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曇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8594字
- 2025-07-06 21:13:51
凌晨三點,城市沉重的呼吸終于沉入最深處。老周站在寫字樓冰冷空曠的大廳里,指尖微顫,摸到廊燈開關陣列最末端那枚小小的塑料凸起。他習慣性地頓了頓,像是在給什么儀式留出片刻靜默,然后才輕輕按了下去。
“嗒。”
最后一點人造的光明應聲熄滅。巨大的落地玻璃門外,只剩下城市本身幽微的光源:遙遠路燈暈染開昏黃的薄霧,霓虹殘影在濕漉漉的瀝青路面上拖出模糊而疲憊的彩色油漬,還有那輪高懸天際、清冷得不近人情的下弦月。整座大樓徹底沉入黑暗,像一個過于疲憊的巨人,轟然倒塌在自身巨大的陰影里,發出無聲的嘆息。老周甚至能聽到空調主機徹底停止運轉后,金屬管道內部細微的、因熱脹冷縮而發出的“咔噠”輕響,像最后一絲活氣被抽離后的骨骼脆響。
他習慣性地踱向玻璃門,像個孤魂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目光穿過冰冷的玻璃,投向外面那條空曠得令人心悸的街道。除了偶爾一輛閃著頂燈、如同幽浮般無聲滑過的出租車,整條街只剩下死寂。路旁那些整齊排列的懸鈴木,在月光下投下濃密而扭曲的影子,像是凝固在地面上的巨大墨跡,帶著一種不祥的沉寂。
就在這時,一個影子毫無征兆地闖入了他的視野邊緣。就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緊貼著冰冷的玻璃,站著一個女子。
老周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口蹦出來,手下意識按在腰間那串沉甸甸的鑰匙上,金屬冰冷的觸感刺入掌心。他猛地瞇起眼睛,努力穿透玻璃門內外光線的反差和朦朧的夜色,想看清這不速之客的模樣。
她穿著一身素白的長裙,式樣簡單到近乎陳舊,在稀薄的月光下泛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虛幻的微光。烏黑的長發沒有束縛,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和背后,被夜風撩起幾縷,輕盈地拂過她蒼白得有些透明的臉頰。她的眼睛很大,此刻正隔著玻璃,安靜地、直直地望著他,里面映著大廳深處殘留的、幾乎不可見的微光,亮得驚人,卻又深不見底,像兩口幽深的古井,藏著不屬于這個深夜的寂靜。
隔著厚厚的玻璃,她的聲音卻異常清晰地傳了進來,帶著一種奇特的、夢囈般的質感,仿佛不是通過空氣振動,而是直接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整座城市都睡著了,”她微微歪著頭,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那笑容如同水面上轉瞬即逝的漣漪,“我們去散步吧。”
老周像被一道無聲的閃電擊中,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奔涌。他五十多年的人生里,從未聽過如此荒誕的提議,更未曾想過會在這樣一個時間、這樣一個地點,由一個幽靈般的女子提出。保安的職責像警鐘在心底轟鳴——可疑人員,深夜擅闖,必須盤問,甚至報警。但另一種更原始、更幽微的東西,卻像被禁錮了三十年的潮水,猛地沖破了理智的堤壩。是那雙眼睛里的光?還是那話語里不容置疑的、近乎魔力的召喚?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只知道,身體背叛了大腦。那只按著鑰匙的手緩緩垂落,冰冷的金屬離開了皮膚。然后,他邁動了腳步。
厚重的玻璃門在液壓裝置低沉的呻吟聲中,被他向里拉開了一道縫隙。一股裹挾著涼意、草木微腥氣和遠方塵埃味道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散了保安亭里那點渾濁的、屬于孤獨男人的沉悶氣息。
“你……”老周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只擠出一個單音節的疑問。
門外的女子卻只是再次淺淺地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如同曇花綻放,短暫而純粹。她沒有解釋,沒有等待,甚至沒有再看老周的反應,只是輕盈地轉過身,裙裾在夜風中蕩開一個小小的漣漪,像一片被風吹落的白色花瓣,無聲地飄向門外更深的夜色里。
老周愣了一秒,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那片龐大而黑暗的、他賴以生存的“領地”——寫字樓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棺材,在沉睡。一股莫名的沖動攫住了他。他幾乎是小跑著跨出了那道界限分明的門檻,反手帶上了沉重的玻璃門。門鎖“咔噠”一聲輕響,將他熟悉的世界隔絕在了身后。
