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次抬手擦掉濺在鏡片上的雨水時,林默聽見了命運急轉彎的聲音。不是比喻,是車外濕滑路面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尖銳摩擦,緊接著是沉悶而驚心的撞擊聲,仿佛一記重拳狠狠擂在暴雨鼓脹的夜之皮囊上。她下意識地猛踩剎車,老舊的金杯殯儀車在積水的路面上劇烈地扭動了一下,像一條瀕死的魚,最終有驚無險地停在路邊渾濁的水汪里。
她伏在方向盤上,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胃部陣陣發緊。雨水狂暴地敲打著車頂,發出沉悶而連綿的噪音,幾乎要淹沒掉整個世界。車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的陳舊氣味,混合著車窗縫隙滲入的雨腥味,令人窒息。
良久,她才勉強抬起頭,后視鏡里映出自己慘白而濕漉漉的臉,鏡片模糊一片。她摘下眼鏡,用衣角胡亂擦了擦,重新戴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副駕駛位置上的那個長長的、沉默的黑色裹尸袋。冰冷的拉鏈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光澤。任務就在里面,一個剛被命運粗暴收割的少年。
車窗外,救護車和警車旋轉的藍紅光芒撕裂了雨幕,像地獄之門開啟時泄露的光。雨點瘋狂地抽打著擋風玻璃,雨刷器徒勞地左右搖擺,視野里一片混沌的水幕。她再次啟動車子,引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金杯車重新匯入這冰冷的、充滿死亡氣息的雨夜洪流,朝著城市邊緣那座孤零零的建筑——靜安殯儀館駛去。
車輪碾過坑洼,裹尸袋隨著顛簸輕微晃動了一下。林默的指尖冰涼,緊緊攥著方向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這城市巨大的陰影在暴雨中沉默著,像一頭蟄伏的、濕漉漉的巨獸。
殯儀館那特有的、混合著消毒水和陳舊氣息的味道,在踏入工作間的那一刻就徹底包圍了林默。白熾燈管投下冰冷的光線,毫無感情地照亮了不銹鋼的操作臺面,映出金屬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寒光。空氣里浮動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蠟質氣味,那是她工作中最熟悉的味道之一。
裹尸袋被小心地放置在冰冷的臺面上,拉鏈被緩緩拉開的聲音,在這過于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林默屏住了呼吸。
一張年輕的臉龐顯露出來,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沾著泥水和細碎的車窗玻璃渣。他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甚至更小一點,五官清秀,唇邊絨毛未褪,本該是充滿朝氣的年紀。然而此刻,他閉著眼,濕透的黑發黏在額角,像一幅被雨水無情打濕、揉皺的青春畫稿。更觸目驚心的是他右側額頭至顴骨的位置,一片狼藉的凹陷和撕裂傷,骨頭碎裂的痕跡清晰可見,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捏碎過。血污和泥水混雜著,凝固在傷口邊緣。
林默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她見過太多死亡的面容,從衰老松弛到意外導致的支離破碎。但每一次面對如此年輕、如此突兀地被折斷的生命,胸腔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總會壓得更深一分。
她俯下身,動作極其輕柔地撥開少年額前濕冷的碎發,指尖觸碰到皮膚的冰涼質感讓她心頭一顫。目光落在少年沾滿泥污的褲子上,靠近大腿外側的口袋位置,布料顏色明顯更深,似乎浸透了什么液體。她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先專注于更緊急的面部修復。她拿起一旁的記錄板,翻到家屬特殊要求那一欄。上面只有一行字,筆跡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用力:
“要像睡著一樣完整。要像。”
六個字,像六根冰冷的針,扎進她的眼睛。她抬起頭,目光落在少年破碎的臉龐上,耳邊仿佛響起一個冰冷而壓抑的女聲——電話里,那個自稱少年繼母的女人,聲音像繃緊的弦:“……我要他完完整整,像只是睡著了一樣。林師傅,您必須做到。費用不是問題,但我要他像睡著了一樣!”那聲音里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一種不顧一切的絕望。
“像睡著一樣……”林默低低地重復了一遍,聲音在空曠的工作間里顯得異常干澀。她放下記錄板,戴上薄薄的醫用橡膠手套,冰涼的觸感瞬間包裹住她的手指。她從工具架上取下一瓶特殊的清潔溶液,開始極其小心地清理少年臉上和頭發上的泥污與碎玻璃。每一次擦拭都無比輕柔,仿佛怕驚擾了這具軀殼里早已飄散的靈魂。清理傷口邊緣時,她需要格外專注,動作穩定得像精密儀器。她拿起小鑷子,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地,夾出那些深深嵌入皮肉里的、細小的玻璃碎片。
清理工作漫長而枯燥,只有鑷子偶爾碰到不銹鋼托盤邊緣發出的細微“叮”聲,以及她自己的呼吸聲。當少年臉龐上大部分的污物被清除后,那張年輕面孔的輪廓清晰地顯現出來,那巨大的、凹陷的傷口也愈發猙獰地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張無聲控訴的嘴。
林默直起有些發酸的腰,退后一步,目光沉靜地審視著。修復的挑戰才剛剛開始。這不僅僅是在填補一個物理的缺口,更是要對抗死亡本身帶來的僵冷和變形,在廢墟之上,重建一個“睡著”的幻象。
