位置的那一瞬間!就在我因為恐懼而僵住的那零點幾秒!
陳默動了!
不是戰術規避,不是尋找掩體反擊!
他像一只被滾燙烙鐵燙到的兔子,猛地從趴伏的位置彈了起來!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瘋狂的爆發力!他根本沒有任何掩護戰友、壓制火點的意圖!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里只剩下一種純粹的、被無限放大的、對死亡的恐懼!那恐懼像兩團燃燒的鬼火,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和責任!
他看都沒看近在咫尺、危在旦夕的小林,也完全沒有理會我這個方向!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越過我們,死死鎖定在我們側后方十幾米外、一處被茂密藤蔓半遮掩著的、低矮的巖石凹陷!那是一個天然的、極其狹窄的掩體!
“嗬——”一聲短促、粗重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吸氣聲從他喉嚨里擠出來。
下一秒,他整個人像離弦的箭,又像是被無形巨力狠狠拋出的麻袋,朝著那個巖石凹陷猛撲過去!他的動作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絕望,身體幾乎是貼著地面,手腳并用,在泥水里瘋狂地蹬踹、扒拉!泥漿被他帶起老高,濺得到處都是。他撲向掩體的速度,快得幾乎在灰暗的雨幕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殘影!
就在他身體即將撲進那巖石凹陷的剎那!
“砰!”
又是一聲尖銳、短促的槍響!比剛才更近!更清晰!帶著一種鎖定目標的冷酷!
槍聲仿佛就在我耳邊炸開!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幾乎和槍聲同時響起!
是小林!
我看到那個蜷縮在泥水洼里的瘦小身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錘從背后狠狠砸中,整個人猛地向前一挺!隨即又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軟軟地癱倒下去。他身下那片渾濁的泥水洼,瞬間被一種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暗紅色迅速洇染開來,并且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周擴散。那抹刺眼的暗紅,在灰暗的雨幕和泥濘的背景中,像一個被強行撕開的、永不愈合的傷口。
而他最后發出的那聲短促到極致的慘叫,仿佛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耳膜上,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那聲音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痛苦、極致的恐懼,還有一絲……一絲對這個世界突然中斷的茫然。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小林癱倒的位置,看著那片不斷擴大的暗紅,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和那聲凄厲慘叫的無限循環。身體像是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和溫度,癱軟在冰冷的泥漿里,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規律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冰冷地沖刷著泥濘、沖刷著血跡、沖刷著這片剛剛吞噬了一個年輕生命的叢林。每一滴雨點砸在身上,都像是一顆冰錐。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秒,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一陣極其壓抑的、帶著劇烈顫抖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小心翼翼地,從我左前方那個狹窄的巖石凹陷里傳了出來。
是陳默。
他蜷縮在那小小的巖石縫隙里,背對著我,身體縮成一團,肩膀劇烈地、無法控制地聳動著。那嗚咽聲被壓在喉嚨深處,像是瀕死野獸的哀鳴,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和無邊無際的、足以將他靈魂撕裂的絕望與悔恨。他把自己深深地埋進巖石的陰影里,仿佛想把自己從這個世界徹底抹去。
……
“志強?周志強!”