他快走幾步,跟上前面那個白色的身影。她走得不快,步履輕捷,白色的裙擺在她纖細的腳踝邊輕輕搖曳,如同夜色中無聲滑行的月光精靈。她似乎對這片沉睡的鋼筋水泥叢林了如指掌,帶著他熟稔地拐進一條狹窄的、白天幾乎不會有人留意的巷子。巷子兩旁的墻壁高聳,將天空切割成一條狹長的、深藍色的緞帶,月光吝嗇地灑落,在地面形成一塊塊不規則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苔蘚味、垃圾桶里隔夜食物的酸腐氣,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城市隱秘角落的陳舊氣息。
“聽。”女子忽然停下腳步,側耳,對著老周豎起一根纖細的食指,壓在蒼白的唇上。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興奮。
老周屏住呼吸,努力捕捉。起初只有一片死寂。漸漸地,一陣極其輕微、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從巷子深處傳來,細碎,密集,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喵……”一聲極細弱的貓叫,怯生生的。
緊接著,更多的叫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不再是怯懦,而是帶著一種慵懶的、心滿意足的腔調。老周循著聲音,借著巷口透進的微光,才看清前方堆疊的廢棄紙箱和建筑垃圾形成的陰影角落里,聚集著七八只形態各異的流浪貓。它們或坐或臥,有的在慢條斯理地舔舐爪子,有的在互相用腦袋親昵地蹭著對方的脖頸,還有兩只半大的小貓,正用爪子撥弄著一個不知從哪里滾來的空易拉罐,發出輕微的“哐啷”聲。月光吝嗇地勾勒出它們弓起的脊背和閃著幽光的眼睛。它們的存在,像是一幅被遺忘在城市褶皺里的、生動而溫暖的浮世繪。
女子就那樣安靜地站在陰影的邊緣,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線條,她的目光溫柔地流連在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身上,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老周看著她的側影,又看看那些在暗夜里自得其樂的貓群,一種奇異的感覺包裹了他。三十年獨居守夜積攢下的、厚重如鐵銹般的孤寂,在這個潮濕的、彌漫著垃圾氣味的后巷里,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座龐大冰冷城市的心跳,并非只存在于白晝的喧囂里,也在這些無人注視的角落,微弱而頑強地搏動著。
“走吧。”女子收回目光,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貓群的安寧。她沒再多看老周一眼,轉身繼續向巷子更深處走去。老周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溫暖的貓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空氣,邁步跟了上去。這一次,腳步似乎比剛才輕快了一絲。
他們離開了那條彌漫著復雜氣味的后巷,重新匯入稍顯寬闊、卻同樣空曠無人的街道。女子似乎對目的地有著明確的方向,腳步輕快,像一只夜間出巡的精靈。老周默默跟隨,目光偶爾掠過她飄動的白裙擺,偶爾投向街道兩旁沉睡的建筑。巨大的玻璃幕墻映著月光和遠處霓虹的殘影,扭曲而冰冷,如同無數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這兩個不合時宜的夜行者。櫥窗里展示著姿態僵硬、價格昂貴的模特,在黯淡的光線下,那精心描摹的微笑此刻顯得詭異而空洞,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
他們在一座高架橋的陰影下停住。橋體巨大的混凝土立柱如同沉默巨人的腿,深深插入大地。橋面上方,偶有遲歸的車輛疾馳而過,輪胎摩擦路面的“唰唰”聲由遠及近,又迅速遠去,如同深海魚類的游弋,只留下短暫的回響沉入更深的寂靜。橋下,是地鐵的軌道。
“這里。”女子走到橋墩旁一道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圍欄前,熟練地彎腰,撥開幾叢野蠻生長的雜草,露出圍欄底部一個被野草半遮掩的、早已破損的缺口,大小剛好容一人鉆過。她回頭看了老周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狡黠的鼓勵,隨即毫不猶豫地俯身鉆了過去。