工作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陳哥探進半個身子,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缸。他四十多歲,是館里的老員工,一張圓臉上總是帶著點看透世情的疲憊和隨和。
“小林,還沒弄完?”他小聲問,目光掃過操作臺上少年安靜卻破碎的臉,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隨即又迅速松開,換上一種慣常的、帶著點勸慰意味的表情,“喝口熱水?提提神。”
林默沒回頭,依舊專注地用測量尺比對著少年左臉的輪廓,在紙上快速勾勒著什么,頭也不抬地應道:“快了。臉型得先定下來,右邊塌得太厲害。”
陳哥把搪瓷缸放在門邊的舊木桌上,踱步過來,站在林默斜后方不遠不近的位置看著。他瞥了一眼少年褲子上那塊深色的污漬,又看看林默專注的側臉和她手中復雜的圖紙,咂了咂嘴。
“唉,這孩子……可惜了。”他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他那個媽……哦,是后媽,電話里你也聽到了,那個勁兒……嘖嘖,要求高得嚇人。我說小林啊,”他往前湊了半步,帶著過來人的口吻,“這種活兒,咱們盡力就好,別太較真兒。‘睡著一樣’?這話聽著就……唉,家屬嘛,接受不了,總得找個地方撒氣兒、提點不可能的要求。咱們把大面兒上弄得體體面面,對得起良心就成。你看這骨頭碎的……”他指了指少年額角的傷口,“又不是神仙,還能真給變回去?差不多得了,別把自己熬垮了。”
林默握著筆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筆尖懸在紙上,留下一個微小的墨點。她微微側過頭,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陳哥臉上,沒什么情緒,卻讓陳哥后面的話莫名地卡在了喉嚨里。那眼神里沒有憤怒,也沒有辯解,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像深海一樣沉靜,也像深海一樣難以撼動。
“陳哥,”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他褲兜里……是不是塞著什么硬東西?有點硌手。”
陳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少年褲兜的位置,隨即有些不自在地擺擺手:“嗨,能有什么?估計是學生證、鑰匙串兒什么的吧?等會兒家屬來了,讓人家自己處理吧。咱們碰那地方不合適。”他頓了頓,又忍不住補充道,“你看他那臉……那才是大頭!先把這關過了再說別的吧!”
林默沒再說話,只是重新低下頭,目光回到少年臉上那片破碎的區域。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少年冰冷的額角,感受著那令人心悸的凹陷輪廓。然后,她拿起工具,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創面深處殘留的細小骨渣和異物。冰冷的金屬器械觸碰骨骼時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她屏住的呼吸。清理完畢,她開始用特殊的、可塑形的醫用骨水泥進行初步的填充和塑形,試圖重建被撞碎的面部骨骼框架。這個過程緩慢而精細,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手部穩定性。
時間在冰冷的燈光下無聲流淌。陳哥靠在門框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缸子里的熱水,看著林默幾乎凝固般的背影,最終只是無聲地搖了搖頭,輕輕帶上了門。他知道,勸不動。這個小林,平日里看著悶聲不響,可骨子里那股子對自己手藝的執拗勁兒,跟石頭似的。
工作間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器械偶爾觸碰的細微聲響,以及林默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她全神貫注,仿佛整個世界都濃縮在了眼前這張破碎的臉龐上。她調好膚色蠟,一點一點填補、塑形,用最細的畫筆蘸取特制的顏料,小心翼翼地模仿著皮膚的自然紋理和血色。汗水沿著她的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眼鏡片上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她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摘下眼鏡擦拭。
不知過了多久,當林默終于放下手中最細的那支筆,用指腹最后一點余溫極其輕柔地撫平一處極其細微的銜接痕跡時,少年右側臉頰那道猙獰的傷口,已經被一片平滑、自然的膚色所覆蓋。額角至顴骨的輪廓被完美地重塑出來,與他完好的左臉幾乎對稱。她后退一步,長時間高度集中帶來的眩暈感猛地襲來,她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操作臺邊緣才穩住身體。她疲憊地摘下眼鏡,揉了揉酸痛得幾乎要炸開的眉心。
完成了。
鏡片重新戴上,她再次審視著操作臺上的少年。燈光下,他面容安詳,膚色均勻,仿佛真的只是陷入了一場深沉的、無夢的睡眠。只有緊閉的眼瞼和毫無生氣的唇線,無聲地宣告著死亡的絕對統治。那可怕的凹陷消失了,被一種近乎奇跡的“完整”所替代。
林默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胸腔里那塊壓了她一夜的巨石,似乎松動了一絲縫隙。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少年右側褲袋的位置。那塊深色的污漬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清晰,深褐近黑,邊緣不規則地暈染開。一個念頭突兀地閃過腦海——那污漬的形狀,似乎……有點奇怪?不像單純的水漬或泥點。
