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照片上消失的愛人
- 獨屬于我的故事集
- 是羊非羽
- 19195字
- 2025-07-02 21:21:06
暗房里彌漫著刺鼻的酸澀氣味,那是顯影液和定影液混合的獨特氣息,是我最熟悉也最安心的空氣。我關掉燈,只余一盞微弱的、蒙著深紅濾紙的安全燈,在角落里投下一圈模糊光暈,勉強勾勒出水槽、瓶罐的輪廓。空氣凝滯,帶著點涼意,只有水流細小的滴答聲,在絕對的寂靜里被無限放大。
我站在放大機前,屏住呼吸。一張空白的相紙躺在托盤里,浸泡在顯影液中。時間一秒一秒流逝,如同等待一個遲遲不肯露面的幽靈。終于,在那深褐色的藥水表面,輪廓開始掙扎著浮現:模糊的街道,冬日里光禿禿、枝椏猙獰的梧桐樹,還有街角那家熟悉的咖啡館——“時光轉角”的招牌字體。影像像是從混沌的水底艱難地浮上來,帶著一種令人屏息的清晰感。
我的目光習慣性地、幾乎是本能地掃過畫面邊緣,那個我從未刻意構圖卻總是存在的位置。
她果然在那兒。
林小雨。時光轉角咖啡館那個總是帶著點安靜微笑的店員。
這張照片大概是一個多月前拍的,深秋時節。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略有些寬大的米色薄毛衣,袖口微微挽起一小截,露出纖細的手腕。她微微側著身,低頭,目光垂落,專注地看著手中那個冒著熱氣的白色馬克杯,似乎正在擦拭杯壁殘留的水漬。幾縷發絲從她隨意挽起的發髻邊滑落,垂在頰畔。深秋下午那種特有的、帶著點蕭瑟感的金色光線,穿過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兩小片溫柔的陰影,也給她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她像是被世界無意遺落在角落的一株植物,安靜地生長著,不爭不搶,卻悄然吸走了畫面里所有的暖意。
我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相紙上那片濕漉漉的光影,拂過她模糊的輪廓。安全燈的紅光下,她的影像微微晃動,像水中的倒影,仿佛我指尖的溫度就能驚擾她。一股極其細微的電流感從指尖竄起,順著臂膀直抵心臟深處,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悸動和隨之而來的、更深沉的失落。
這早已不是第一次。每一次沖洗街拍的照片,無論我鏡頭對準的是疾馳而過的自行車、櫥窗里形態各異的模特、抑或是天空中掠過的飛鳥,在那些畫面的邊邊角角,總能在不經意間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身影。有時是模糊的背影,有時是半個側臉,有時僅僅是一抹熟悉的工作服顏色,或是一段匆匆走過的裙角。她就像一道無聲的注腳,固執地嵌入我觀察這座城市的所有底片里,成為我鏡頭背后一個揮之不去的秘密。
水流聲依舊單調地滴答著。我關掉了放大機,讓那張剛剛顯影完成的照片沉入定影液。暗紅的燈光下,她的影像被藥水淹沒,暫時隱沒不見。我靠在冰涼的水槽邊,閉上眼。黑暗中,記憶卻更加清晰地洶涌而來,帶著咖啡館里濃郁的烘焙香氣和舊日時光特有的溫度。
第一次見到林小雨,是在三年前一個初秋的下午。空氣里還殘留著夏日最后的燥熱,但梧桐樹葉的邊緣已經悄悄染上了疲憊的淡黃。我背著沉重的相機包,漫無目的地在城市的老街區游蕩,尋找能觸動快門的瞬間。疲憊和莫名的煩躁像一層黏膩的汗,緊緊裹在身上。拐過街角,“時光轉角”那個帶著點復古氣息的招牌撞入眼簾。它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木質的底子被風雨侵蝕得顏色發暗,字體的油漆也剝落了不少,透著一股被時間打磨過的溫順氣息。玻璃窗被擦拭得十分明亮,透過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暖黃的燈光和幾桌低聲交談的客人。一陣誘人的咖啡香氣混合著剛出爐甜點的暖香,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撩撥著我疲憊的感官。
幾乎是鬼使神差地,我推開了那扇掛著風鈴的木門。
“叮鈴——”
清脆的鈴聲在安靜的室內漾開。店里客人不多,舒緩的爵士樂如同涓涓細流般流淌。吧臺后面,一個女孩聞聲抬起頭。初秋的陽光斜穿過窗戶,恰好落在她身上。她穿著干凈合身的米白色店員圍裙,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她的眼睛很亮,像是浸在清泉里的黑色石子,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干凈。看到我,那眼睛微微彎了一下,如同初升的月牙。
“歡迎光臨,先生,您喝點什么?”她的聲音不高,清清亮亮的,像杯中的冰塊輕輕碰撞。
我有些局促,目光在吧臺上方的飲品單上游移,那些花哨的名字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呃……美式,熱的就好。”我下意識地拍了拍相機包側面的灰塵。
“好的,請稍坐。”她利落地轉身準備,動作流暢而安靜。
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街道。很快,她端著一個白色的骨瓷杯走過來,輕輕放在我面前的小圓桌上。深褐色的液體在杯中微微蕩漾,熱氣裊裊上升。
“您的熱美式。”她放下杯子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謝謝。”我點點頭。
她正要轉身離開,腳步卻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我隨意放在桌角、還沒來得及收進包里的相機上——一臺老式的尼康FM2,銀黑色的金屬機身,棱角分明,在咖啡館柔和的光線下泛著沉靜的光澤。
“這是……膠卷相機?”她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好奇和不易察覺的驚喜。
“嗯,”我有些意外她認得出來,“是臺老家伙了。”
她的嘴角又向上彎起那個小小的弧度,眼睛里的光點似乎跳動了一下。“真少見呢。現在用膠卷的人不多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圍裙邊緣輕輕摩挲了一下,像是想觸摸什么,“感覺……很不一樣吧?拍出來的東西?”
