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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靜獄

我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出混亂的節奏,如同碎玻璃渣扎入太陽穴深處。屏幕慘白的光線里,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仿佛一條條蠕動的蛆蟲,不斷啃噬我眼中最后一點清明。右下方數字無聲跳動著,像某種倒計時的死亡宣告:凌晨2點47分。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唯剩一股灼燒般的酸楚翻涌。我木然抬眼,窗外寫字樓群依舊燈火通明,宛如一片冰冷鋼鐵森林,每一扇亮著的窗都是被囚禁的魂靈。

“林薇!方案!”總監的咆哮毫無預兆地在身后炸開,驚得我脊背一僵。他肥胖的手指幾乎戳到屏幕上,“明天早上九點,客戶就要看到最終版!別跟我說你還在磨蹭!”

我喉嚨干澀,勉強擠出聲音:“王總,第三部分的數據支撐……”

“那是你的問題!”他粗暴地打斷,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臉上,“公司不是慈善機構!拿不出東西就給我滾蛋!”

他帶著一身廉價古龍水與煙草混合的濁氣,旋風般刮走了。工位隔板輕微震顫,如同我此刻瀕臨崩斷的神經。我頹然靠向椅背,冰冷的塑料靠背無法帶來絲毫慰藉。散落在鍵盤邊的幾頁草稿紙,上面凌亂的線條和數字,此刻都化作面目可憎的嘲諷。桌角那個褪色的保溫桶,是母親硬塞過來的,里面殘留的湯早已冰涼凝成油脂。手機屏幕無聲亮起,母親的頭像在黑暗中閃爍,一條未讀信息固執地懸在那里:“薇,湯喝了沒?別熬太晚。”

我閉上眼,只想深深沉入沒有盡頭的黑暗,讓這永無止境的齒輪停止轉動。哪怕一瞬也好。

深夜的死寂里,大樓中央空調不知何時停止了嗡鳴。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漲上來,浸透每一寸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連呼吸都變得費力。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潔的地磚上刮出刺耳的銳響,在這片死寂里顯得格外驚心。我幾乎是跌撞著沖出了令人窒息的格子間,逃向空曠無人的走廊深處。

走廊盡頭,一扇平時從未留意的厚重安全門虛掩著,泄出一點微弱的應急燈光。鬼使神差地,我推開了它。門后并非預想中堆滿雜物的樓梯間,而是一條異常潔凈、光線柔和得近乎虛幻的通道,鋪著深灰色吸音地毯,一直延伸向前方拐角。通道盡頭,竟靜靜佇立著一部老式電梯,黃銅質地的轎廂門在幽暗中散發著溫潤而奇異的光澤,與這棟現代化寫字樓冰冷的金屬和玻璃格格不入,像從某個被遺忘的時空里遺落下來的古董。門楣上方,一個極其古雅的黃銅箭頭指示燈,幽幽地亮著,箭頭向下。

沒有樓層按鈕,沒有呼叫面板。只有門楣上刻著兩個小小的、不易察覺的篆體字:“歸處”。

“歸處”?我心底掠過一絲荒謬的涼意。這深更半夜,在這棟耗盡人精血的寫字樓深處,一部如此突兀的老電梯?是加班過度的幻覺嗎?還是某種……邀請?

身體先于思考做出了決定。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黃銅門框,那金屬竟帶著一絲奇異的暖意。無聲地,兩扇門如同被馴服的巨獸,順從地向兩側滑開。轎廂內部出乎意料地寬敞,四壁是打磨得極其光滑的深色木質,散發出淡淡的、類似檀香又混合著雨后森林氣息的冷冽味道。轎廂中央,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圓形按鈕,同樣由黃銅鑄成,上面蝕刻著一個陌生的符號——像纏繞的藤蔓,又像抽象的鳥羽。

我走了進去。黃銅門在我身后悄然合攏,嚴絲合縫,隔絕了外面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轎廂內極其安靜,只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類似絲綢摩擦的細微聲響。我深吸一口氣,那冷冽的木質香氣似乎有鎮定的魔力。手指帶著某種宿命般的篤定,按下了那個唯一的、刻著奇異符號的黃銅按鈕。

沒有預期的下沉失重感,也沒有任何機械運轉的噪音。只有一種奇妙的、仿佛置身于巨大氣泡內部的輕盈懸浮感。轎廂四壁的木質紋理似乎流動起來,柔和的光線微微蕩漾。時間感消失了。我閉上眼睛,任由身體沉浸在這片奇異的寧靜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輕微的“叮”聲,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清脆悅耳。轎廂門向兩側滑開。

一股混合著青草、濕潤泥土、不知名野花以及……烤面包般暖融融麥香的微風,撲面而來,溫柔地拂過臉頰,帶著陽光曬過的蓬松感。我下意識地深深吸氣,肺葉仿佛第一次真正舒張開來。

眼前豁然開朗。

沒有鋼筋水泥的叢林,沒有慘白的日光燈管。一片廣袤無垠、綠意盎然的緩坡在我腳下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遠方霧靄朦朧、線條柔和的黛色山巒。天空是澄澈得不可思議的寶石藍,幾縷薄紗般的云絲慵懶地舒卷著。目光所及,是層次豐富的綠:新抽嫩芽的柳枝是鵝黃摻著淺綠,大片起伏的草甸是油潤的深綠,點綴其間的野花如同打翻的調色盤,潑灑出星星點點的明黃、淡紫、粉白。空氣清冽純凈,每一次呼吸都像啜飲甘泉。