她遲疑著,目光在少年安詳的臉龐和那個可疑的褲袋之間游移。陳哥的話在耳邊回響:“等會兒家屬來了,讓人家自己處理吧……碰那地方不合適。”職業規范像一道無形的墻橫亙在那里。遺體整容師觸碰逝者衣物內的私人物品,是絕對的禁忌。
然而,另一種更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她。那褲袋的輪廓,似乎真的有些微微鼓起,里面分明藏著什么硬物。是鑰匙?學生卡?還是別的什么?那深色的污漬……會不會是血?如果是血浸透的紙張……
林默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她想起少年那張如此年輕、本該在教室里或球場上揮灑汗水的臉。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喉嚨。她最終沒能戰勝內心那股莫名的牽引。她戴上新的手套,動作輕緩得如同觸碰最脆弱的蝶翼。她小心翼翼地解開少年褲袋上那顆小小的金屬紐扣,指尖探入那冰冷、帶著濕氣的布料深處。
她的指尖觸碰到了。那觸感……是紙。厚實、挺括,像是樂譜紙的質感。而且不止一張,是折疊起來的、有相當厚度的一沓。指尖傳來的濕冷黏膩感證實了她的猜測——是血液浸透后干涸的觸感。紙頁的邊緣似乎還帶著點毛糙,也許是被暴力撕扯過?
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傳來一陣細微的顫抖。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那沓浸滿暗褐色血污的紙張從褲袋里抽了出來。
紙張被折疊成幾層,邊緣已經被暗褐色的血塊徹底黏連在一起,硬邦邦的。她不敢用力去掰,生怕徹底毀掉它。只能就著燈光,辨認暴露在最外層、尚未被血污完全覆蓋的一角。
幾行印刷體的五線譜和蝌蚪般的音符隱約可見。在那一小片相對干凈的區域,有兩個用花體英文印刷的單詞:
**“Moonlight Sonata”**(月光奏鳴曲)
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滯。貝多芬。《月光》。少年褲袋深處,竟然是一份被鮮血浸透的鋼琴樂譜?在這個暴雨的死亡之夜?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他當時在做什么?趕去練琴?參加比賽?還是……僅僅為了某個對他很重要的人彈奏?
就在這時,工作間的門被猛地推開了,力道之大,撞在墻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林默幾乎是觸電般地將那沓血污的樂譜塞進了自己工作服的口袋里,動作快得連她自己都感到心驚。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
她看起來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卻異常蒼白的額頭。然而,精心修飾的妝容無法完全掩蓋她眼底濃重的青黑和那種被巨大悲痛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的虛脫感。她一手扶著門框,身體微微搖晃,目光死死地釘在操作臺上那具已然“修復完好”的少年遺體上。
她的視線先是茫然地掃過少年平靜的臉龐,似乎有一瞬間的怔忡。隨即,那雙空洞的眼睛像是被什么東西點燃了,瞳孔驟然收縮,死死地聚焦在少年右側褲袋的位置——那里,紐扣解開著,露出了里面同樣沾著暗色污漬的布料內里。
女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比燈光下的少年還要慘白。她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推了一下,踉蹌著向前沖了兩步,高跟鞋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敲擊出凌亂刺耳的聲響。她沖到操作臺前,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你……”她的聲音像是從撕裂的喉嚨里硬擠出來,尖利、破碎,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狂怒和難以置信,“你做了什么?!”
她的目光猛地轉向林默,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地刺過來:“你連他褲袋里的東西都沒發現嗎?!你連看都沒看一眼?!你就這樣……就這樣把他弄成這副‘睡著’的樣子?!你知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對他意味著什么?!你算什么整容師!你連一個死人身上最重要的東西都看不見!”
女人的嘶吼在空曠的工作間里回蕩,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指控。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狠狠砸在林默的心上。口袋里,那沓浸透少年鮮血的樂譜,隔著薄薄的工作服布料,正緊緊貼著她的皮膚,冰冷而沉重,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林默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辯解,想掏出那沓樂譜,想告訴她“我看見了,我發現了,它就在這里!”可是,職業的禁忌、陳哥的警告、女人此刻歇斯底里的瘋狂狀態……無數道無形的繩索捆住了她的舌頭和雙手。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著那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憤怒和悲痛,臉色同樣蒼白如紙。女人那撕心裂肺的指控,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林默的耳朵里,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你連一個死人身上最重要的東西都看不見!”