一個刻意壓低、帶著點焦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同時胳膊肘被不輕不重地捅了一下。
嗡鳴的雨聲、刺鼻的血腥味、冰冷的泥漿觸感……瞬間如潮水般退去。刺目的陽光重新刺入眼簾,灼熱的空氣裹挾著汗味涌進鼻腔。我猛地一顫,如同溺水者被強行拽出水面,心臟在胸腔里失重般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破喉嚨。
我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視線艱難地聚焦。旁邊是副連長張斌,他正皺著眉頭看我,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還有一絲催促。“發什么愣呢?該獻花了!”他低聲提醒道,朝主席臺的方向努了努嘴。
臺上,營長周國棟肅立著,神情莊嚴。他身后,巨大的紅色橫幅在熱風中微微抖動,上面“深切緬懷英雄陳默同志”幾個大字鮮艷得刺眼。柳蕓正牽著小林——不,是牽著念念的手,緩緩走上臺。念念手里捧著一大束潔白的菊花,花瓣在陽光下白得耀眼。柳蕓微微低著頭,側臉線條柔和而沉靜,仿佛籠罩在一層看不見的光暈里。念念則仰著小臉,好奇地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小臉上帶著一種懵懂的、被氣氛感染的肅穆。
輪到家屬獻花了。柳蕓輕輕接過念念手中的花束,動作輕柔得像捧著易碎的珍寶。她走到臺前陳默那張放大的黑白遺像前——照片上的陳默穿著筆挺的軍裝,年輕、英俊,眼神銳利而堅定,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勝利者的從容微笑。那是他被定格在“完美英雄”形象上的瞬間。
柳蕓凝視著照片,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然后,她深深彎下腰,將那束潔白的菊花,莊重地放在遺像下方的基座上。她的動作虔誠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她周身似乎散發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光輝。
“媽媽,”念念稚嫩的聲音在安靜的操場上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和不解,“爸爸是不是像故事里的超人一樣厲害呀?”
柳蕓直起身,抬手輕輕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臉上露出一個溫柔得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她的目光依舊落在遺像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操場:“念念,爸爸是英雄。真正的英雄。他用他的勇敢,保護了很多人。”
她的聲音柔和卻充滿力量,像一股溫熱的暖流,瞬間熨帖了所有肅立者的心。我看到前排幾個年輕的戰士,眼眶瞬間就紅了,用力地抿緊了嘴唇。周營長更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了肯定和追思。
“真正的英雄”……“保護了很多人”……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我心口上反復地、緩慢地切割、剜絞。那冰冷的雨聲、那噴濺的暗紅、那聲凄厲的慘叫、還有巖石縫里絕望的嗚咽……與眼前這被陽光鍍上金邊的“完美英雄”形象,在我腦海中瘋狂地沖撞、撕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酸腐氣直沖喉嚨口。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瞬間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勉強壓制住那股幾欲嘔吐的沖動。我的后背已經被冷汗徹底浸透,粘膩的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冷的戰栗。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水泥,沉重地擠壓著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臉頰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全體都有——向英雄陳默同志,默哀!”
營長沉痛肅穆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打破了操場上沉重的寂靜。幾百人的方陣,動作整齊劃一,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低下了頭。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陽光炙烤著大地,蒸騰起氤氳的熱氣。汗水順著我的額角、鬢角,匯成細小的溪流,蜿蜒而下,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隨即又被蒸發殆盡。
默哀結束的指令遲遲沒有落下。那低頭的姿勢,像一座沉重的枷鎖,將我死死釘在原地。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晃動的綠色。小林最后那聲短促的慘叫,卻在這片寂靜中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銳,如同魔音貫耳,反復撕扯著我早已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陳默撲向巖石凹陷時那不顧一切、充滿恐懼的背影,柳蕓溫柔撫摸念念頭發時那帶著圣潔光輝的側臉,念念那雙純凈無邪、充滿崇拜的大眼睛……無數畫面在腦海中瘋狂閃回、交錯、碰撞!
十年了!整整十年!這沉重的真相像一塊巨大的、冰冷腐臭的巨石,日日夜夜壓在我的胸口,讓我喘不過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謊言和血的味道。每一次看到柳蕓和念念活在精心編織的“英雄神話”里,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滾油里煎熬。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
一股灼熱的、帶著血腥味的洪流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它蠻橫地沖上頭頂,燒干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就在默哀結束的指令即將下達的那一瞬間,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準備抬起頭來的前一秒——
我猛地抬起了頭!動作突兀得像是從泥地里突然彈起的木偶!脖頸因為用力過猛而發出輕微的“咔”聲。
“不是那樣的!”
我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帶著一種被壓抑太久、終于爆發的嘶啞和凄厲,瞬間撕裂了操場上莊嚴肅穆的寂靜!那聲音如此突兀,如此刺耳,以至于所有剛剛準備抬頭的腦袋都猛地僵住了動作,齊刷刷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向我這邊投射過來!