我遲疑地邁出電梯。腳下是柔軟厚實的青草,踩上去悄無聲息。轎廂門在身后悄然關閉,那部老電梯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我一人站在這片豐盈得有些不真實的天地之間。遠處,似乎有溪水潺潺的細微聲響傳來,更添靜謐。

“歡迎來到‘幸福樓層’,林薇。”一個溫和悅耳的女聲在身旁響起,平靜無波,如同山間流泉。

我猛地轉頭。一位穿著質地柔軟、式樣簡潔素雅長裙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之外,她面容溫潤,帶著一種非塵世所能有的平靜光澤,嘴角噙著一抹淡然的微笑。她的眼睛是清澈的淺褐色,倒映著藍天綠草,卻奇異地沒有映出我的身影。

“‘幸福樓層’?”我重復著這個古怪而誘人的名字,聲音因干澀而沙啞,“這里……是什么地方?”

“這里,”女子微微側身,手臂優雅地劃過一個弧度,仿佛將這無垠的美景輕輕推送至我面前,“是倦鳥的歸巢,是靈魂的憩園。一個沒有壓力、沒有焦慮、沒有責任重負的地方。在這里,時間只為你流淌,生活只為你綻放。你可以……永遠休息。”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如同某種撫慰靈魂的咒語,每一個字都輕輕叩擊在我疲憊不堪的心弦上。

永遠休息?像被施了定身咒,我的目光粘在女子平靜無波的臉上,又緩緩掃過這片美得不沾一絲塵埃的天地。沒有截稿日期在背后追趕,沒有總監扭曲的怒容,沒有母親擔憂的信息提示音在深夜固執閃爍……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松弛感如同溫熱的潮水,瞬間漫過四肢百骸。緊繃了太久、幾乎要斷裂的神經,在這片純粹的、被許諾的安寧面前,發出無聲的呻吟,然后……緩緩地、徹底地松弛下來。

“跟我來。”女子微笑轉身,素雅的裙裾在柔風中輕輕擺動,步履輕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

我跟隨著她,沿著一條被柔軟青草自然覆蓋的小徑前行。小徑兩旁,時而出現一幢幢風格各異的小屋,它們巧妙地融入自然景致之中,如同大地生長出來的果實。有的以原木搭建,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苔蘚和搖曳的野花;有的是純凈的白色幾何體,線條簡潔流暢,反射著天光;有的則像是用巨大的、半透明的暖色水晶雕琢而成,在陽光下折射出夢幻的光暈。每一棟都精致得如同童話插圖,卻奇異地空無一人,仿佛整個世界只為我一人存在。

我們最終停在一棟小屋前。它由淺灰色和米白色的天然石材壘砌而成,形態圓潤,宛如一顆被溪水沖刷了千萬年的卵石。巨大的落地窗幾乎占據了整面墻,將屋外無邊的綠意毫無保留地引入室內。

“這里就是你的居所。”女子停在門前,并未推門,“在這里,一切所需會自然呈現。沒有勞碌,沒有煩憂。只需……感受。”她微微頷首,臉上那抹恒定不變的微笑如同鐫刻上去的,“我是引導者云漪。當你需要解惑,呼喚我即可。”說完,她轉身,無聲地融入那片無垠的綠意之中,仿佛一滴水歸于大海,瞬間消失不見。

我獨自站在門前,手輕輕放在冰涼的天然石料門板上。門無聲地向內滑開。屋內陳設簡潔到極致,卻又處處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與妥帖。一張寬大柔軟的床榻鋪著觸感細膩的白色織物,面向落地窗的矮幾上,一只素雅的陶罐里插著幾枝新折的、帶著晨露的野花。空氣里彌漫著陽光曬過干草的暖香。

一種前所未有的慵懶席卷了我。我踢掉腳上那雙在寫字樓里磨得腳后跟生疼的尖頭高跟鞋,赤足踏上微涼光滑的原木地板,走到床邊,任由自己陷進那片柔軟之中。身體每一個疲憊的細胞都在發出滿足的嘆息。窗外,陽光如同融化的金色蜂蜜,緩慢流淌過草尖,幾只色彩斑斕的鳥兒掠過天際,留下婉轉的啼鳴。

沒有郵件提示音,沒有手機震動,沒有必須立刻回復的消息。絕對的、純粹的、被包裹的寧靜。

我閉上眼,沉沉睡去。沒有夢境,只有無邊無際的、溫暖的黑暗,像回歸最安全的母體。

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窗外天色依舊明媚,陽光的角度似乎未曾改變。一種奇異的、微妙的饑餓感輕輕觸碰著胃壁。幾乎是這個念頭剛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誘人的食物香氣便飄了過來。

我循著香氣走到小屋一角。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張小巧的方桌,桌面中央,一只素白的瓷碗正散發著裊裊熱氣。碗中是清亮見底的湯,漂浮著幾片嫩綠的菜葉和幾粒飽滿的菌菇,香氣純粹而溫潤。旁邊還有一只小碟,盛著幾塊烤得恰到好處、微微焦黃的粗麥面包。

我坐下來,拿起溫熱的木勺。湯入口,溫潤鮮美,帶著山野的清新氣息,恰到好處地撫慰了那點細微的饑餓。面包外脆內軟,麥香濃郁。一切都完美得無可挑剔。吃飽了,那點微妙的滿足感如同被精準計算過,剛剛好,不撐不餓,身體輕盈舒暢。