這句話,帶著滾燙的絕望,瞬間點燃了林默腦海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眼前女人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在冰冷的燈光下,詭異地與另一張臉重合了——
同樣是冰冷的雨夜,密集的雨點砸在廉價出租屋的鐵皮屋頂上,噼啪作響,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嘲笑。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草和潮濕霉變的氣味。她剛結束一個通宵的修復工作,帶著一身消毒水和死亡的氣息推開家門。
客廳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壁燈。她的未婚夫周偉坐在唯一的那張舊沙發上,臉色在燈光下顯得異常陰沉。他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個打開的絲絨首飾盒,里面那枚小小的鉆戒,在昏暗中閃著微弱而冰冷的光。
“回來了?”他抬起頭,聲音干澀,眼神復雜地在她臉上和她還沒來得及脫下的、沾著不明污漬的工作服外套上逡巡。
林默疲憊地應了一聲,脫下外套掛在門后,習慣性地走向廚房想倒杯水。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了她的心臟。
“我們……”周偉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平靜,卻更顯緊繃,“我們談談。”
林默握著水杯的手頓住了,冰涼的水濺了幾滴在手指上。她沒有回頭,只是低聲問:“談什么?”
“你那個工作……”周偉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是終于找到了宣泄口,“林默,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知道我同事今天問我什么嗎?問我女朋友是不是在火葬場給死人化妝的!問我……問我晚上摟著她睡覺會不會做噩夢!”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幾步沖到林默面前,眼睛因為激動而布滿紅絲:“你摸摸自己的手!你聞聞你身上的味道!那是死人味!是福爾馬林味!是……是腐爛的味道!”他抓住林默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吃痛。
“你看看這個!”他把茶幾上的首飾盒抓起來,幾乎戳到林默眼前,“我買它的時候,想著給我未來的老婆戴上!可我老婆是個天天摸死人的!我爸媽知道了會怎么想?親戚朋友知道了會怎么想?以后有了孩子,同學問起來‘你媽媽是做什么的’,孩子怎么說?啊?!”
“周偉……”林默試圖抽回手,聲音發顫,“這是我的工作,我……”
“工作?什么樣的正經女人會去做這種工作?晦氣!惡心!”周偉猛地甩開她的手,像甩開什么骯臟的東西。他指著門后那件工作服,聲音因為極度的厭惡而扭曲變調,“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么樣子!滿身死人氣!我當初真是瞎了眼!”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默。她渾身冰冷,僵在原地,連指尖都無法動彈。眼前這個曾經許諾給她未來的男人,此刻用最惡毒的語言,將她視若生命的職業,連同她整個人,都釘在了恥辱柱上。
周偉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他抓起茶幾上那個首飾盒,看也沒看,像是要扔掉什么極其骯臟的垃圾,手臂用力一揮——
小小的絲絨盒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啪嗒”一聲,不偏不倚地掉進了墻角那個敞開的、散發著異味的地漏口。緊接著是金屬磕碰管道壁發出的輕微“叮當”聲,迅速被下水道深處傳來的、空洞的回響吞沒。
那枚承載著微弱希望的戒指,連同她最后一點對世俗理解的奢望,一起消失在了黑暗污濁的深淵里。
周偉看也沒看那個地漏,仿佛只是丟掉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垃圾。他抓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外套,胡亂地往身上套,聲音冰冷而決絕:“林默,我們完了。這地方,我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門被狠狠摔上,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出租屋里久久回蕩,震得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冰冷的穿堂風裹挾著外面的雨腥味涌進來,吹在林默臉上,像無數個冰冷的耳光。
她一個人站在屋子中央,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孤零零地釘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蜷縮在墻角,雙手死死捂住臉。指縫間,溫熱的液體洶涌而出,混合著雨水拍打鐵皮屋頂的噪音,在死寂的房間里,發出無聲的、絕望的嗚咽。地漏口散發出的那股陳舊污水的味道,混合著眼淚的咸澀,成了那個雨夜刻入骨髓的絕望氣息。
“林師傅!林師傅!”
急促的敲門聲和呼喚聲,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猛地鑿碎了林默腦海中那令人窒息的雨夜畫面。她一個激靈,從沉淪的回憶深淵里掙脫出來,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后背滲出一層冷汗。
門外站的是陳哥,臉上帶著少有的焦急:“小林!快!張辰(她這時才從陳哥口中知道少年的名字)他媽媽……哦,后媽,在告別廳那邊……情緒完全失控了!抱著孩子……不肯撒手,哭得快背過氣去了!司儀和家屬都勸不住!你快過去看看!畢竟是你……經手修復的,興許能勸兩句?”