老周遲疑了一下。鐵絲網冰冷粗糙,破損處尖銳的金屬茬在月光下閃著寒光。鉆過去,就是禁區了。地鐵隧道口巨大的方形拱洞就在前方不遠處,像一張通往未知黑暗的巨口,隱隱透出微弱的光線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潮濕土腥氣的風。他猶豫著,目光落在鐵絲網那邊女子白色的身影上,她正站在隧道口旁一小片相對平整的水泥地上,安靜地等著他。三十年來刻在骨子里的規則意識在拉扯著他,但今夜這奇異的旅程、那雙眼睛里奇異的光,以及內心深處某種被壓抑已久的、渴望打破常規的沖動,最終占了上風。他學著女子的樣子,有些笨拙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開尖銳的鐵絲,鉆了過去。粗糙的水泥地硌著膝蓋,手掌也沾上了濕冷的泥土和鐵銹。
站直身體,隧道口的風立刻變得清晰起來。那是一種深沉、有力、帶著地下獨有的陰涼和濕潤的風,它從幽暗的隧道深處持續不斷地涌出,吹拂在臉上,帶著一種仿佛來自地心的低語。風聲并不單調,時而低沉嗚咽,像遠古巨獸的嘆息;時而尖銳呼嘯,如同無形的哨子被用力吹響;時而又變成一種沉悶的、有節奏的“嗡嗡”聲,仿佛巨大的輪軸在看不見的深處緩緩轉動。這風聲穿透耳膜,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敲打著心跳。
“像不像……有人在下面唱歌?”女子微微閉上眼睛,側耳傾聽著那復雜多變的風聲,聲音幾乎被風聲蓋過,帶著一種迷醉般的恍惚。
老周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旁,任由那帶著泥土腥味和隱約機油氣息的風灌滿他的肺葉,吹動他鬢角花白的頭發。他從未如此靠近過地鐵運行的“心臟”,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過這座城市在沉睡時,地下深處仍在奔涌的、永不停歇的生命力。這力量如此巨大而原始,竟讓他這個慣于在寂靜中守夜的人,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和莫名的敬畏。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旁邊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壁,指尖傳來的堅實觸感才稍稍平息了內心的震動。
女子忽然睜開眼,轉過頭看著他,臉上那種迷醉的神情褪去,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著點難以察覺的疏離。“該走了。”她說,語氣平淡,仿佛剛才分享的不過是一個尋常的發現。
他們沿著高架橋下空曠的道路繼續前行。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卻并不顯得尷尬,反而被風聲和遠處城市的背景低吟填滿,成為一種奇特的伴奏。老周的目光不時落在女子身上。她的步態始終輕盈,白色的身影在路燈和陰影的交錯中時隱時現,如同一個捉摸不定的幻影。他試圖從她的側臉、她偶爾拂過額前碎發的動作中,捕捉到一絲能解釋她存在的線索,卻一無所獲。她像一個突然闖入他黑白世界的彩色氣泡,美麗卻虛無。
“你……叫什么名字?”老周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聲音在空曠的橋下顯得有些突兀。
女子腳步未停,也沒有看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幾縷黑發隨之晃動。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名字?不重要吧。今晚,我們只是兩個在睡覺的城市里醒著的人。”她的聲音飄散在風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
老周張了張嘴,還想問什么,比如她從哪里來,為什么會出現在寫字樓外,為什么偏偏選中了他……但看著前方那個沉默而飄忽的背影,所有的問題都堵在了喉嚨口。他忽然意識到,追問或許會打破此刻的魔咒。他選擇了沉默,只是把目光投向更遠處。城市的輪廓在夜色中起伏,巨大的廣告牌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像一個個褪色的夢。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輕松感,隨著這沉默的行走,悄悄浸潤了他疲憊的心房。三十年來獨自吞咽的孤寂,那些漫長黑夜里的輾轉反側,那些被日光遺忘的角落滋生的銹蝕感,似乎都被這夜風吹散了一些。
就在這時,女子的腳步慢了下來。前方路邊,出現了一個24小時營業的連鎖便利店。明亮的燈光從巨大的玻璃窗傾瀉而出,在這片以黑暗為主色調的街區里,顯得格外突兀和溫暖,像一塊漂浮在夜海上的孤島。店內只有一個年輕的男店員,穿著便利店統一的綠色圍裙,正趴在收銀臺后面,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對玻璃墻外的一切毫無察覺。