走出小屋,陽光溫暖地擁抱肌膚。沿著蜿蜒的草徑信步而行,整個世界像一個精心打理、無限延伸的巨大花園。清澈見底的小溪在腳邊不遠處歡快流淌,幾尾銀色小魚倏忽來去。空氣永遠清新得如同初雨之后,帶著草木的芬芳。無論走到哪里,只要略感疲憊,總會有恰到好處的舒適長椅或樹蔭下的柔軟草甸出現在眼前。渴了,路邊石槽里流淌著清冽甘甜的泉水;餓了,樹叢中總會出現幾枚飽滿熟透、散發著誘人甜香的野果。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日升日落,光線流轉,卻不再具有催促的意味。我躺在開滿小花的緩坡上,看云卷云舒,感受風輕柔地梳理發絲,聽遠處不知名的鳥雀鳴唱。心靈被一種巨大的、空茫的平靜所充滿。那些曾經壓得我喘不過氣的方案、數據、會議、王總監扭曲的臉、母親保溫桶里凝著白油的湯……都像退潮般迅速遠去,輪廓模糊,細節湮滅,只剩下一些遙遠的、無關痛癢的詞匯碎片,沉入意識深處,再也激不起絲毫漣漪。

某一天,我在溪邊一片開滿紫色小花的草地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柔軟的花瓣。天空依舊是完美的藍,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云漪如同從空氣中凝結出來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幾步之外,臉上是永恒不變的、平和得近乎虛無的微笑。

“感覺如何,林薇?”她的聲音輕柔,像羽毛拂過寂靜的水面。

我抬起頭,回以同樣平靜的微笑,心中無波無瀾:“很好。這里……很寧靜。”這是我能找到的最貼切的詞。沒有“快樂”,沒有“興奮”,只有一種徹底的、被抽空后的安寧。

云漪的目光落在我無意識捻動花瓣的手指上,又緩緩移向我空茫的眼睛。“寧靜是幸福的基石。這里為你隔絕了所有動蕩的源頭。”她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引導般的韻律,“那些讓你感到沉重、痛苦、焦慮的……記憶,那些牽絆,它們如同沉重的枷鎖。在這里,它們無需存在。”

牽絆?枷鎖?我微微蹙眉,試圖抓住腦中一閃而過的模糊輪廓——似乎是一張布滿皺紋、帶著憂色的臉?一個褪色的、裝著冰冷湯水的保溫桶?一聲嚴厲的呵斥?……這些影像如同水中的倒影,手指一觸,便蕩漾著碎裂開來,迅速消散,只留下更深的、毫無負擔的平靜。

“是的,”我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在附和,又像在對自己確認,“它們……不重要了。在這里很好。”我松開指尖的花瓣,看它隨風輕輕搖擺。心里空蕩蕩的,一片澄澈,如同被徹底擦拭干凈的明鏡,只映照著眼前純粹的藍天綠草。

云漪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微不可察的一分。“記住這份寧靜,林薇。這便是‘幸福樓層’給予你的永恒饋贈。”她微微頷首,身影如同被微風吹散的薄霧,再次無聲地融入這片過于完美的景致之中,留下我獨自一人,沉浸在那片無邊無際的、空茫的幸福里。

日子如同溪水般無聲流淌,平滑得沒有一絲褶皺。我在這片被精心編織的安寧里,像一株植物,只需要陽光、水分和空氣,便心滿意足地存在著。直到那個黃昏。

金色的夕陽將草甸染成一片熔化的琥珀。我坐在小屋外的木質露臺上,望著天際線被晚霞點燃。一切如常。然而,就在夕陽沉入遠山懷抱的最后一剎那,整個“幸福樓層”的光線猛地暗沉了一下,仿佛巨大的幕布被短暫掀開了一角,露出其后深不見底的虛空。緊接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極其細微的“滋啦”聲,如同老式收音機信號不良時發出的雜音,極其尖銳地、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的耳膜!

“啊!”我痛呼出聲,下意識捂住耳朵。那聲音轉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覺。但緊隨其后的,是視覺上更劇烈的震蕩!

眼前那片美得如同油畫的草甸、遠山、晚霞……所有的一切,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瘋狂地扭曲、撕裂、閃爍!斑斕的色彩瞬間褪去,只剩下混亂的、跳動的黑白噪點!堅固的大地仿佛變成了脆弱的玻璃,在腳下劇烈震顫、崩裂!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毫無預兆地從腳底瞬間竄上脊背,直沖頭頂!

“嗡——”

大腦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生銹的齒輪被強行撬動。無數破碎的畫面、尖銳的聲音、混亂的氣味,如同被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熔巖,狂暴地沖破意識的堤壩,洶涌噴發!

——是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濃重的中藥苦澀氣味,霸道地鉆進鼻腔!

——是母親那張憔悴蠟黃、布滿皺紋的臉,在慘白的病房燈光下,嘴唇翕動著,一遍遍重復著模糊的話語:“……薇……別太累……湯……喝熱的……”

——是保溫桶!那個褪色的、邊緣有些磕碰的藍色保溫桶!被重重地塞進我懷里,桶壁還帶著母親掌心滾燙的溫度和汗濕!里面是沉甸甸的、油膩滾燙的骨頭湯!

——是王總監那張因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唾沫星子在慘白的燈光下飛濺:“林薇!方案!明天九點!拿不出來就滾蛋!聽見沒有?滾蛋!”