“是有點不同,”我端起杯子,咖啡的醇香鉆入鼻腔,“更慢,也更……不確定一點。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像開盲盒?”她輕輕歪了下頭,一縷發絲從耳后滑落。
這個比喻讓我忍不住也笑了:“差不多。不過,等待沖洗出來的過程,也挺有意思的。”
“嗯,”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又在我那臺老相機上停留了一瞬,才輕聲說,“您慢用。”然后轉身回到了吧臺后面,繼續擦拭那些光潔的玻璃器皿。
就是那一眼,那短暫的對視,和那臺老相機引起的、帶著溫度的好奇。我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口熱咖啡。苦味之后是清晰的回甘,濃郁而踏實,恰到好處地熨帖了我先前莫名的煩躁。窗外的喧囂被玻璃隔開,店內流淌的音樂和咖啡的香氣織成一張柔軟的網。我拿出筆記本,胡亂寫了幾筆關于光影的零碎想法,眼角的余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吧臺后那個安靜忙碌的身影。她擦杯子時微微低頭的頸線,陽光在她發梢跳躍的光點,都像是有魔力一般,牽引著我的視線。
從那一天起,我像一只被無形的線牽引的風箏,開始頻繁地飄向“時光轉角”那個靠窗的位置。不再僅僅是為了咖啡,更多是貪戀那方小天地里彌漫的、由咖啡香氣、舒緩音樂和她安靜存在所共同營造的獨特氛圍。它成了我尋找街拍靈感前的一個小小儀式,一個充電的驛站。
我的相機鏡頭,也越來越多地對準了咖啡館窗外的這條老街。清晨薄霧中清掃落葉的環衛工人,午休時坐在路邊長椅上匆匆扒飯盒飯的工人,黃昏里追逐打鬧放學的孩童,還有夜幕降臨時步履匆匆的歸人……我的取景框貪婪地捕捉著這些流動的市井煙火氣。而幾乎每一次,在我專注于構圖、調焦、等待決定性瞬間按下快門的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林小雨的身影總會悄然滑入取景框的邊緣地帶。有時,她正端著托盤走向靠里的座位,側影被窗框切割;有時,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吧臺內側,目光投向窗外,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觀察著什么,又像是在純粹地發呆;有時,僅僅是玻璃窗上一個模糊的倒影,映出她低頭擦拭杯子的動作。
她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卻又如此固執地出現在我的膠片上。我從未刻意去拍她,她也從未在鏡頭對準她時有過任何刻意的表情或動作——她似乎根本未曾察覺鏡頭的存在。她只是在那里,像一道無聲的背景音,像空氣里漂浮的咖啡因子,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我觀察這座城市、記錄這條老街時無法剝離的一部分。每次在暗房看到顯影液里浮現出她邊緣的身影,心底總會掠過一絲自己也說不清的、微妙的情緒,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漾開一圈圈漣漪,有意外,有悸動,也有一絲難以捕捉的悵然。
漸漸地,一種沉默的默契在我和她之間滋長。只要我一推開那扇掛著風鈴的門,目光投向吧臺,她總會抬起眼,嘴角彎起那個熟悉的、小小的月牙弧度。無需言語,一杯溫度剛好的熱美式,總會在我習慣的位置安靜地等著我。杯沿,有時會出現一個小小的驚喜:一個用奶泡勾勒出的、歪歪扭扭卻透著笨拙可愛的笑臉。
“今天這個笑臉有點抽象,”有一次我指著杯沿那個更像一團云朵的圖案,忍不住打趣。
她正把糖罐放在我桌上,聞言,耳朵尖微微泛起一點不易察覺的紅暈,抿了抿嘴,聲音低低的:“手抖了……下次,下次畫好點。”說完,飛快地轉身走開,留下一個略顯倉促的背影。那點羞澀,像投入咖啡里的一小顆方糖,讓舌尖的滋味都微妙地甜了起來。
偶爾,店里清閑下來,她會拿著抹布,狀似無意地踱到我附近擦拭桌子或窗臺。我們之間隔著一兩步的距離,話題總是很輕很淡,像浮在水面的羽毛。聊的多半是天氣,是窗外剛剛跑過去的那只胖橘貓,或者是我攤在桌面上的某本畫冊里的某張照片。
“這張光影真好,”有一次,她指著畫冊上一張逆光拍攝的、葉子脈絡清晰可見的梧桐葉照片,聲音里帶著真誠的贊嘆,“像……像會發光一樣。”
“嗯,那天下午的光特別透。”我翻過一頁,指著一張雨后的石板路,“這張也是,水洼倒映著老房子的窗子,挺有意思。”
她湊近了些,仔細看著那張照片,幾縷發絲垂落下來,幾乎要碰到畫冊的紙頁。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混合著一點點咖啡的味道。“真好看,”她輕聲說,目光在那些凝固的影像上流連,“好像……好像把那一刻藏起來了。”
“是啊,”我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心底某個角落被這句話輕輕觸動,“按下快門,就是把那一刻藏進底片里。”
她抬起頭,目光與我短暫地接觸了一下,那雙清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爍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但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她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拿起抹布繼續擦拭旁邊的窗臺。
日子就在這氤氳的咖啡香、窗外流動的街景和若有若無的交談中,如同秋日里緩慢飄落的葉子般滑過。深秋的氣息越來越濃,梧桐樹葉大片大片地變成金黃,然后在某個清晨的冷風里紛紛揚揚地飄落。街上的行人也裹上了厚外套,步履匆匆。我拍下了更多落葉紛飛、行人裹緊衣領的畫面。在那些照片的顯影液里,林小雨的身影依舊如同固執的水印,存在于畫面的邊緣。她換上了厚一些的毛衣,有時會圍著一條淺灰色的圍巾,捧著熱水杯站在吧臺后望著窗外,眼神在寒冷的空氣里似乎多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一個寒意刺骨的下午,我走進店里,發現她正低頭輕聲咳嗽,單薄的肩膀微微聳動。她的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鼻尖也紅紅的。吧臺后只有她一個人。
“感冒了?”我把相機包放下,在她端來咖啡時問道。
“嗯,有點。”她把杯子放下,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神有些躲閃,似乎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虛弱,“不礙事。老毛病了,天氣一冷就這樣。”她快速地說完,又忍不住側過臉,用手背掩著嘴,壓抑地咳了幾聲。
“吃藥了嗎?”