女子在便利店明亮的燈光邊緣停住腳步,恰好將自己隱入行道樹投下的濃重陰影里。她側過頭,目光越過老周的肩膀,投向便利店燈火通明的內部。她的眼神很平靜,專注地掃過那些排列整齊的貨架,似乎在尋找著什么,那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
“有點渴了。”她忽然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老周的解釋。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老周沒多想,下意識地接口:“我去買。”他甚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保安制服的口袋,里面裝著錢包。
“不用。”女子飛快地打斷他,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她轉過頭,終于看了老周一眼。在便利店強光的映襯下,她隱在陰影里的臉龐顯得更加蒼白,那雙黑亮的眼睛直視著他,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閃過,快得讓老周無法捕捉,只覺得那目光深處似乎藏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決絕。“你在這里等我。”她說完,不等老周反應,便像一道滑入水中的月光,悄無聲息地從陰影里閃出,徑直走向便利店那扇自動感應玻璃門。
“叮咚——”清脆的電子提示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老周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明亮的店鋪里。玻璃門在他眼前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里面的景象。他只能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看到女子纖細的背影。她腳步輕捷,目標明確,沒有走向冷飲柜,也沒有走向收銀臺,而是徑直走向了靠近門口的那排貨架——那里陳列著花花綠綠的糖果和巧克力。
年輕的店員依舊趴在收銀臺上,睡得很沉,對店內的動靜毫無反應。
老周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白色的身影。他看到她在巧克力貨架前停下,微微仰頭看著那些包裝精美的商品。她的動作優雅而自然,如同一個普通的顧客在挑選。然而,下一秒,老周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向了頭頂,又在剎那間凍結!
他看到女子的手,那只纖細、蒼白、曾在月光下顯得如此不染塵埃的手,極其迅捷地探了出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白影。她的手指精準地抓住貨架最外側、靠近通道邊緣的一板包裝醒目的巧克力,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猶豫和停頓,手腕一翻,那板巧克力便像被施了魔法般,瞬間消失在她寬大的白色裙擺褶皺里。整個過程不過一息之間,行云流水,顯然經過無數次演練。
老周如遭雷擊,僵在原地。剛剛被夜風吹散的孤寂和暖意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刺骨的、被欺騙的恥辱感,混合著強烈的憤怒和一種更深的、難以名狀的失望。原來那雙映著月光、帶他看貓群聽風聲的眼睛里,并非只有純粹的精靈之光,里面也藏著這樣卑劣的陰影!他像個傻子,像個被耍得團團轉的提線木偶!保安的本能和被愚弄的怒火瞬間沖垮了那點脆弱的、由夜色催生出的好感。
女子似乎對自己的動作完成得非常滿意,甚至沒有再看一眼貨架,便若無其事地轉過身,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完成任務的輕松,朝著門口走來。玻璃門再次“叮咚”一聲打開。
她剛踏出門外一步,臉上那點輕松的笑意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
一只粗糙、有力、帶著長期握持鑰匙和電筒留下的硬繭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攫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力量之大,讓女子猝不及防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呃!”