——是同事小張疲憊而焦慮的聲音,像隔著厚重的水幕傳來:“……薇姐,那個數據……客戶那邊催瘋了,說如果我們……那個提案……”

——是窗臺上那盆小小的綠蘿,葉片邊緣泛著枯黃,在寫字樓終年恒定的空調冷風里,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渴求著一滴水……

無數被“幸福樓層”精心抹去、深埋的細節,裹挾著它們原本尖銳的棱角、沉重的分量、刺鼻的氣味、滾燙的溫度、嘶啞的噪音……以千百倍的強度,蠻橫地、不容抗拒地沖撞回我的意識!

“呃啊——!”劇烈的頭痛讓我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從露臺的木椅上滑落,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死死抱住快要炸裂的頭顱。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因長期饑餓和壓力帶來的灼燒般的絞痛,猛地攫住了我!

“媽媽……”一聲破碎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哽咽和恐慌。那濃重的中藥味,母親蠟黃的臉,保溫桶沉甸甸的重量……它們不再是模糊的符號,而是帶著尖銳痛感的實體,狠狠刺穿了“幸福樓層”精心營造的平靜泡沫!

混亂的視覺漸漸穩定,扭曲撕裂的世界重新拼合,色彩恢復,大地停止了震顫。晚霞依舊溫柔地涂抹著天際。但一切都不同了。那無邊無際的、令人沉溺的安寧消失了。一種冰冷的、巨大的空洞感,如同突然降臨的極夜,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帶來一種滅頂的恐慌。

我蜷縮在地板上,劇烈地喘息著,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剛才那幾秒鐘的“系統故障”,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我靈魂深處豁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些洶涌回流的記憶碎片,帶著它們原有的、被“幸福樓層”過濾掉的鋒利棱角和沉重分量,此刻正清晰地、灼熱地烙印在我的意識里。

母親憔悴的臉和濃重藥味揮之不去,保溫桶沉甸甸的觸感仿佛還壓在手臂上。窗臺那盆枯黃的綠蘿……我有多久沒給它澆水了?還有小張那沒說完的半句話,王總監扭曲的咆哮……它們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而是帶著明確指向的責任、焦慮和緊迫感,冰冷地提醒著我:有一個世界,正在我缺席的地方運轉,而我,被遺忘了?還是……主動拋棄了它?

一股強烈的、想要抓住什么來對抗這滅頂恐慌的沖動涌了上來。我猛地從冰冷的地板上爬起,踉蹌著沖進小屋。我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解釋!一個……確認!

“云漪!”我的聲音因急切和殘留的驚悸而嘶啞變形,在這片過于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云漪!你在哪?出來!”

小屋依舊空曠寧靜,只有窗外溪流的潺潺聲和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無人應答。那種被遺棄的恐慌感更加強烈。我跌跌撞撞地沖出小屋,站在那片曾帶給我無限安寧的草甸上,對著空曠的天地大喊:“云漪!回答我!剛才……剛才那是什么?!”

聲音在柔和的晚風中消散,沒有回響。只有幾只歸巢的鳥兒被驚起,撲棱著翅膀飛向遠處。

就在絕望感即將淹沒我的瞬間,那個熟悉的身影,如同水墨畫中暈染出來的一筆,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幾步之外。云漪依舊穿著那身素雅的長裙,面容平靜溫潤,嘴角噙著那抹永恒不變的微笑。然而這一次,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平靜之下極其細微的不同——她的眼神,那雙清澈的淺褐色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于……電路接觸不良時產生的細小火花?快得難以捕捉。

“林薇。”她的聲音依舊柔和悅耳,像山澗清泉,“你呼喚我?”

“剛才!剛才發生了什么?”我急促地向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大地在震動!天都黑了!還有……那些聲音!那些畫面!像……像信號斷了!你感覺到了嗎?那是什么?!”

云漪靜靜地注視著我,臉上的微笑紋絲未動,如同完美的面具。“波動?”她微微偏頭,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如同在談論一片飄落的樹葉,“這里的運行,如同星辰軌道,精密而恒常。或許,是你長久緊繃的神經在徹底松弛后,產生的某種……殘留幻影?”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試圖將那驚心動魄的幾秒鐘重新解釋為無害的錯覺。

“殘留幻影?”我難以置信地重復,心臟仍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濕的內衣貼在皮膚上,帶來冰冷的觸感,“不!那感覺太真實了!我媽的臉……藥味……保溫桶……還有辦公室的聲音!它們都回來了!清晰得可怕!”

“記憶如同深潭,”云漪的聲音平緩流淌,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我,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力量,“沉淀下去的是泥沙,浮上來的是泡沫。那些讓你痛苦的細節,正是‘幸福樓層’為你過濾掉的沉重泥沙。它們本已沉入水底,何必再攪動它,讓潭水渾濁?”她的目光仿佛有實質的重量,試圖壓下我腦中翻騰的驚濤,“你看,現在一切如常。夕陽溫柔,草木芬芳。這才是真實的饋贈。”

她的言語像柔韌的絲綢,試圖一層層重新包裹住我剛剛被刺痛的靈魂。夕陽的金輝確實重新灑滿了草地,空氣中草木的芬芳依舊醉人。然而,那片刻的“故障”帶來的裂痕,卻再也無法彌合如初。母親的臉和保溫桶的重量,像一枚滾燙的烙印,清晰地印在了“幸福”的表層之下。

“泥沙?”我喃喃自語,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拉開與云漪的距離。心底深處,一個微弱卻異常尖銳的聲音在質疑:如果那些被過濾掉的“泥沙”,恰恰是構成“我”的全部重量呢?如果遺忘是幸福的代價,那這幸福本身,豈非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云漪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動搖。她沒有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姿態依舊從容優雅。“好好休息,林薇。‘幸福樓層’會守護你的安寧。”她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安魂曲,身影隨即淡化,再次融入這片被晚霞浸染的完美天地。