幾百道目光,如同幾百支冰冷的探照燈,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驚愕、疑惑、不解……像無數根細密的針,狠狠扎在我的皮膚上。
我的身體因為激動和一種豁出去的決絕而劇烈地顫抖著。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我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腳步踉蹌了一下才站穩。我抬起顫抖的手,指向主席臺上陳默那張放大的、帶著完美微笑的遺像,聲音因為極度的情緒波動而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尖銳地傳遍了整個操場:
“他……他不是英雄!那天……那天是他!是他臨陣脫逃!是他害死了小林!我親眼看見的!就在那片雨林里!他跑了!他為了自己活命,丟下了小林!小林……小林是被他害死的!”
死一般的寂靜。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陽光依舊熾烈,蟬鳴依舊聒噪,但整個操場上,幾百號人,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保持著抬頭的姿勢,臉上凝固著極度震驚的表情,眼睛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我。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沉重的玻璃,壓迫得人心臟都快要停止跳動。
下一秒,如同沸騰的油鍋里猛地潑進了一瓢冷水!
“轟——!”
巨大的、難以置信的嘩然聲猛地爆發開來!瞬間淹沒了所有的聲音!整個操場如同炸開了鍋!
“周志強!你胡說什么!”副連長張斌離我最近,第一個反應過來,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步跨到我面前,壓低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怒和不解,他伸手想抓住我的胳膊,“你瘋了?!”
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大得讓他一個趔趄。我的眼睛死死盯著主席臺,盯著那張遺像,仿佛要將積壓了十年的所有東西都吼出來:“我沒瘋!我說的都是真的!那天他怕了!他丟下小林自己躲起來了!我親眼看見的!小林就死在他眼前!他……”
“住口!”
一聲如同驚雷般的怒吼猛地炸響!壓過了所有的喧嘩!
營長周國棟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額頭上青筋暴跳,幾步就從主席臺上沖了下來,像一頭發怒的雄獅,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直撲到我面前!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因為極度的憤怒而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地、像兩把燒紅的烙鐵一樣釘在我臉上。他身上那股常年帶兵的威嚴和此刻噴薄而出的怒火,形成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我。
“周志強!”他幾乎是咆哮著,唾沫星子噴濺到我的臉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在污蔑誰?!陳默!那是我們連隊用血和生命鑄就的旗幟!是烈士!是英雄!他的功績,是用命換來的!是組織認定的!容不得你在這里信口雌黃,滿嘴噴糞!”
他伸出一根粗壯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上,指尖因為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你他媽的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訓練練傻了?在這種場合,在英雄的遺像前,在烈士的親人面前!你竟敢說出這種豬狗不如的話來!你這是褻瀆!是對所有犧牲戰友的褻瀆!是對我們這支光榮連隊的背叛!”
他的吼聲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頭暈眼花。周圍戰友們的目光,也從最初的震驚,迅速轉變成了冰冷的、毫不掩飾的鄙夷、憤怒和疏離。那一道道目光,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身上。
“周志強!你太過分了!”一個平時跟我關系還算不錯的排長,此刻也擠到前面,滿臉的痛心和難以置信,“陳默是什么人?那是我們所有人的榜樣!當年要不是他……”
“就是!志強,你吃錯藥了吧?”另一個班長模樣的老兵也開了口,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失望和責備,“小林犧牲,我們都很難過。但你不能因為難過,就把臟水往烈士身上潑啊!陳默他是為了救人才……”
“我看他就是嫉妒!嫉妒陳默的榮譽!”一個年輕的聲音在人群后面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議論聲、指責聲、憤怒的質問聲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那些目光,那些話語,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皮膚,刺進我的骨頭里。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比十年前那片冰冷的雨林更甚。我張了張嘴,想辯解,想告訴他們我親眼所見的一切,但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礫,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巨大的孤立感和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