老周的臉因為憤怒和一種被背叛的痛苦而扭曲著,在便利店慘白的燈光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他死死攥著那只手腕,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腕骨在他掌心下的脆弱,以及皮膚傳來的冰涼滑膩的觸感。他胸膛劇烈起伏,灼熱的氣息噴在女子蒼白的臉上。
“拿出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火的鋼鐵,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憤怒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從緊咬的牙縫里迸出來,“立刻!把那東西拿出來!”他另一只手指著她寬大的、足以隱藏贓物的裙擺褶皺。
女子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得僵住了,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她那雙總是映著月光的黑眼睛,此刻盛滿了驚惶和難以置信,直直地撞進老周燃燒著怒火的雙眸里。時間仿佛凝固了。便利店的燈光無情地打在兩人身上,勾勒出他們如同對峙雕塑般的僵硬輪廓。店員依舊在沉睡,對門外這場無聲的審判毫無所知。
老周能感覺到她手腕在他掌心中細微的顫抖,像一只被釘住翅膀的蝴蝶在做最后的掙扎。那顫抖如此微弱,卻帶著一種絕望的力量,透過皮膚,直抵他憤怒的心底。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剛才還讓他覺得藏著整個城市秘密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純粹的、被逼到懸崖邊的驚恐和無助。那里面沒有狡辯,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赤裸裸的、被揭穿的狼狽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哀?
憤怒的火焰還在他血管里奔突,但一種更復雜、更粘稠的東西悄然滲了進來。他想起了后巷里她看著流浪貓時那溫柔專注的側影,想起了隧道口她閉目聆聽風聲時臉上那種純粹的、近乎孩子般的迷醉。這個偷竊的瞬間,難道就能抹殺那個帶他窺見城市暗夜心跳的女子嗎?她是誰?她為什么在深夜流浪?她為什么需要偷一板微不足道的巧克力?無數疑問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單純的憤怒。
那只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似乎耗盡了她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顫抖停止了。她不再試圖掙脫,只是用那雙盛滿了復雜情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是在等待最終的審判,又像是在無聲地傾訴著什么。
攥緊的手指,仿佛被那目光中沉重的悲哀和無聲的哀求灼傷。老周的手指,那幾根曾緊緊鎖住她手腕的手指,在憤怒的余燼中,極其緩慢地、一根一根地松開了。力量像退潮般從他指間流逝。粗糙的指腹最后滑過她冰涼滑膩的皮膚,留下幾道模糊的紅痕。他的手臂沉重地垂落回身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也抽走了支撐身體的最后一絲力氣。他沒有再看她的眼睛,只是將視線投向腳下被燈光照亮的一小塊骯臟的水泥地面。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幾秒鐘死一般的寂靜。
然后,他聽到一聲極輕、極壓抑的吸氣聲。接著,是衣料摩擦發出的細微窸窣聲。眼角的余光瞥見那片白色的裙擺微微一動,那板包裝鮮艷的巧克力,像一塊被丟棄的污跡,從裙裾的褶皺里滑落出來,悄無聲息地掉落在兩人之間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沒有去撿,也沒有說話。
又是幾秒令人窒息的沉默。腳步聲響起,很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倉皇和急迫,迅速遠離了他,融入了便利店燈光之外的沉沉夜色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周依舊低著頭,視線凝固在那板掉在地上的巧克力上。包裝紙在燈光下反射著廉價而刺眼的光澤。憤怒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一種更加空洞的茫然,像被掏空了內臟。他緩緩彎下腰,動作遲緩得像一個關節生銹的木偶,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撿起了那板巧克力。塑料包裝在他粗糙的手掌中發出輕微的、令人不適的“沙沙”聲。
他直起身,沒有再看便利店的方向,也沒有回頭尋找那個消失的白影,只是握緊了那板小小的贓物,像一個失魂落魄的游魂,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沿著來時的路,朝著那座巨大、黑暗、如同墳墓般的寫字樓挪去。
天際線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撕開一道灰白的裂口,漫無邊際的黑暗開始松動,透出渾濁的、了無生氣的微光。路燈的光芒在漸亮的天色中顯得越來越虛弱、多余。城市在蘇醒的邊緣發出沉悶的呻吟——第一班早班公交車沉重的引擎聲在幾條街外隆隆響起,遠處不知哪個工地上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清潔工掃帚劃過路面的“沙沙”聲由遠及近……