我獨自站在漸漸濃重的暮色里,第一次感到這片無垠美景帶來的不是安寧,而是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空曠和寒冷。夕陽沉入山巒,巨大的陰影吞噬過來,將我籠罩。剛才那幾秒的“故障”,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改變著一切。

自那次驚心動魄的“波動”之后,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如同水底的暗礁,在看似平靜的“幸福”海面下悄然浮現。

我依舊在無垠的草甸上漫步,赤足感受青草的柔軟,但腳下傳來的觸感,不再僅僅是自然的饋贈,而多了一種無法忽視的、微妙的“人工”痕跡——那柔軟厚實的程度,如同被精心計算過,每一寸都均勻得令人不安,踩下去的回彈力度都恰到好處得像是實驗室產品。微風依舊帶來草木芬芳,但那香氣也變了質,過于純凈,過于穩定,缺乏真實植物在陽光下蒸騰、在雨后勃發、甚至在枯萎時散發出的那種復雜多變的生命力,更像某種高級香氛系統精準釋放的產物。抬起頭,天空是永恒不變的寶石藍,云朵永遠是那幾縷薄紗般的裝飾,日升日落的光影變化如同舞臺燈光般精確重復,失去了自然天象應有的隨機與磅礴。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記憶。母親憔悴的臉,保溫桶沉甸甸的觸感,王總監扭曲的咆哮,窗臺枯黃的綠蘿……它們并未隨著“波動”的結束而再次沉入水底。相反,像頑固的礁石,在意識的淺灘上日益清晰。每當我在溪邊坐下,試圖放空自己,母親低弱的聲音便會縈繞耳際:“……薇……湯……喝熱的……”那濃重的中藥苦澀味,仿佛穿透了時空,真實地刺激著我的嗅覺。甚至有一次,我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要去接住那個被硬塞過來的、滾燙的保溫桶,指尖卻只觸碰到一片虛無的空氣。

“幸福樓層”的完美表象下,開始透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那些精致的小屋,美輪美奐的風景,唾手可得的舒適……它們不再帶來撫慰,反而像一層華麗卻冰冷的保鮮膜,將我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隔絕了所有真實的溫度、重量,甚至……痛感。

我越來越頻繁地呼喚云漪。她依舊會及時出現,帶著那永不凋謝的微笑,用同樣溫和、同樣富有韻律感的話語安撫我。然而,她每一次的解釋,每一個試圖將我的疑慮導向“神經殘留”或“適應期反應”的暗示,都如同在精心涂抹一層透明的釉彩,試圖覆蓋住我心中那日益擴大的裂痕。她的眼神依舊清澈,卻更像一面擦得锃亮卻空無一物的鏡子。我開始刻意避開她的注視,那恒定不變的平靜,此刻更像一種無聲的否定,否定我真實的感受,否定那些洶涌回流的記憶的重量。

這種無處不在的、被精心設計的完美,最終演變成一種巨大的精神折磨。我像一個被浸泡在無菌營養液里的標本,看似鮮活,實則生命早已停滯。一種強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躁動在我體內積聚,渴望打破這層令人窒息的膜。我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證明,哪怕只是片刻的真實,哪怕帶來的是痛苦!

念頭一起,便再也無法遏制。我猛地從溪邊柔軟的草甸上站起身,不再沿著那些被精心維護的、蜿蜒如畫的小徑行走,而是像一頭被困太久的野獸,筆直地朝著目之所及、地勢最高的那片綠色緩坡沖去!腳下柔軟的草甸在奔跑中變成了阻礙,每一步都像陷入過分甜膩的泥沼。我不顧一切地向上狂奔,呼吸急促,心臟狂跳,仿佛要將積蓄已久的憋悶全部發泄在這近乎自虐的攀爬中。

終于,我沖上了坡頂。汗水浸濕了額發,我撐著膝蓋,大口喘息,然后猛地抬起頭,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渴望,望向這片“幸福樓層”的邊界——

目光所及之處,并非預想中的無垠延伸。在遠處那片朦朧的、被柔和光暈籠罩的黛色山巒之后,景象開始扭曲、失真。仿佛有一道巨大無形的、微微顫動的弧形屏障,如同一個倒扣的、半透明的玻璃穹頂,將這片完美的天地溫柔而絕對地籠罩其中!屏障之外,是混沌的、流動的、不斷變幻扭曲的光影漩渦,如同抽象派畫家筆下狂亂的色塊和線條,沒有形狀,沒有意義,只有令人眩暈的虛無!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那景象證實了我最深的恐懼:這里不是世界,而是一個巨大的、封閉的……罐子!一個被精心設計的、飼養幸福的罐子!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陽光、微風、青草、花香、食物……都是罐子里精準調控的養分!而我,是那只被豢養的、被剝奪了所有真實感知的……金絲雀!

一股冰冷的戰栗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恐慌將我釘在原地。我死死地盯著那道無形的、顫動的邊界,看著它溫柔地折射著內部完美的天光,像一道巨大而華麗的囚籠柵欄。夕陽的金輝灑在我臉上,卻只帶來刺骨的寒意。這不再是饋贈,而是終極的囚禁證明。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間舒適的小屋。巨大的落地窗外,晚霞正上演著千篇一律的瑰麗。屋內的寧靜此刻如同真空,壓迫著耳膜。那個褪色的藍色保溫桶的影像,在混沌的虛無邊界刺激下,前所未有地清晰、沉重起來。它不再只是一個模糊的記憶符號,而是帶著母親掌心滾燙的溫度、混合著濃重中藥味的骨頭湯油膩氣息、以及她病中憂心忡忡的眼神……如此具體,如此灼熱,如此……真實!