就在這時,人群如同被摩西分開的紅海,自動地向兩旁讓開了一條縫隙。
柳蕓牽著念念,一步一步地,從主席臺那邊走了過來。
柳蕓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水。剛才在臺上那種溫柔的圣潔光輝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只有一種穿透骨髓的、帶著巨大悲傷的審視。念念緊緊攥著媽媽的手,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恐懼又茫然地看著我,看著周圍那些憤怒的大人們。她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空氣中彌漫的敵意讓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柳蕓走到我面前,站定。距離很近,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深處那無法言說的痛苦風暴。她比我矮半個頭,但此刻,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冰冷的、沉重的氣勢,卻讓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窒息般的壓迫。
操場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幾百雙眼睛都聚焦在這小小的、充滿張力的空間里。
柳蕓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轉向旁邊一張臨時擺放、用來放置茶杯和紀念品的長條桌。桌上放著一個白瓷茶壺和幾個倒扣著的茶杯。她伸出手,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拿起茶壺,穩穩地傾倒。滾燙的、冒著白色熱氣的淡黃色茶水,帶著一股茶葉的清香,汩汩地注入一只空杯,很快注滿了大半杯。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柳蕓端起那杯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熱茶。茶水很燙,杯壁很快變得灼手,白色的熱氣氤氳上升,模糊了她冰冷的側臉輪廓。
她端著那杯滾燙的茶,重新轉向我。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被冒犯的憤怒,有信仰被踐踏的絕望,有對亡夫名譽的誓死捍衛,還有一種……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要將我整個人都吸進去的悲傷。
“周志強,”她的聲音很輕,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里,也敲打在我的心上,“我丈夫……陳默……”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制著翻涌的情緒,握著茶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他……”她再次開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凄厲和決絕,“他是用命換來的榮譽!清清白白!坦坦蕩蕩!你……你憑什么污蔑他?!”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端著茶杯的手猛地向前一揚!
那大半杯滾燙的茶水,帶著一股凌厲的勁風,劈頭蓋臉地潑了過來!
滾燙!如同燒紅的鐵水!
滾燙的茶水混合著茶葉,帶著一股灼人的熱浪和刺鼻的茶香,狠狠地潑在我的臉上、脖頸上!皮膚瞬間傳來一陣尖銳到極致的劇痛!仿佛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進皮肉里!我本能地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猛地閉上了眼睛,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一大步。
灼痛感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在臉上蔓延開來。茶水順著臉頰、脖子往下淌,流進衣領里,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我甚至能感覺到皮膚在高溫下瞬間發紅、緊繃。
操場上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聲。
我強忍著臉上火燒火燎的劇痛,艱難地睜開被熱氣和淚水模糊的眼睛。視線一片朦朧。透過水霧,我看到柳蕓依舊站在原地,握著空杯子的手微微顫抖著,胸口劇烈地起伏。她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那雙剛才還冰冷審視的眼睛里,此刻卻清晰地蒙上了一層水光,淚水在眼眶里倔強地打著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念念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緊緊抱住媽媽的腿,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媽媽……周叔叔……嗚嗚……壞人……”念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語無倫次地抽噎著,恐懼的大眼睛透過淚幕,驚恐又怨恨地看著我。
柳蕓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制住洶涌的情緒。她沒有再看我,也沒有理會臉上滾燙的淚水和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將那個空了的白瓷茶杯,輕輕地、穩穩地放回到那張長條桌上。