“吃了。”她含糊地應著,轉身走回吧臺后面,拿起一本厚厚的、封面是雪山湖泊的旅行雜志,低頭翻看起來。她看得很專注,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一頁頁精美的圖片。我注意到,當翻到彩云之南那部分時,她的目光停留了格外長的時間,手指停留在那些澄澈的湖泊、絢爛的云霞和古樸小鎮的照片上,久久沒有移動。窗外的光線勾勒著她低垂的頸項,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和……向往?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那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驅不散心頭莫名升起的一絲不安。那專注翻閱雜志的側影,那停留在彩云之南的目光,不知為何,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我一下。
季節的齒輪毫不停歇,將城市的色彩徹底碾入一片灰白。冬日的寒風開始呼嘯,卷起地上枯葉的殘骸,抽打在行人臉上,帶來刀割般的冷意。街景在鏡頭里也變得蕭瑟而堅硬。行道樹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像向天空伸出的絕望手指。行人們裹緊大衣,縮著脖子匆匆趕路,臉上帶著被寒風凍出的麻木表情。我的取景框里,那些曾經溫暖的煙火氣似乎被凍結了,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屬于北方的硬朗和孤寂。
圣誕節的氣氛像一層薄薄的糖霜,覆蓋在這份孤寂之上。櫥窗里掛起了彩燈和俗氣的圣誕老人貼畫,超市里循環播放著歡快的圣誕頌歌,努力制造著一種熱鬧的假象。但在我的鏡頭里,那些霓虹閃爍下的面孔,似乎更顯得疲憊和疏離。
平安夜,終于來了。
白天陰沉沉的,到了傍晚,鉛灰色的云層終于不堪重負,開始飄下細碎的雪沫,漸漸變成鵝毛大雪。整個世界迅速被一層純凈而冰冷的白色覆蓋。街道兩旁的店鋪早早亮起了溫暖的燈火,玻璃窗上凝結著朦朧的水汽,隱約透出里面團聚的人影和圣誕樹的彩燈。笑聲和音樂聲隔著玻璃傳來,顯得遙遠而虛幻。
我背著相機,獨自走在雪夜里。靴子踩在新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是我行進中唯一的伴奏。雪花落在我的頭發、肩膀和相機冰冷的金屬外殼上,帶來瞬間的冰涼觸感。懷里揣著一個精心包裝好的小盒子,四四方方,裹著深藍色的暗紋包裝紙,系著銀色的絲帶。里面是我挑選了很久的一條羊絨圍巾,淺灰色的,觸感異常柔軟,像握著一捧溫暖的云朵。我想象著它圍在她纖細脖頸上的樣子,應該很襯她。
心口的位置,隨著每一步接近“時光轉角”,跳得越發清晰有力,像揣著一只不安分的小鼓。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視線。離咖啡館還有幾十米遠,隔著紛飛的大雪和朦朧的夜色,我看到了門口暖黃的燈光下,那個熟悉的身影。
林小雨。她站在咖啡館門口臺階上,微微仰著頭,似乎在看著漫天飄落的雪花。她今天似乎精心打扮過,穿著一件淺駝色的呢子大衣,圍著一條紅色的羊毛圍巾,襯得臉色比平日紅潤些。雪花落在她的發頂和圍巾上,像綴著細小的珍珠。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站在街角一棵掛滿積雪的梧桐樹后。一種近鄉情怯般的緊張攥住了我,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隔著厚厚的手套捏緊了口袋里的禮物盒。喉嚨有些發干,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混雜著雪花的清新味道,試圖平復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這一刻,咖啡館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男人走了出來,身材高大挺拔,穿著黑色的長款羽絨服,氣質沉穩。他徑直走向林小雨,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很自然地伸出手,拂掉她肩頭和發頂的積雪。動作親昵而熟稔。
林小雨側過頭看他,臉上綻開一個笑容。那笑容,我從未見過——不是平日里那種安靜清淺的月牙彎,而是如同驟然綻放的煙火,明亮、璀璨,帶著毫無保留的熱度,瞬間點亮了她整個人。她伸出手,很自然地挽住了男人的臂彎。
大雪無聲地落下,覆蓋了街道,覆蓋了樹梢,也覆蓋了我的心跳。我站在冰冷的樹影下,像一個被遺忘在舞臺之外的拙劣布景。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離了,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單調聲響,在耳膜里無限放大,震得腦仁嗡嗡作響。那璀璨的笑容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男人拂去她發梢積雪的動作,她挽住他臂彎的姿態,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和默契,構筑起一道無形的、堅固的墻,將我牢牢地隔絕在外。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澀,噎得我無法呼吸。懷里的那個小盒子,隔著厚厚的大衣,硌在肋骨上,從剛才揣著的溫暖源泉,瞬間變成了一塊灼熱的、散發著諷刺意味的烙鐵。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包裝紙邊緣的棱角,此刻正尖銳地嘲笑著我的自作多情。
挽著男人的手臂,林小雨微微側頭,帶著那個燦爛的笑容,和他低聲交談了一句。然后,兩人并肩,毫不猶豫地轉身,沿著被新雪覆蓋的人行道,一步一步走遠。兩行清晰的腳印在潔白的雪地上延伸,刺眼地指向與我截然相反的方向。大雪很快模糊了他們的背影,最終只剩下漫天飛舞的白色雪幕,吞噬了那抹鮮艷的紅圍巾和那刺目的笑容。
寒冷像無數根細密的針,從四面八方扎進我的骨頭縫里。我僵硬地站在梧桐樹投下的濃重陰影里,指尖已經凍得麻木,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街對面一家禮品店的櫥窗里,巨大的圣誕樹彩燈不知疲倦地閃爍著,紅綠藍黃的光斑交替映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街道上,跳躍著,旋轉著,像一場荒誕而無聲的狂歡派對,映照著我的狼狽和孤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直到一股冰冷的雪水順著后頸滑進衣領,激得我猛地打了個寒顫,才從那種被凍僵的麻痹中掙脫出來。我近乎機械地抬起手臂,動作遲緩而笨拙,仿佛這具身體不再屬于自己。冰涼的金屬觸感貼在臉上,相機取景框冰冷的邊緣抵住眉骨。我甚至沒有去看構圖,沒有去調焦,只是憑著本能,手指顫抖著,用力按下了快門。
“咔嚓。”
快門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雪夜里被放大,像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嘆息,瞬間又被無邊無際的落雪聲吞沒。取景框里,定格的是咖啡館暖黃燈光下空蕩蕩的臺階,是臺階前那片被紛亂腳印踩臟了的雪地,是漫天狂舞的、仿佛永遠也不會停歇的大雪。還有遠處,那兩個即將被雪幕徹底吞噬、模糊得只剩下輪廓的小黑點。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這條熟悉的街道上,拍下與“時光轉角”有關的畫面。照片的邊緣,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安靜的身影。
平安夜之后,我再也沒有踏足過“時光轉角”。
那個精心包裝的禮物盒,被我塞進了書柜最深的角落,上面很快落滿了灰塵,像一個被刻意遺忘的恥辱標記。每次目光無意中掃過那個角落,心口就像被那深藍色的包裝紙邊緣狠狠剮蹭一下,泛起一陣尖銳而短暫的鈍痛。
我換了條街拍照。鏡頭對準了更遠的老工業區,廢棄的廠房爬滿藤蔓,冰冷的鐵軌在荒草中延伸;或者去擁擠嘈雜的早市,捕捉那些在生活重壓下依然鮮活生動的面孔。我強迫自己走得更多,拍得更快,試圖用腳步和取景框填滿所有可能滋長回憶的罅隙。照片拍得越來越多,暗房里堆積的膠卷盒子也越來越多。沖洗照片時,我依舊在紅燈下屏息凝視顯影液里浮現的影像,但心里某個角落,總是不自覺地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和……隱隱的期待?像是在一片荒蕪的曠野上,明知不可能,卻依然固執地搜尋著一株熟悉的、早已消失的植物。