林默下意識地摸向工作服口袋。那沓浸透血污、冰冷而堅硬的樂譜,隔著布料,硌著她的掌心。告別廳……失控的繼母……張辰……《月光奏鳴曲》……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啞著嗓子應了一聲:“我馬上去。”話音未落,人已經跟著陳哥沖出了工作間。
告別廳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哀慟。低徊的哀樂被刻意調得很輕,卻像無形的細線,纏繞著每個人的心臟。稀稀落落的親友站在告別區外圍,臉上帶著程式化的悲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不安。人群的中心,靠近水晶棺的位置,氣氛卻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
張辰安靜地躺在鋪滿鮮花的棺內,燈光柔和地灑在他臉上,經過林默精心修復的面容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安詳,完美地符合了“像睡著一樣”的要求。然而,此刻的他,卻像一個風暴的中心。
他的繼母——那個在工作室里歇斯底里指控林默的女人——正死死地伏在水晶棺的邊沿。她精心挽起的發髻已經完全散亂,幾縷頭發被淚水黏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黑色的套裝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她雙手死死扒著棺沿,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那冰冷的玻璃捏碎。她整個上半身幾乎都探進了棺內,臉貼著少年冰冷的臉頰,喉嚨里發出一種不似人聲的、破碎而絕望的嗚咽,像瀕死的野獸發出的哀鳴。
“辰辰……我的辰辰……你睜開眼看看媽媽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就這么走了……你讓媽媽怎么辦啊……啊……”她的哭嚎撕心裂肺,在壓抑的告別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和突兀。眼淚洶涌而出,滴落在少年平靜的額頭上,又沿著冰冷的臉頰滑落。
幾個穿著深色衣服的親屬(大概是張辰父親那邊的)圍在她身邊,試圖將她拉開,低聲勸慰著:“小雅,別這樣……讓孩子安安靜靜地走吧……”“松手吧,你這樣孩子走得也不安心……”“人死不能復生……”
然而他們的勸阻如同石沉大海。女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扒著棺沿,力氣大得驚人,任憑旁人如何拉扯,身體就是紋絲不動。她的哭聲里充滿了無邊無際的悔恨和一種近乎自我毀滅的痛苦:
“……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是我總說你……總嫌你不夠好……總拿你跟別人比……辰辰……媽媽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你起來罵我啊……你起來彈琴給我聽啊……你彈得那么好……我從來沒好好聽過一次……從來沒夸過你一句……辰辰……你回來……回來啊……”
她的哭訴斷斷續續,夾雜著劇烈的抽噎和咳嗽,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般的悔恨。圍觀的人群里,有人開始偷偷抹眼淚,有人別過臉去不忍再看,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一種無聲的壓抑。司儀站在一旁,手里拿著流程卡,臉色尷尬又無措,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進行下去。
林默站在告別區的入口處,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女人的哭嚎像一把把燒紅的鈍刀,反復切割著她的神經。她看著棺中少年安詳的、仿佛只是沉睡的臉,又看著女人痛不欲生、幾近癲狂的模樣。口袋里的那沓樂譜,沉重得如同千鈞巨石,冰冷地貼著她的身體。
“彈琴……從來沒好好聽過一次……從來沒夸過一句……”女人破碎的話語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林默記憶的閘門。少年褲袋里那份浸透鮮血的《月光奏鳴曲》樂譜……他是在趕去練琴?還是……趕去彈給誰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褲袋里緊緊揣著的,是獻給這個此刻哭喊著悔恨的繼母的樂譜?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想法,如同閃電般劈入林默混亂的腦海。這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讓她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在瞬間涌向了頭部。她猛地攥緊了口袋里的樂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行……這太冒險了……太不合規矩了……萬一……萬一……
然而,看著女人那痛徹心扉、仿佛靈魂都在被地獄之火灼燒的背影,看著棺中少年那張平靜得近乎虛幻的臉龐,林默胸口那堵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墻,轟然倒塌了一角。
就在司儀硬著頭皮,試圖再次上前勸說,親屬們也準備加大力氣強行將女人拉開時,林默動了。
她沒有走向風暴中心的女人,而是猛地轉身,撥開身后略顯擁擠的人群,朝著告別廳側門的方向疾步走去。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引得旁邊幾個親友投來詫異的目光。
“哎?林師傅?”陳哥在她身后焦急地低喊了一聲,不明所以。
林默充耳不聞。她沖出告別廳側門,外面是連接著辦公區域的一條狹窄走廊。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稍稍冷卻了她沸騰的思緒。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走廊。沒有!她需要的東西不在這里!
她幾乎是奔跑起來,沖向不遠處的值班室。值班室的門虛掩著,她一把推開。里面只有一個年輕的值班員正對著電腦屏幕打盹,被她的闖入嚇了一跳。
“手機!借我用一下!快!”林默的聲音急促得變了調,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值班員被她煞白的臉色和眼中的急切驚住了,下意識地把放在桌上的手機遞了過去。
林默一把抓過手機,手指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她飛快地解鎖屏幕,點開瀏覽器,在搜索框里用力地敲下幾個字:
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音頻
屏幕瞬間跳出無數條結果。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尋找著那個最直接、音質相對清晰的播放鏈接。找到了!一個音樂平臺的播放頁面。她毫不猶豫地點擊了播放按鈕。
幾秒鐘的緩沖,在那一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林默緊緊攥著手機,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著。
終于——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提示音后,悠揚而熟悉的旋律,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清泉,帶著一種深沉的、帶著淡淡憂郁的美,從手機那小小的揚聲器里,清晰地流淌了出來。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是它!就是《月光》第一樂章那標志性的、如同月光傾瀉般的三連音!