杯底與桌面接觸,發出一聲清脆的、微不可聞的“嗒”聲。
那一聲輕響,在死寂的操場上,卻如同一聲沉重的喪鐘。
放好杯子,柳蕓直起身,依舊沒有看我。她只是伸出手,緊緊摟住還在抽泣的女兒,用一種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頭發冷的語調,對身邊早已呆若木雞的司儀輕聲說:
“念念不舒服,我們先回去了。”
說完,她摟著女兒,在幾百道復雜目光的注視下,在無數竊竊私語的背景音中,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朝著操場外走去。那素黑的背影,在七月刺眼的陽光下,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沉重和孤絕。
滾燙的茶水順著我的臉頰、脖頸,不斷往下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瞬間又被蒸發。臉上的灼痛感依舊尖銳,但更痛的,是心口的位置。念念那驚恐怨恨的眼神,柳蕓眼中那強忍的淚水和決絕離去的背影,像一把把冰冷的錐子,反復鑿刺著我。
周圍的議論聲并沒有因為柳蕓的離去而平息,反而更加洶涌。
“真不是個東西……”
“我看他是魔怔了……”
“烈士遺孀孤兒寡母的,他怎么說得出口……”
“連隊怎么出了這種人……”
“離他遠點……”
那些壓低的、充滿鄙夷和憤怒的議論,如同無數只嗡嗡作響的毒蜂,圍繞著我,鉆進我的耳朵里。昔日熟悉的戰友,此刻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一個令人作嘔的叛徒。他們刻意地拉開與我的距離,仿佛我身上帶著致命的瘟疫。
營長周國棟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著,顯然被柳蕓的舉動和我剛才的“鬧劇”氣得不輕。他厭惡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骯臟的垃圾,然后猛地一揮手,對著旁邊的兩個士官厲聲道:“把他給我弄走!別留在這里丟人現眼!先關禁閉!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不由分說地架住了我的胳膊。他們的動作很重,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我沒有任何反抗,任由他們像拖一袋沉重的垃圾一樣,將我拖離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操場。身后,營長宣布儀式繼續的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威嚴,再次響起,試圖重新凝聚那被我撕裂的莊嚴肅穆。但那聲音,聽在我耳朵里,卻顯得無比遙遠和空洞。
禁閉室在營部大樓最偏僻的角落。狹小的空間,只有一張硬板床和一個固定在墻上的小桌。唯一的窗戶開得很高,裝著結實的鐵欄桿,透進一方灰蒙蒙的天空。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和塵土的氣息。
我被粗暴地推進去,身后的鐵門“哐當”一聲重重關上,然后是落鎖的清脆“咔嚓”聲。世界瞬間被隔絕在外,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臉上的灼痛感還在持續,火辣辣的一片。我走到墻角那個簡陋的、布滿黃褐色水銹的盥洗盆前,擰開同樣銹跡斑斑的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地流出來。我掬起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潑在臉上、脖子上。冰冷的刺激暫時壓下了皮膚的灼痛,卻澆不滅心頭那團越燒越旺的火焰。
我靠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身體慢慢滑坐到堅硬的水泥地上。寒意透過薄薄的常服布料,迅速滲透進來。我蜷縮著,雙手抱緊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
十年了……小林最后那聲短促到極致的慘叫,像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疤,日夜折磨著我。陳默撲向巖石凹陷時那不顧一切的背影,像一個烙印,深深燙在我的視網膜上。我無數次想說出來,無數次又在現實的壓力和那份可笑的“維護集體榮譽”的枷鎖下退縮。我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能讓我帶著這個秘密腐爛在肚子里。可我錯了。每一次紀念,每一次看到柳蕓和念念活在那個虛幻的英雄光環里,那秘密就像一顆毒瘤,在我心里瘋狂地膨脹、潰爛。直到今天,它終于帶著血肉,徹底炸開了。
柳蕓潑過來的那杯滾燙的茶,念念驚恐怨恨的眼神……她們恨我。恨我打破了她們賴以生存的信仰和支柱。可她們根本不知道,支撐著她們整個世界的那個“完美英雄”,從一開始,就是用謊言和另一個年輕生命的鮮血堆砌起來的幻影!
憤怒、委屈、痛苦、絕望……種種情緒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的心臟。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禁閉室那扇冰冷的鐵門。不行!我不能就這樣算了!我不能讓小林死得不明不白!我不能讓陳默那個懦夫永遠頂著英雄的光環!我必須找到證據!哪怕只有一線希望!
證據……證據……
我混亂的大腦瘋狂地運轉著,在記憶的碎片中拼命搜尋。戰場上的混亂,事后的匆忙定論,時間過去了那么久……還有什么能留下?除了我這個人證……物證……物證……
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細節,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閃電,猛地劈開了混沌的記憶!
信!
陳默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