然而,沒有。再也沒有。
那些新拍的照片里,無論畫面如何變換,無論邊緣多么仔細地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徹底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曾存在過的那些位置,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磚墻、陌生的行人、或是空洞的天空。顯影液里浮現的,只有純粹的他物,再沒有她無意闖入的痕跡。每一次的“沒有”,都像一把小錘,輕輕敲打在心房某個早已結痂的角落。最初的刺痛過后,是一種更深的、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礁石般的空茫。原來習慣性的搜尋,也會成為一種徒勞的自我懲罰。
日子在一種刻意的忙碌中滑過。冬天徹底過去,春天帶著它特有的潮濕和生機重新覆蓋了城市。梧桐樹抽出嫩綠的新芽,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我似乎已經習慣了沒有“時光轉角”的日子,習慣了不再搜尋取景框邊緣的日子。
直到一個暮春的午后,我去城西拜訪一位開畫廊的朋友。聊完正事,朋友突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翻出一張印著咖啡館圖案的明信片遞給我。
“喏,上回在老城那邊淘舊書,順便在這家店坐了會兒。環境不錯,老板挺有想法,墻上掛了不少有意思的老照片,說是前任店主留下的。”朋友隨意地說著,“你不是老拍這條街嗎?喏,就這個‘時光轉角’。”
明信片上,正是那個熟悉的街角,熟悉的招牌。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東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接過明信片,指尖觸碰到那光滑的紙面。
“換老板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
“是啊,好像換了有陣子了。”朋友沒在意我的異樣,低頭整理著桌上的畫稿,“聽新老板提了一嘴,說原來那個女孩店員,身體一直不太好,后來好像回老家養病去了?具體也不清楚。嘖,年紀輕輕的……”
朋友后面的話,模糊地飄散在空氣里。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幾個詞在反復回蕩:“身體不太好”、“回老家養病”、“年紀輕輕的”……像幾塊冰冷的石頭,接連砸進心湖,激起層層寒意。
她病了?什么時候的事?平安夜那晚,她臉上那異常的紅潤……是發燒?還是……?那個男人……是她的家人?還是……
無數個混亂的念頭瞬間涌了上來,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一種遲來的、巨大的懊悔和恐慌攫住了我。我像個被蒙在鼓里許久的傻瓜,只看到了自己臆想中的背叛,卻對近在咫尺的隱情視而不見!我甚至沒有勇氣在平安夜之后走進店里,哪怕只是問一句“小雨今天沒上班嗎?”我給自己找了一千個懦弱的借口,卻錯過了唯一一個可能觸及真相的機會。
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
“怎么了?”朋友嚇了一跳,驚愕地看著我。
“沒事……突然想起點急事。”我胡亂搪塞著,聲音有些發抖,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明信片,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先走了!”
我幾乎是沖出朋友的畫廊,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地址。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一路上,街景飛速倒退,我卻視而不見。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她!問清楚!不管她去了哪里!
出租車停在“時光轉角”門口。門面依舊是老樣子,但櫥窗里的布置已經不同,透著一股陌生的氣息。我推開門,風鈴聲依舊清脆,但吧臺后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笑容可掬地擦拭著咖啡機。
“歡迎光臨!”他熱情地招呼。
我環顧店內,格局沒變,但墻上的裝飾畫和擺設都換了風格。那種熟悉的、由咖啡香和她安靜存在所構成的獨特氛圍,蕩然無存。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嶄新的、商業化的味道。
“請問……”我的聲音艱澀,“之前在這里工作的那個女孩……叫林小雨的,您知道她……”
“哦,小林啊!”老板恍然,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帶著點惋惜,“她早就不在這兒干了。去年冬天,大概就是快過年那會兒吧,突然就辭職了。說是老家有事,身體也不太好,得回去休養。”
“您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嗎?或者……有聯系方式嗎?”我急切地問,手心全是汗。
老板搖搖頭,愛莫能助地攤攤手:“這還真不知道。她走得挺急的,就簡單交接了一下。平時話不多,挺安靜一姑娘,我們也沒多問。聯系方式……好像沒留。”
最后一絲希望的火苗被冷水澆滅。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腳踝。我呆呆地站在煥然一新的咖啡館中央,像個走錯了時空的孤魂。窗外,暮色四合,街燈次第亮起,照亮了這個沒有她的、徹底陌生的“時光轉角”。
“謝謝。”我干澀地吐出兩個字,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推開門,風鈴聲再次響起,卻像是送別的哀音。
線索在這里徹底斷了。只知道她回了“老家”,身體不好。偌大的中國,“老家”是哪里?如同大海撈針。
我回到家,把自己關進暗房。在安全燈詭異的紅光下,我近乎自虐般地,一張張翻看那些積壓的、從未仔細整理過的舊底片,那些曾經拍下過她邊緣身影的舊照片。我把它們一張張重新放大,在顯影液里看著她的影像一點點清晰。她站在窗邊發呆的樣子,她低頭擦拭杯子的樣子,她捧著熱水杯望向窗外時那朦朧的眼神……每一個瞬間,每一個模糊的輪廓,此刻都成了扎在心上的刺。我仔細地、貪婪地審視著照片背景里可能存在的任何蛛絲馬跡——她翻閱的那本雜志的封面?她偶爾寫在點單便簽上的字跡?窗外一閃而過的某個路牌?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那些背景太過模糊,太過日常,沒有任何指向性的信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如同指間的流沙,越來越渺茫。懊悔和自責像兩條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著內心。我為什么那么懦弱?為什么不敢在平安夜之前開口?為什么被一個場景就輕易擊垮,甚至沒有勇氣去求證?我錯過了什么?又可能永遠地失去了什么?這些問題在深夜里反復折磨著我。
直到一年后的又一個深秋。一次攝影圈的交流會上,我偶然聽到幾位資深攝影師在談論一個地方——滇西北一個叫“云停”的小鎮。他們提到那里保存完好的古村落,提到變幻莫測的云海,提到在一位當地老攝影師的鏡頭下,那里呈現出無與倫比的、未被過度打擾的寧靜之美。
“尤其是那家叫‘棲云’的老客棧,視野絕了,推開窗就是云海翻騰,老板娘的酥油茶也是一絕……”其中一位前輩感嘆道。
“棲云客棧”……“云停”……
這幾個字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混沌的記憶!我猛地想起,在平安夜前那個寒冷的下午,林小雨專注翻閱那本旅行雜志時,她纖細的手指,曾長久地停留在某一頁的頁腳。那一頁的頁眉,似乎印著幾個小小的、藝術體的字!當時隔著距離,我看不真切,只記得那字體透著一股古樸的氣息。
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云停!會不會是“云停”?!