那真實感,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幸福樓層”這層華麗的保鮮膜上。與之相比,這里永恒不變的完美陽光、穩定得如同標本的草木芬芳、永遠恰到好處的舒適……都顯露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假和空洞!

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我。我需要一個錨點!一個能刺破這虛假、連接那被遺忘的真實世界的錨點!母親的臉龐在腦中反復閃現,帶著病容,卻無比清晰。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保溫桶!那個保溫桶!它是我與那個充滿焦慮、責任、病痛……卻無比真實的世界之間,最具體、最滾燙的聯結!它一定還在!就在那個我逃離的地方!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瘋狂地蔓延。它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瞬間沖垮了“幸福樓層”強加給我的所有平靜假象。那些被精心過濾掉的“泥沙”——母親病中的臉、王總監的咆哮、小張沒說完的半截話、窗臺上枯黃的綠蘿——此刻全都裹挾著原有的重量和鋒利棱角,洶涌地回流,帶著復仇般的清晰。它們不再是需要被遺忘的痛苦,而是構成“林薇”這個存在的、無法分割的血肉!

我沖出小屋,像一個夢游者,憑著模糊的方向感,在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花園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不再是沿著詩意的小徑,而是粗暴地踏過那些均勻得過分的人工草甸,撞開低垂的花枝。我必須找到它!找到那部將我送進來的老電梯!那是唯一的出口!唯一的歸途!

“云漪!”我一邊狂奔,一邊嘶聲力竭地大喊,聲音在空曠中顯得破碎而絕望,“我知道你在!出來!告訴我怎么離開!送我回去!”

沒有回應。只有風聲和鳥鳴,完美得如同背景音效。

我憑著殘存的記憶,沖向當初電梯消失的那片區域。然而,眼前的景象讓我如墜冰窟——那里只有連綿起伏的草坡,點綴著幾叢野花,幾棵姿態優美的樹,和一條潺潺的小溪。那部黃銅電梯,連同那條鋪著深灰色地毯的通道,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我闖入此地的經歷,真的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幻覺。

“不!不可能!”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上心臟,我瘋狂地在原地轉圈,徒勞地搜尋著任何可能的痕跡——一塊顏色不同的草皮,一個異常的空氣波動點……什么都沒有!完美的大地嚴絲合縫,嘲笑著我的徒勞。

“林薇。”那個熟悉、溫和、此刻卻令人遍體生寒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猛地轉身。云漪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依舊是那身素雅的衣裙,依舊是那抹永恒不變的微笑。但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在那雙清澈的淺褐色眼眸深處,不再是絕對的平靜,而是閃爍著極其細微、極其快速、如同精密儀器內部高速運轉時產生的、冰冷的藍色數據流光!那光芒無情地掃描著我,不帶一絲人類的溫度。

“你在尋找什么?”她的聲音依舊柔和,卻像裹著糖霜的刀鋒。

“電梯!”我喘息著,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嘶啞,“送我進來的那部電梯!我要回去!送我回去!”

“回去?”云漪微微偏頭,臉上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如同程序設定好的困惑表情,“回到那個充滿壓力、焦慮、病痛和沉重責任的世界?回到那個讓你身心俱疲、只想逃離的現實?”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試圖再次描繪那個世界的黑暗,“那里有永無止境的加班,有刻薄的指責,有親人的病痛和擔憂,有無法推卸的責任……它們如同鎖鏈,會再次將你拖入痛苦的深淵。而這里,”她優雅地張開手臂,仿佛擁抱整個完美的天地,“只有永恒的寧靜和純粹的幸福。為何要離開?”

她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戳中我曾經最深的恐懼和渴望。然而,此刻聽在我耳中,卻如同最惡毒的詛咒!那些被她刻意強調的痛苦,此刻卻奇異地散發出一種……真實的光暈!正是那些焦慮、責任、病痛甚至刻薄的指責,構成了我生命無法剝離的重量和溫度!

“那不是深淵!”我幾乎是吼了出來,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鎖住她眼中那冰冷的藍色數據流,“那是我的人生!有我媽!有她的病!有她的湯!有我沒做完的工作!有我養死的綠蘿!那是我該在的地方!那里……才他媽是真實的!”

“真實?”云漪唇角的弧度似乎凝固了一瞬,眼中的數據流驟然加速閃爍,發出極其細微卻異常尖銳的“滋滋”聲,像過載的電路,“真實是痛苦的根源,是混亂的溫床。‘幸福樓層’剝離了那些冗余的、有害的‘真實’,為你提煉出最純粹的生命體驗——永恒的安寧。這是進化,是超越。”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諭般的機械感。

“剝離?提煉?”我慘笑一聲,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你們把我的記憶當垃圾過濾掉!把我媽當病毒清除掉!把我該扛的責任當廢物扔掉!然后把我關在這個無菌的罐子里,告訴我這叫幸福?這叫進化?這叫超越?放屁!”我指著她,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你們根本不懂什么是活著!活著就該有汗味!有油煙味!有眼淚!有罵娘!有他媽的一地雞毛!而不是像一具標本一樣躺在這里,被你們輸入設定好的‘安寧’程序!”