林默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她猛地轉身,像離弦之箭般沖出了值班室,朝著告別廳狂奔而去。手機緊緊攥在她汗濕的手心里,那純凈而哀傷的琴音,如同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在狹窄的走廊里跟隨著她的腳步,一路流淌。
她沖回告別廳側門,毫不猶豫地一把推開。里面,拉扯的場面正陷入僵持。司儀和兩個男性親屬正費力地試圖將哭得脫力的女人從棺沿上架開,女人則死命地掙扎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聲音。
就在這混亂不堪、空氣都仿佛凝固的瞬間——
林默沖到了人群的最前方,距離水晶棺和那撕扯的中心只有幾步之遙。她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那部正在播放音樂的手機,將揚聲孔對準了告別廳的上空。她的動作突兀而決絕,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張太太!”林默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奇異力量,蓋過了女人的哭嚎和旁人的勸阻,“您聽!您聽聽這個!”
下一秒,那純凈、哀婉、如同月光般流淌的鋼琴聲,被手機揚聲器放大了數倍,驟然間充滿了整個告別廳!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那標志性的、連綿不斷的三連音,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深沉力量,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和嗚咽。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琴音流淌,如同月光穿透了厚重的烏云,溫柔地灑落在這片被悲傷浸透的土地上。那旋律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憂傷,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寧靜與和解的力量。每一個音符都仿佛敲打在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奇跡發生了。
死死扒著棺沿、哭得渾身抽搐、幾乎陷入癲狂的女人,身體猛地一僵。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卡在了喉嚨深處。她劇烈顫抖的身體,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停止了掙扎。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散亂的頭發黏在布滿淚痕、紅腫不堪的臉上,那雙原本被絕望和狂怒充斥的眼睛,此刻卻是一片空茫的呆滯。她怔怔地、茫然地循著那悠揚的琴聲,看向林默高舉的手機,仿佛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天籟之音來自何處。
告別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純凈的鋼琴旋律在空氣中自由流淌、回蕩,洗滌著每一寸被悲傷浸染的空間。所有的拉扯停止了,所有的勸阻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驚愕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傾聽著這仿佛來自天國的、撫慰靈魂的琴音。
女人依舊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伏在棺沿上。但她的眼神,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聚焦在那發出樂聲的手機上。然后,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手機,穿透了冰冷的棺槨,落回了棺內少年那張安詳平靜的臉上。她眼中的呆滯如同冰雪般緩緩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越來越濃烈的、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巨大悲傷徹底淹沒的痛楚。
她的嘴唇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咯咯的聲響。她不再看手機,不再看林默,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著棺中少年沉睡般的容顏。那琴聲,如同打開了她記憶最深處的閘門,洶涌的情感洪流終于沖垮了所有的堤壩。
“是……《月光》……”她終于發出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顫抖,“是辰辰……辰辰最后在練的曲子……”她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指向手機,而是指向棺中的少年,手指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他……他那天晚上……就是……就是要去參加選拔賽……彈這首曲子……他……他跟我說過……他說……他說……”她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巨大的悲痛讓她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林默動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放下高舉手機的手臂,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鄭重地,走到了水晶棺旁,站定在女人身邊。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因為常年接觸冰冷的器械和化學藥劑,指節略顯粗大,皮膚也有些干燥粗糙。此刻,那只手心里,靜靜地躺著一沓被折疊起來的、邊緣沾滿暗褐色干涸血污的紙張。紙張硬邦邦的,依稀能看出是樂譜紙的質地。
女人渙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林默的手心。當她看清那是什么時,她的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向后一仰,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她死死地瞪著那沓血污的樂譜,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也最殘酷的景象。
林默用另一只手,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將那沓黏連在一起的樂譜最外層,被血污覆蓋最少的一角,輕輕翻開。
更多的印刷體五線譜和蝌蚪般的音符顯露出來。最關鍵的是,在翻開那一頁的背面,靠近折痕的位置,一行用藍色圓珠筆寫下的小字,清晰地暴露在告別廳明亮的燈光下。
那字跡有些稚嫩,卻寫得非常用力,力透紙背:
“獻給總說我不夠好的新媽媽。”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告別廳里,只剩下《月光》那純凈、哀傷而寧靜的旋律,依舊在空氣中如泣如訴地流淌。琴聲環繞著每一個人,像一場無聲的、浩大的和解。
女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比紙還要蒼白。她死死地盯著那行小字,眼珠像是要從眼眶里凸出來。她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如果不是還扒著棺沿,幾乎要癱倒在地。
“……獻……獻給……”她嘴唇翕動著,反復念著那兩個字,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巨大的震驚和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徹底吞沒。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看向林默,那眼神里充滿了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難以置信、錐心刺骨的痛、還有一絲……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的希冀。
“這……這是……”她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從他……從他口袋里……”
林默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只能發出一個短促而沉重的音節:“嗯。”
這個肯定的回應,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女人。她再也支撐不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如同靈魂被碾碎般的悲鳴:“啊——!!!”