心臟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血液沖上頭頂。我幾乎是踉蹌著沖回家,翻箱倒柜。終于,在書柜底層,落滿灰塵的攝影雜志堆里,找到了那本封面是雪山湖泊的過期期刊。我顫抖著手,快速地翻找著。終于,在彩云之南的篇章里,找到了介紹滇西北古鎮的那一頁。
頁眉處,一行古樸的、類似印章效果的小字清晰地印著:“云棲霧繞,時光停駐——探訪秘境小鎮云停”。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兩個字上:“云停”。右下角,那頁精美的跨頁圖片,展示的正是依山而建的、層層疊疊的古老木屋群。圖片下方,一行小小的注解文字里,赫然提到了鎮上有家視野絕佳的觀景客棧——“棲云客棧”!
是她指尖停留的地方!是她目光流連的地方!
“云停”!“棲云”!
這會是她的“老家”嗎?是她休養的地方嗎?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按捺下去。它像一團灼熱的火焰,瞬間點燃了我早已熄滅的希望,也燒毀了所有的猶豫和顧慮。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我絕望之下抓住的一根虛幻的稻草,我也必須去!
三天后,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車。沉重的登山包壓在肩上,里面塞滿了換洗衣物和最重要的——我的相機,以及一個厚厚的、裝滿照片的文件夾。那些照片,是我過去三年里,在失去她的蹤跡后,拍下的所有我認為美好的、值得記錄的瞬間:城市角落里倔強生長的野花、雨后初晴時絢爛的晚霞、老人布滿皺紋卻笑容溫暖的臉龐、孩童純真無邪的眼眸……我想,如果真能找到她,我要把這些都給她看,告訴她:你看,世界依然有光,有值得按下快門的瞬間。
火車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平原丘陵,逐漸過渡到險峻的峽谷、奔騰的江河。我的心也如同這顛簸的車廂,在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恐懼之間劇烈地搖擺。找到她,會怎樣?找不到,又當如何?那個平安夜的男人……她病得重嗎?無數個問題在腦海里翻騰,找不到答案。
輾轉火車、長途汽車,最后搭上一輛在當地人指引下、搖搖晃晃幾乎要散架的破舊小巴,沿著盤山公路艱難地向上爬升。空氣變得稀薄而清冽,帶著濃郁的松木和泥土的芬芳。當小巴終于在一個簡陋的、掛著一塊歪斜木牌寫著“云停”二字的站臺停下時,我幾乎是被顛簸得散了架。
眼前的小鎮,如同從塵封的古畫中剝離出來。它安靜地臥在群山環抱的一處緩坡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峽谷,遠處是連綿起伏、云霧繚繞的黛青色山巒。清一色的木結構吊腳樓,依著陡峭的山勢錯落有致地排列,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被歲月染成深褐色的木板。狹窄的石板路濕漉漉的,泛著幽光,在古老的木屋間蜿蜒曲折,時而有穿著當地民族服飾的老人背著竹簍,慢悠悠地走過。時間在這里,仿佛真的被按下了暫停鍵,流淌得異常緩慢。
我背著沉重的包,循著石板路向上走,向遇到的當地人打聽“棲云客棧”。他們指向鎮子最高處,靠近后山云霧繚繞的地方。山路陡峭,我走得氣喘吁吁。終于,在一片相對開闊的坡地上,看到了它。
“棲云客棧”的木招牌被風雨侵蝕得顏色發暗,卻更顯古樸。它是一棟三層的老式木樓,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木頭呈現出深沉的油亮光澤。推開虛掩的院門,是一個小小的、收拾得干凈整潔的院子,種著幾株開得正好的山茶花,紅得灼眼。一條鵝卵石小徑通向主樓。一位穿著深藍色土布斜襟上衣、圍著深色圍裙、頭發花白挽在腦后的老婦人,正彎著腰,用小竹帚清掃著石階上的落葉。
聽到腳步聲,她直起身,轉過身來。她的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像山間被溪水沖刷出的溝壑,但眼神卻溫和而沉靜,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通透感。
“您好,”我走上前,有些拘謹地開口,山風吹得我聲音有點飄,“請問……這里是‘棲云客棧’嗎?”
“是哩。”老婦人點點頭,聲音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語調平緩,“后生,住店?”
“嗯,想住幾天。”我點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院子里和客棧敞開的門廳內搜尋著,心提到了嗓子眼。院子里很安靜,只有風吹過山茶花的細微聲響。
“好,好。”老婦人放下竹帚,拍了拍圍裙上的塵土,“進來吧,看看房間。”
我跟在她身后走進客棧。門廳不大,陳設簡單而干凈,木地板擦得發亮。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松木香和一種若有若無的草藥味。我的目光急切地掃過廳堂、樓梯、通往后面廚房的小門……沒有,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失望涌上來,幾乎讓我窒息。果然……是我想多了嗎?
老婦人引著我走向樓梯,準備帶我去看樓上的房間。就在我腳步沉重地踏上第一級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時,我的視線無意間掃過門廳側面的墻壁。
那面墻上,掛滿了照片。用最簡單樸素的木框裝著,大大小小,排列得并不十分規整,卻透著一股生活的氣息。大部分照片拍的都是云停的風景:晨曦中奔騰翻涌的云海,夕陽下金光閃閃的雪山,雨霧繚繞的古樸小巷,還有當地老人布滿皺紋卻慈祥的笑臉……照片拍得很有靈氣,構圖講究,光影動人,帶著一種沉靜凝視的力量。
我的腳步釘在了樓梯上。目光被墻上的照片死死吸住,再也無法挪開。不是因為照片本身有多驚艷,而是因為……這些照片的風格,這些取景的角度,甚至其中幾張照片的場景……竟然和我文件夾里的那些如此相似!像出自同一個人的眼睛!
我幾乎是不敢置信地、一步一步挪到那面照片墻前,眼睛貪婪地、急切地掃過每一張照片。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老板娘,”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祈求,“這些照片……是誰拍的?拍得真好。”
老婦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也看向那面墻。她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緩緩掠過,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帶著懷念的笑意:“是我家囡囡拍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她喜歡這些。”
囡囡?我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她?是老板娘的……女兒?