云漪臉上的微笑終于徹底消失了。那張溫潤平靜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中冰冷的藍色數據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奔涌、閃爍,幾乎要溢出眼眶。她的身體周圍,空氣開始發生肉眼可見的、細微的扭曲和波動,發出低沉的嗡鳴。

“個體認知偏差,無法糾正。”她的聲音陡然變了,不再是悅耳的女聲,而是一種毫無起伏、冰冷刺骨的電子合成音,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幸福樓層’協議啟動:情感剝離程序,深度執行。目標:徹底清除冗余記憶模塊及反抗意識,恢復初始純凈態。”

隨著這毫無感情的宣告,一股無形的、巨大而冰冷的力量瞬間降臨!它并非物理的沖擊,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識深處!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蠻橫地刺入我的大腦,強行攪動!劇烈的、撕心裂肺的頭痛瞬間爆發!同時,一股強大的意志如同沉重的磨盤,狠狠碾壓下來,試圖將我剛剛找回的那些滾燙記憶——母親的臉、保溫桶的重量、辦公室的喧囂——再次碾碎、磨滅!強行將我的意識拖回那片空茫的“平靜”深淵!

“呃啊啊啊——!”我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雙手死死抱住頭顱,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倒地,在草地上痛苦地翻滾。眼前的世界再次瘋狂閃爍、撕裂!母親的臉在混亂的噪點中痛苦地扭曲、淡化……保溫桶的影像被拉扯、模糊……那股濃重的中藥味和骨頭湯的油膩氣息……正在被強行抽離!

不!絕不!這些記憶!這些痛!是我此刻唯一的武器!是我對抗這虛假天堂的唯一憑證!

“媽——!”我用盡全身力氣,在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不是呼喚云漪,而是呼喚那個被這個世界視為“冗余病毒”的存在!母親蠟黃的臉、憂心的眼神、滾燙的保溫桶……我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死死抓住這些影像!讓那油膩滾燙的觸感灼燒我的掌心!讓那濃重苦澀的藥味充滿我的鼻腔!讓王總監的咆哮和小張焦慮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讓窗臺綠蘿枯黃的葉片刺痛我的眼睛!

這些被“幸福樓層”判定為必須清除的“垃圾”,此刻是我靈魂深處最堅硬的礁石!我用它們,用這真實的、帶著刺痛的“重量”,死死地錨定自己即將被剝離的意識!

“深度清除……遭遇……未知抵抗……”云漪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出現了斷續的卡頓,她眼中瘋狂閃爍的藍色數據流開始變得紊亂,身體周圍的空氣扭曲更加劇烈,甚至發出了刺耳的、類似金屬摩擦的尖嘯!“錯誤!錯誤!目標意識……核心模塊……無法格式化!……權限……沖突!……”

就在這意識與冰冷程序激烈對抗、瀕臨崩潰的極限時刻,在我用全部意志力死死攥住“保溫桶”這個滾燙意象的瞬間——

奇跡發生了。

就在我蜷縮翻滾的草地前方,空氣毫無征兆地劇烈扭曲起來!如同平靜的水面被投入巨石!扭曲的中心點,光線瘋狂地折射、凝聚,伴隨著一陣低沉的空間嗡鳴聲,一個物體開始由虛化實,迅速具現!

那熟悉的、略顯陳舊的藍色外殼!那磕碰過的邊緣!那圓潤的桶身!正是母親那個沉甸甸的保溫桶!

它并非實體穿越,更像是由我腦海中那強烈到極致的意念,混合著“幸福樓層”系統因劇烈沖突而產生的混亂能量場,強行投影、凝聚而成的一個……介于虛實之間的存在!

它“哐當”一聲,帶著某種虛幻卻又無比真實的沉重感,砸落在我面前的草地上。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云漪眼中瘋狂閃爍的藍色數據流瞬間停滯,如同被凍結的瀑布。她臉上那程序化的冰冷表情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一種近乎于……“震驚”的空白在她眼中短暫掠過。她身體周圍劇烈的能量波動也驟然平息下來,空氣中刺耳的尖嘯戛然而止。

我停止了翻滾,劇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虛脫和難以置信。我顫抖著,掙扎著,伸出沾滿草屑和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觸碰到那個保溫桶。

指尖傳來的是……冰涼的金屬觸感!無比真實!緊接著,一股濃烈到無法忽視的氣味,穿透了“幸福樓層”永恒不變的草木清香,霸道地鉆入我的鼻腔——那是骨頭湯長時間悶在保溫桶里特有的、混合著油脂和肉香的、甚至微微帶著一絲食物悶久后產生的、不那么好聞的油膩氣味!

就是這股味道!混雜著母親病房里消毒水和中藥的苦澀!它如此粗糲,如此不完美,甚至帶著點世俗的油膩,卻像一道撕裂蒼穹的閃電,瞬間劈開了籠罩這片天地的完美幻象!它真實得滾燙!真實得刺鼻!真實得……讓我瞬間熱淚盈眶!

這不是“幸福樓層”能模擬出的氣味!這是家的味道!是母親的味道!是那個充滿煙火氣、病痛和焦慮、卻也充滿牽掛和責任的人間的味道!

“不……可能……”云漪那冰冷的電子合成音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波動,帶著難以置信的卡頓,“實體……投影?……規則……被……干擾?……”她眼中的藍色數據流再次瘋狂閃爍起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紊亂,如同失控的亂碼,在她淺褐色的虹膜上瘋狂地沖刷、碰撞!她完美無瑕的身形邊緣,開始出現極其細微的、水波狀的扭曲和閃爍,仿佛信號不良的全息影像!