這聲悲鳴,不再是之前的狂怒和指責,而是純粹的、被真相徹底撕裂心肺的絕望和悔恨。她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身體猛地向前一撲,不再是扒著棺沿,而是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想要抱住棺中的少年,卻又在觸碰到冰冷玻璃的瞬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拉住——是她自己內心的崩潰。
她癱軟下去,跪倒在水晶棺前冰冷的地面上。額頭重重地抵著冰冷的棺槨底座,肩膀劇烈地抽搐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小獸瀕死般的嗚咽。這一次,她的哭泣不再是風暴般的宣泄,而是一種沉入骨髓的、無聲的崩潰,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整個告別廳鴉雀無聲。只有那如月光流淌的琴音,依舊在回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地痛哭的女人和她面前那具安詳的少年遺體上。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悲傷和一種奇異的寧靜。之前拉扯她的親屬,此刻都默默地松開了手,紅著眼眶,別過臉去。司儀靜靜地放下了手中的流程卡,垂下了頭。
林默站在女人身邊,手中的樂譜仿佛有千鈞重。她看著女人因極度痛苦而蜷縮的背影,看著棺中少年在琴聲環繞下平靜得近乎神圣的睡顏,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眼眶,視線瞬間模糊。她默默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沓承載著少年最后心意和鮮血的樂譜,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了女人顫抖的手邊。
冰涼的、帶著血污的紙張觸碰到女人冰冷的手指。
女人渾身劇烈地一顫。她的哭聲驟然停止了一瞬。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視線,臉上妝容糊成一團,狼狽不堪。她先是茫然地看著手邊那沓樂譜,指尖顫抖著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血塊。然后,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向上移動,越過樂譜,越過林默沾著污漬的工作服下擺,最終,定格在林默的臉上。
那張臉上,同樣布滿淚痕,鏡片后的眼睛紅腫著,里面沒有指責,沒有委屈,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時間仿佛又靜止了幾秒。
女人布滿血絲、被淚水浸泡得通紅的眼睛里,那狂濤駭浪般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光芒——是恍然大悟后的劇痛,是看到真相后靈魂被灼燒的震撼,是面對眼前這個沉默女人時,一種源自生命最底層的、洶涌而來的巨大歉疚和……感激。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情緒堵住。她掙扎著,試圖從冰冷的地上站起來,身體卻因為脫力和悲痛而虛軟無力。林默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胳膊。
借著一扶之力,女人終于艱難地站直了身體。她依舊淚流滿面,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她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沓樂譜,也沒有再看棺中的少年。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深深地,鎖在林默的臉上。那眼神,穿透了淚水,穿透了林默工作服上的消毒水氣味,穿透了世俗加諸于這個職業的所有偏見和冰冷標簽,直直地看到了最深處——那個同樣傷痕累累、卻在廢墟之上固執地重建著生命最后尊嚴的靈魂。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在《月光》那哀傷而寧靜的尾音裊裊回蕩的告別廳里,女人猛地向前一步,伸出雙臂,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林默!