老周終于挪回了寫字樓那扇巨大的玻璃門前。鑰匙串在口袋里發出沉重的撞擊聲,他摸索著,手指冰涼僵硬,試了好幾次才將正確的鑰匙插入鎖孔。“咔噠”,門鎖彈開。他推開門,一股熟悉的、帶著塵埃和中央空調殘余冷氣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將他徹底包裹。大廳里依舊一片死寂,與他離開時毫無二致,仿佛那場離奇的夜游從未發生過,只是一場荒誕的夢境。
他拖著腳步,穿過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大廳,走向角落那個小小的保安亭。每一步都像踩在虛空里。推開保安亭的門,熟悉的、混雜著舊報紙、廉價茶葉和陳年汗漬的氣味鉆入鼻腔。他反手關上門,將自己隔絕在這個狹小的、只屬于他的方寸之地。那板巧克力被他隨手扔在堆滿登記簿和舊報紙的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像是對這個夜晚最后的嘲諷。
身體沉重地陷進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轉椅里,皮革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保安制服傳來。他閉上眼,后腦勺抵著同樣冰涼的椅背,試圖將腦子里混亂的影像驅散——月光下的白裙、幽深隧道的風聲、貓群慵懶的姿態、店員沉睡的后腦勺、那雙盛滿驚惶和絕望的眼睛、還有掌心殘留的冰涼滑膩的觸感……它們像破碎的鏡片,雜亂無章地旋轉、切割著他的神經。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從每一個骨縫里滲透出來,淹沒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窗外,灰白的天光已經大亮,徹底吞噬了路燈。城市蘇醒的嘈雜聲浪開始清晰地透過玻璃窗涌入,汽車的鳴笛、人聲的喧嚷……新的一天開始了。
老周終于動了動。他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視線茫然地掃過狹小的保安亭。目光掠過桌面時,猛地頓住了。
在那板刺眼的巧克力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張小小的、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紙條。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片意外飄落的羽毛。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老周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輕微顫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張紙條。紙張很薄,帶著一種廉價的粗糙感。他緩緩展開。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用藍色的圓珠筆寫成,字跡娟秀而清晰:
謝謝你的散步和沉默。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直抵眼眶。老周死死地盯著這行字,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針,刺著他的眼睛。謝謝?謝謝他的沉默?沉默地看著她偷竊?沉默地放她離開?這感謝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下意識地想把這該死的紙條揉成一團,扔進腳邊的垃圾桶,就像扔掉那段荒誕的記憶。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收緊,紙條邊緣被捏出褶皺的瞬間,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地掃過紙條的背面。
那里,在靠近折痕的地方,還有一行字。字跡更小,更淡,仿佛書寫時帶著猶豫和試探:
明晚三點,老地方?
老周的動作徹底僵住了。揉捏紙條的手指停在半空,所有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那張小小的紙片,連同上面那兩行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幾乎握不住。
窗外的城市已經徹底醒來,喧囂的聲浪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拍打著保安亭薄薄的玻璃窗。汽車的引擎轟鳴,尖銳的剎車聲,遠處工地的打樁機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咚咚”巨響,還有行人的說話聲、腳步聲……無數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一首龐大而混亂的都市交響曲,宣告著白晝的統治正式開始。
而在這聲音的洪流中心,在這間狹小、陳舊、彌漫著隔夜氣息的保安亭里,時間仿佛凝固了。老周一動不動地坐著,手里捏著那張決定命運的紙條,像一尊被遺棄在時光角落里的石像。只有他渾濁的眼底深處,映著窗外越來越亮、越來越喧囂的世界,也映著紙條上那行細小卻觸目驚心的問句。
窗外的日光,無情地、一寸寸地爬上了他布滿倦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