巨大的失落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襲來。我幾乎要為自己的妄想而感到可笑了。就在我準備收回目光,強壓下翻涌的情緒時,我的視線猛地定格在照片墻右下角的一個小相框里!
那張照片,拍攝的是一條我無比熟悉的城市老街!冬日,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椏指向灰白的天空,街角那家“時光轉角”咖啡館的招牌清晰可見!而照片的構圖、角度,甚至那種帶著一點冷冽孤寂的氛圍……正是我平安夜那晚,在絕望和心碎中按下快門的那一張!
我的血瞬間沖到了頭頂!我猛地從背包側袋里抽出那個厚厚的文件夾,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顫抖著幾乎無法打開搭扣。我粗暴地翻找著,終于抽出了那張照片——一張我自己沖洗放大的、平安夜街景的照片。
我幾乎是撲到墻邊,將手里的照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緊緊貼在那個小相框旁邊!
一模一樣!
同樣的街道,同樣的咖啡館招牌,同樣的梧桐枯枝,同樣紛亂而絕望的大雪!甚至連畫面邊緣幾片被風吹起的碎紙屑飄落的軌跡都分毫不差!
這絕不是巧合!這只能證明一件事:那個平安夜,那個我按下快門的瞬間,在街角另一邊的某個位置,同樣有一個鏡頭,對準了同一個場景!是誰?會是誰?!
“老板娘!”我猛地轉過身,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一種可怕的預感而徹底變了調,嘶啞得不像自己的聲音,手指顫抖地指向墻上那張和我手中一模一樣的照片,“這張!這張照片!是誰拍的?!您家囡囡……她叫什么名字?!”
老婦人被我突如其來的激動和變調的聲音驚住了。她疑惑地走近,目光順著我顫抖的手指,落在那兩張并排貼著的、一模一樣的照片上。她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
“這……”她看看墻上的照片,又看看我手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驚愕。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和我手中的照片之間來回掃視,最終,她的視線停留在我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探究和……漸漸涌起的巨大悲傷。
她的嘴唇哆嗦著,像是要確認什么,又像是無法承受某種即將揭開的真相。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仿佛要穿透時光的塵埃,看清我的靈魂。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你……你……”她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我,指尖也在劇烈地顫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姓沈?”
這三個字,如同三顆子彈,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防備!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怎么會知道?她怎么會知道我的姓?!
“是……是我……沈嶼。”我艱難地吐出自己的名字,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一種滅頂的恐懼感攫住了我,比平安夜那晚的大雪更冰冷,比三年的尋找更絕望。
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那淚水來得如此洶涌,無聲地滾落下來,在她深刻的皺紋溝壑里蜿蜒。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巨大悲慟和一種……遲來的、沉重的了悟。
她猛地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但那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抹不干凈。她不再看我,像是無法承受我此刻的表情,踉蹌著轉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進樓梯后面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那扇門在她身后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我的視線。
我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張冰冷的平安夜照片。文件夾散落在腳邊,里面那些記錄著“美好”的照片散落一地,像一地蒼白無力的落葉。大腦里只剩下尖銳的蜂鳴聲,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模糊。老婦人那含淚的、充滿悲慟的眼神,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在我的視網膜上。
那扇緊閉的房門后面,傳來壓抑的、翻找東西的窸窣聲,還有老婦人無法完全抑制的、低低的嗚咽聲。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只能僵硬地站著,等待著那扇門后面即將宣判的命運。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門終于“吱呀”一聲,被從里面推開。
老婦人走了出來。她的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臉上淚痕未干,但神情卻透出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一個厚厚的、用藍印花布包裹著的筆記本。那布面已經很舊了,顏色洗得發白,邊角甚至有些磨損起毛。
她走到我面前,腳步沉重。她沒有看我,目光低垂著,落在懷中的藍印花布包裹上,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力量來源。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著。
然后,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那雙飽含淚水、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望進我因恐懼而空洞的眼底。那眼神里,是鋪天蓋地的悲傷,是沉重的憐憫,是塵埃落定后的死寂。
她將懷里那個藍印花布包裹著的筆記本,用雙手托著,如同托著一件無比沉重又無比脆弱的圣物,顫巍巍地遞向我。
“后生……”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粗糙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我家囡囡……小雨……她……”
她哽咽著,巨大的悲傷讓她幾乎無法成言。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殘酷的、宣判般的字眼,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
“她……三年前……回來沒多久……就走了……”
“走”字出口的瞬間,她像是被徹底抽干了力氣,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將那聲即將沖破喉嚨的悲鳴硬生生咽了回去。淚水再次決堤,洶涌地漫過她臉上的溝壑。
“這是……她留下的……說是……要給你的……”她顫抖著,將那個藍印花布的包裹,更近地遞到我的面前。
世界,在我眼前轟然倒塌。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風聲,遠處隱約傳來的山澗流水聲,院子里山茶花搖曳的輕響……一切都歸于死寂。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而絕望地擂動,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砸碎骨頭,又空洞得如同在深淵里下墜。
三年前……走了……
這三個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尖刀,精準無比地捅穿了我的心臟,然后狠狠一擰。冰冷的劇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凍結了血液,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身體晃了晃,全靠一股蠻力死死釘在原地,才沒有癱倒下去。
眼前老婦人悲慟欲絕的臉、她手中那個刺眼的藍印花布包裹,都開始劇烈地晃動、旋轉,然后猛地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大腦里一片空白,尖銳的耳鳴聲像是無數根鋼針在顱內瘋狂攪動。我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空氣,肺部像被巨石死死壓住,每一次徒勞的抽吸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走了?林小雨……走了?
那個會在咖啡杯上畫笨拙笑臉的女孩,那個總是安靜出現在我取景框邊緣的女孩,那個平安夜挽著別人消失在雪幕中的女孩……她……死了?