那擁抱的力量如此之大,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瀕死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決絕,勒得林默幾乎喘不過氣。女人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林默肩頭的工作服布料,灼熱的溫度穿透了那層薄薄的棉質,一直燙到她的心底。女人滾燙的臉頰緊緊貼著她的脖頸,身體因為劇烈的抽泣而不斷顫抖。
林默的身體在最初的沖擊下僵硬了一瞬。但隨即,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女人滾燙的擁抱和淚水里,洶涌地沖垮了她心中那道筑了三十年的、名為“屈辱”和“不被理解”的冰墻。
她僵硬的手臂,在女人絕望而用力的擁抱中,先是遲疑地、微微地抬起,然后,終于慢慢地、慢慢地環抱住了女人顫抖的后背。動作很輕,帶著一種生澀的、幾乎被遺忘的安撫意味。
女人把臉深深埋在林默的肩窩里,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用盡生命所有力氣吐出的、破碎而清晰的句子:
“謝謝您……”
她哽咽著,肩膀劇烈地聳動。
“謝謝您……讓他……完整……”
“真的……謝謝您……”
每一個“謝謝”,都像一顆滾燙的、飽含血淚的珍珠,重重地砸在林默的心湖深處,激起滔天的巨浪。三十年。整整三十年。那些冰冷的白眼,那些刻意的疏遠,那些壓低的議論,那些像躲避瘟疫般的嫌惡眼神,那些“晦氣”、“死人味”、“不是正經女人”的惡毒標簽,那些在深夜獨自吞咽的苦澀和委屈……所有積壓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冰塊,所有背負的職業屈辱,所有不被理解的孤獨重量……
在女人這一句帶著滾燙淚水的“謝謝您讓他完整”里,在那絕望而用力的擁抱中,轟然一聲,徹底消融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從心臟最深處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沖上她的頭頂。眼前的世界瞬間變得一片模糊,滾燙的液體洶涌地奪眶而出,順著臉頰肆意流淌。她再也控制不住,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嗚咽般的回應,很輕,卻帶著靈魂震顫的重量:“……嗯。”
她緊緊地回抱著懷中這個同樣傷痕累累的母親,感受著對方身體傳來的、生命絕望的顫抖和溫度。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被世人嫌棄的“摸死人的”,她只是一個橋梁,一個擺渡人,一個在生命破碎的終點,以沉默的匠心,縫合了生與死之間那道巨大鴻溝的人。她讓一個破碎的少年“完整”地走向彼岸,也陰差陽錯地,將一個生者從絕望的深淵邊緣拉了回來。
告別廳里,依舊靜默。只有手機里循環播放的《月光》第一樂章,那純凈、哀傷而又帶著奇異撫慰力量的琴音,溫柔地流淌著,縈繞在緊緊相擁的兩人周圍,縈繞在每一個沉默的、眼含熱淚的見證者心頭。那琴聲,是少年張辰未曾來得及奏響的絕唱,是母親遲來的、泣血的懺悔,也是林默三十年孤獨跋涉后,終于抵達的、被理解的彼岸。
儀式結束,人群如退潮般散去,告別廳里只留下空蕩的寂靜和若有似無的花香余韻。林默靠在冰冷的走廊墻壁上,身體里那根緊繃了不知多久的弦驟然松弛,帶來一陣陣虛脫般的眩暈。口袋里,那沓樂譜的堅硬輪廓依舊存在,像一個隱秘的烙印。
她沒有立刻離開。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她,慢慢地踱步到告別廳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雨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停歇。墨藍色的天幕上,厚重的云層正在緩慢地散開,被洗滌過的空氣清冽得如同冰泉。遙遠的天際線處,一抹極其淺淡、卻無比清晰的魚肚白,正小心翼翼地暈染開來,宣告著黎明的到來。
玻璃窗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林默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指尖帶著一點溫熱的濕意,輕輕拂過冰涼的玻璃。指尖劃過的地方,留下一道短暫清晰的水痕,隨即又被新的霧氣覆蓋。她望著窗外那抹越來越亮的天光,眼神有些空茫。
就在這時,一陣熟悉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
“小林?”
是陳哥。他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缸子,慢慢走到她身邊,隔著一點距離停下。他臉上慣常的那種世故的疲憊和勸人“差不多得了”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帶著點尷尬和更多是難以言喻的震動。
“喏,”他把搪瓷缸子遞到林默面前,聲音有點干澀,“剛泡的,壓壓驚……也……暖暖。”
林默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那個搪瓷缸子上。極其普通的白色缸身,邊緣有些磕碰掉瓷的痕跡。然而,就在那斑駁的白底上,赫然印著一幅圖案——簡潔的黑色線條,勾勒出幾枚清晰的鋼琴琴鍵。
她的目光在那小小的鋼琴鍵圖案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抬起,迎上陳哥的目光。
陳哥避開了她的視線,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正在蘇醒的天空,聲音低沉了許多:“天快亮了啊……這一晚上,真是……”他頓了頓,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含義不明的嘆息,“唉……”
林默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印著鋼琴鍵的搪瓷缸子。溫熱的觸感透過杯壁傳到掌心,驅散了些許指尖的冰涼。她低下頭,輕輕吹開漂浮的茶葉,小心地啜飲了一口。微燙的、帶著苦澀回甘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種真實的暖意,熨帖著緊繃了一夜的神經。
她再次望向窗外。天色更亮了。云層散開的地方,甚至透出了一絲極淡的金色霞光。殯儀館院子里那些被暴雨沖刷了一夜的梧桐樹,濕漉漉的枝葉在微明的晨光中顯得格外蒼翠。一片小小的、嫩綠的新葉,不知何時被風卷起,恰好粘在了她面前的窗玻璃外側。葉片上還滾動著晶瑩的雨珠,在初露的晨曦映照下,折射出一點剔透的、生機勃勃的光芒,宛如一顆小小的、濕潤的祖母綠。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片小小的新葉上,久久沒有移開。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搪瓷缸子上那凸起的琴鍵圖案。肩頭,被女人淚水浸透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那滾燙的溫度。
“嗯。”她終于輕輕地應了一聲,聲音很輕,幾乎散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她捧緊了手中的杯子,感受著那份真實的暖意,目光穿過玻璃,落在那片象征新生的小小葉子上,落在那片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廣闊的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