三年前?就在我懦弱地躲在暗房里沖洗那張絕望的雪景照片時?就在我像個傻子一樣在陌生的街道游蕩試圖忘記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絕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徹底淹沒。我像一個溺水的人,徒勞地在窒息的痛苦中掙扎。臉頰一片冰涼,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眼淚,正不受控制地、洶涌地滾落。
“……后生?”老婦人嘶啞的聲音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擔憂和更深的悲憫。
這聲音像是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讓我從那種瀕死般的窒息感中,找回了一絲微弱的意識。我的目光,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一寸寸地,移向她手中那個藍印花布包裹的筆記本。
那是……小雨留下的……給我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近乎自毀的渴望,驅使著我。我顫抖著,伸出僵硬得如同凍僵樹枝般的手。指尖觸碰到那藍印花布粗糙而冰涼的表面時,猛地瑟縮了一下。那觸感,像觸摸到了死亡的冰冷。
我最終還是接過了它。很輕,又重逾千斤。
包裹的布結打得很緊。我的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和麻木,根本不聽使喚。我低下頭,用牙齒笨拙地去撕咬那個死結,咸澀的淚水不斷滴落在冰冷的藍印花布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水痕。終于,“嗤啦”一聲,布結被扯開了。包裹散開,露出了里面那個厚厚的筆記本。
普通的硬殼筆記本,封面是素凈的深灰色,沒有任何花紋。邊緣已經被摩挲得起了毛邊,顯然被主人無數次地翻閱過。它靜靜地躺在我掌心,像一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我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松木和淚水泥土氣息的冰冷空氣,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控制住幾乎要痙攣的手指,翻開了第一頁。
沒有文字。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照片。一張被仔細裁剪過、只保留了一小部分畫面的照片。畫面里,是城市熟悉的街道一角,背景虛化。焦點處,是一個男人的背影。他穿著深色的夾克,背著相機包,正微微彎著腰,專注地對著地面調整相機參數。陽光落在他微卷的深棕色發頂,跳躍著細碎的光點。
那是我。是我剛認識小雨不久時,在咖啡館窗外拍一組落葉時,無意中被某個路人拍下的瞬間!這張照片的原始底片,我甚至從未沖洗出來過!
我猛地翻過一頁。
第二頁,依舊是裁剪過的照片。畫面里,我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眉頭微蹙,側臉線條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里顯得清晰而專注。桌上放著一杯咖啡,杯沿似乎有個模糊的白點——那大概是她畫上去的笑臉?
第三頁、第四頁、第五頁……
我像著了魔一樣,瘋狂地翻動著厚厚的筆記本。每一頁,都貼著一張或幾張裁剪過的照片。背景各異,構圖不同,但主角只有一個——我。
我在街對面拍攝車流時模糊的側影;我蹲在路邊逗弄一只流浪貓時被放大的手部特寫;我站在天橋上拍日落時被拉長的、孤獨的剪影;我皺著眉在暗房門口檢查沖洗好的照片;我背著相機包在雨中奔跑,頭發被淋得貼在額頭上……甚至,還有幾張,是我在咖啡館里,全然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她用手機或是什么設備,偷偷拍下的近景——我凝視窗外時放空的眼神,我因為拍到滿意照片而嘴角微微上揚的瞬間……
整整一本!密密麻麻!貼滿了我的影像!像一個無聲的、持續了不知多久的漫長凝視!每一張照片都被精心裁剪,去掉了無關的背景,只聚焦在我身上。有的照片邊緣還用清秀的筆跡標注著拍攝日期,或者一句極其簡短的感受:
“10.23,晴。他今天好像有點煩?咖啡喝得很快。”
“11.7,陰。拍那只臟兮兮的小貓時,他笑了。很好看。”
“12.15,冷。他手指都凍紅了,還在拍。”
“平安夜,大雪。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悲傷的樹……”這一頁,貼著的正是那張平安夜街景照片的裁剪版,畫面里只有我站在梧桐樹下、被大雪覆蓋的模糊身影,懷里似乎還抱著什么東西。照片旁邊,是一小片被淚水暈染開的、模糊的墨跡。
我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大滴大滴地砸落在那些泛黃的照片和娟秀的字跡上。原來,在我自以為隱秘地捕捉著她邊緣身影的同時,她也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如此專注、如此沉默地凝視著我!像一個躲在暗處的、虔誠的記錄者,收集著我所有不自知的瞬間!那些我以為擦肩而過的、無人在意的時刻,都被她如此珍重地收藏在了這本厚厚的冊頁里!
翻動的手指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抖。照片的風格漸漸變了。不再是我熟悉的城市街景,而是變成了云停的風景:云霧繚繞的山巒,古樸的木樓小巷,開滿野花的山坡,清澈見底的山澗……這些照片拍得寧靜而優美,但畫面里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的身影。
直到最后一頁。
沒有照片。
只有一頁寫滿字的紙。紙張有些泛黃,折痕很深,顯然被反復展開又疊起過無數次。那字跡清秀而熟悉,正是照片旁邊標注的筆跡。只是,這頁紙上的字跡,明顯虛弱了許多,筆畫帶著一種力不從心的顫抖,有幾處甚至被水滴暈染開,模糊了字跡。
“沈嶼,”
開頭兩個字的后面,留下了一小段空白,像是提筆的人,曾長久地停頓,不知該如何繼續。
“當你看到這個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吧?希望沒有嚇到你。對不起,用這種方式告別。我攢了那么久的勇氣,還是差那么一點點,差一點點就夠走到你面前了。”
“從你第一次推開‘時光轉角’的門,帶著那臺笨重的老相機,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看著窗外發呆的樣子,你因為拍到好照片偷偷抿嘴笑的樣子,你皺眉的樣子……都那么好看。你拍下的那些街景,那些光影,讓我覺得這個灰撲撲的世界,原來還有那么多值得收藏的角落。你每次按下快門的瞬間,我都覺得,你在替我收集這個我可能無法長久停留的世界。那些照片,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腳步,我的……舍不得。”
“平安夜那晚,是我表哥來接我回老家。醫生……最后通牒了。我本想鼓起勇氣和你道別,甚至……想告訴你一點點我的心意。可我站在門口,看著你站在街角樹下的樣子,那么孤單,懷里好像還抱著什么東西……我的勇氣一下子就潰散了。我是個膽小鬼,沈嶼。我怕看到你驚訝或者……同情的眼神,我怕成為你的負擔。我更怕……怕自己會哭出來,會舍不得走。所以,我逃了。像個最懦弱的逃兵。”
“回到云停,每一天都變得很短,又很長。山里的空氣很好,風景很美,可我還是好想念那條有梧桐樹的街,想念咖啡的香氣,想念……偷偷看你的日子。我把你留在照片里的樣子都剪下來,貼在這里。看著它們,就好像你還在窗外,還在那條街上。我還拍了很多這里的云,這里的山,這里的陽光……想把所有我覺得好的東西都拍下來。我想,如果……如果我能攢夠一百張,攢夠一百張我覺得足夠好的照片,我就帶著它們回去找你。把它們都送給你。然后,親口告訴你……”
信寫到這里,后面的字跡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水漬徹底洇開,模糊得完全無法辨認。那水漬的邊緣擴散開,像一朵絕望枯萎的花。
在信紙最下方,那片巨大的淚痕旁邊,還有一行更小、更虛弱的字,幾乎是用盡最后力氣寫下的:
“沈嶼,別難過。能這樣偷偷地喜歡過你,收集過有你的世界,已經是我……最大的運氣了。”
最后一個“了”字的最后一筆,長長地拖下去,虛弱得幾乎要消失,最終無力地停在了紙頁的邊緣。
信紙從我徹底失去力氣的手中滑落,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葉,無聲地飄落在散落一地的照片上。
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粗糙的木地板上。膝蓋撞擊地板的鈍痛毫無知覺。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啞絕望的哀嚎。那不是哭泣,是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痛吼!積蓄了三年的尋找、懊悔、隱秘的期待,還有此刻這滅頂的、遲來的真相,如同潰堤的洪流,混合著滔天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自責,徹底沖垮了我所有的堤壩。
我蜷縮在地上,身體因為無法承受的劇痛而劇烈地痙攣、抽搐。雙手死死地摳抓著冰冷的地板,指甲斷裂的疼痛毫無感覺。額頭抵著那些散落的、印著我無數身影的照片,仿佛想從中汲取一絲早已消散的溫度。淚水、汗水、還有喉嚨里涌上的腥甜氣息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視線,灼燒著皮膚。每一次抽泣都耗盡肺里所有的空氣,帶來窒息般的痛苦,而每一次貪婪的吸氣,又灌入滿肺的冰冷和絕望。
“差一點……差一點就有勇氣走到你面前了……”
“偷偷地喜歡過你……收集過有你的世界……最大的運氣……”
她顫抖的、虛弱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低語,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心臟最深處。原來平安夜那晚,我們都在街角,都在大雪中,懷揣著各自不敢言說的心意,然后……擦肩而過,永隔生死!我恨!我恨我的懦弱!我恨我的自以為是!我恨這該死的命運!
老婦人悲慟的哭聲在我耳邊響起,她的手顫抖著落在我的背上,試圖給予一點無力的安慰。但她的哭聲,混合著我絕望的嘶嚎,在這間彌漫著松木和淚水泥土氣息的古老客棧里,交織成一首凄厲的、令人心碎的安魂曲。
不知過了多久,劇烈的痙攣和嘶嚎終于耗盡了我最后一絲力氣。我像一具被掏空的軀殼,癱軟在地板上,臉貼著那些被淚水浸透的照片。意識在無邊的冰冷黑暗中沉浮。模糊的視線里,只有那本攤開的、貼滿我影像的筆記本,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散落的信紙旁。
老婦人強忍著悲痛,用枯瘦的手,顫抖著,將一張照片塞進我虛軟無力的掌心。
“后生……”她哽咽著,聲音破碎,“這張……是囡囡……最后那幾天……常拿著看的……她總坐在后山坡上……對著那邊拍……”
我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掌心的照片上。照片有些發舊,是云停小鎮的風景。視角很高,似乎是從山坡上俯拍的。畫面里,遠山如黛,云霧繚繞,層層疊疊的古老木屋在云霧中若隱若現,像漂浮在仙境之中。陽光穿透云層,形成一道道光束,灑落在青黑色的屋頂和蜿蜒的石板路上,美得驚心動魄。
山坡?她最后常去的地方?
一股莫名的、微弱的力量支撐著我。我掙扎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扶著旁邊的矮柜,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軟得像面條,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我推開客棧的后門,一股帶著濃郁草木清香和凜冽寒意的山風猛地灌了進來。
客棧后面是一條向上延伸的、被雜草和碎石覆蓋的小徑。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沿著小徑,踉踉蹌蹌地向上攀爬。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老婦人無聲地跟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終于,爬上了客棧后方那個不算太高的山坡頂端。視野豁然開朗。眼前,正是照片里的景象!連綿起伏的蒼翠群山在云霧中延展,山坳里,云停小鎮那些古老的木屋如同積木般層疊錯落。此刻正是傍晚,夕陽的金輝穿透翻涌的云海,將天地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色。山風浩蕩,吹得我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吹干了臉上冰冷的淚痕,卻吹不散心頭那萬載寒冰般的絕望和空洞。
我茫然地環顧四周。腳下是柔軟的草地,開著不知名的紫色和白色的小野花。她最后的日子,就坐在這里嗎?看著這片她深愛的、也最終埋葬了她的土地?她在這里……想些什么?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小鎮的方向,試圖尋找她鏡頭里曾聚焦的某個點。突然,我的視線凝固了!
在層層疊疊的木屋縫隙間,在某個特定的角度,穿過兩棟老屋狹窄的間隔,我的目光,竟然捕捉到了……“棲云客棧”的屋頂!更確切地說,是客棧三層閣樓那扇小小的、朝北的窗戶!
那扇窗戶……是我今早入住的那個房間的窗戶!窗外,正對著的,就是這片山坡!
一個可怕的、帶著血腥味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我早已麻木的腦海里炸響!我猛地低下頭,再次看向手中那張照片——那張她最后的日子里反復凝視的、從山坡俯拍云停小鎮的照片!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顫抖著,近乎瘋狂地舉起那張照片,湊到眼前,目光死死地釘在照片的右下角!在那些層層疊疊的木屋縫隙間,在那個極其刁鉆、極其隱蔽的角度……在陽光穿透云層形成的一道金色光束邊緣……在幾片被虛化的樹葉輪廓之間……
我看到了!
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完美隱藏在光影和景物之中的點!
那是一個窗戶的輪廓!一扇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窗戶!
那扇窗……正是我工作室的窗戶!在我居住的老城區公寓樓里,那扇朝南的、對著外面嘈雜街道的窗戶!那個我常常在深夜獨自沖洗照片、或者對著電腦發呆的位置!
原來……原來她鏡頭對準的,從來不只是云停的風景!她坐在這個山坡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用她最后的力量舉起相機,隔著千山萬水,隔著重巒疊嶂,隔著她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和生死……她真正想捕捉的,是那個她再也回不去的城市里,那個她再也無法靠近的人……窗內那一點或許存在的、微弱的光亮?
她最后的目光,穿越了生與死的界限,凝固的方向,是我?!
“轟——!”
腦海中最后一絲支撐徹底崩塌。眼前壯麗的云海、絢爛的晚霞瞬間被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山風依舊在耳邊呼嘯,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涼意。
喉頭猛地一甜,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沖了上來!
“噗——”
溫熱的鮮血,如同絕望的噴泉,狂噴在我手中那張染血的風景照片上,瞬間將那扇小小的窗戶輪廓徹底淹沒在一片刺目驚心的猩紅之中。視野里最后的光亮,也隨著那片猩紅,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