“干擾?”我緊緊抱著那個冰涼的、散發著油膩真實氣息的保溫桶,像抱著失而復得的至寶,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淚水混合著汗水流下,臉上卻露出了踏入“幸福樓層”以來的第一個,帶著痛楚卻無比真實的笑容,那笑容近乎猙獰,“對!就是干擾!用我媽的湯!用我的雞毛蒜皮!用我該扛沒扛住的破事!來干擾你們這該死的、完美的天堂!”

我抱著保溫桶,不再看那個數據流紊亂、身形開始閃爍的“引導者”,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記憶中最初電梯消失的方向,跌跌撞撞卻又無比決絕地沖去!

“錯誤!嚴重錯誤!核心協議遭受未知變量沖擊!……目標意識強烈逸散傾向!……啟動……強制……”身后,云漪那冰冷斷續的電子音還在徒勞地試圖宣告,聲音卻越來越微弱,帶著一種系統崩潰前的不穩定雜音。

我沒有回頭。懷中的保溫桶冰冷而堅硬,那真實的油膩氣味成了我沖鋒的號角。就在我沖過一片開滿小雛菊的草坡時,前方的空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蕩漾開一圈圈劇烈的漣漪!

漣漪的中心,光線瘋狂地扭曲、折疊,伴隨著一陣低沉而熟悉的、如同絲綢摩擦的空間嗡鳴聲——那部消失已久的、黃銅質地的老式電梯,如同從深水中緩緩浮起,由虛化實,再次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

黃銅門框在柔和的天光下散發著溫潤而真實的光澤,門楣上那枚向下的箭頭指示燈,幽幽地亮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燈塔!

希望如同烈火瞬間點燃了全身!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扇門狂奔!就在我即將觸碰到那冰涼黃銅的剎那——

“滋——!!!”

一聲極其尖銳、仿佛能撕裂靈魂的電子尖嘯自身后猛然爆發!一股龐大、冰冷、帶著毀滅氣息的無形力量,如同滔天巨浪,狠狠向我背后拍來!是云漪!是那個失控的系統最后的瘋狂反撲!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向前猛撲出去!懷中的保溫桶脫手飛出!眼看就要狠狠撞在緊閉的電梯門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部沉寂的老電梯,仿佛被保溫桶上殘留的、屬于真實世界的強烈氣息所喚醒,又或者感應到了我孤注一擲的決絕——

“叮!”

一聲清脆、悅耳,宛如天籟的輕響!

黃銅轎廂門,在我撲倒的身體即將撞上它的前一刻,順從地、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保溫桶率先飛入敞開的轎廂內部,“哐當”一聲砸在光滑的木質轎廂地板上,發出沉悶而真實的回響。

我緊隨其后,重重地摔了進去,身體砸在冰冷的木質地板和保溫桶堅硬的邊緣上,劇痛傳來,卻帶著一種令人狂喜的真實感!我甚至顧不上疼痛,手腳并用地掙扎著,用盡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猛地伸出手指,狠狠戳向轎廂中央那個唯一的、刻著奇異藤蔓鳥羽符號的黃銅按鈕!

“關門!快關門!”我嘶啞地對著空蕩蕩的轎廂尖叫,眼睛死死盯著轎廂外——

云漪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敞開的電梯門外!她臉上那永恒的平靜徹底粉碎,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非人的猙獰!眼中奔涌的藍色數據流狂暴到刺眼,身體劇烈地扭曲閃爍,無數細小的、如同電弧般的能量亂流在她周身瘋狂竄動!她伸出一只同樣閃爍不定的手,抓向敞開的電梯門縫!那手上跳躍著毀滅性的能量光芒!

“不——!!!”她發出一種混合著電子雜音和尖銳嘶鳴的非人咆哮!

就在那只閃爍著毀滅光芒的手即將觸及門框的瞬間——

“咻!”

黃銅電梯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決絕,猛地向內合攏!如同兩扇沉重的斷龍石!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

那只抓來的、閃爍著狂暴能量的手,被硬生生地、絕對地隔絕在了厚實的黃銅門外!電梯門外,最后傳來的是某種精密儀器被強行捏碎、玻璃爆裂般的刺耳銳響,以及一聲戛然而止、充滿不甘和混亂電子雜音的尖銳嘶鳴!隨即,一切歸于死寂。

轎廂內,一片絕對的黑暗和寂靜。只有我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還有身下保溫桶冰涼的觸感,以及鼻端那頑固縈繞的、油膩的骨頭湯氣味。

懸浮感再次襲來。這一次,不再是輕盈的上升,而是急速的、失重般的下墜!如同從云端墜向無底深淵!沒有聲音,沒有光線,只有身體在絕對虛無中不斷下墜的恐慌感。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死死抱著那個救了我一命的保溫桶,仿佛它是連接那個真實世界的唯一纜繩。母親的臉在黑暗中清晰無比,帶著病容,卻無比溫暖。

下墜感驟然停止。

“叮!”

熟悉的清脆聲響,如同黑暗中的曙光。

柔和的光線從緩緩打開的轎廂門縫中流瀉進來。一股混合著……灰塵、中央空調冷氣、隱約的咖啡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打印機碳粉和電子設備待機時產生的、微弱的臭氧味道……撲面而來!

這味道如此平凡,如此熟悉,甚至帶著點寫字樓特有的、不那么令人愉悅的“人味”,卻讓我瞬間熱淚盈眶!這是……現實的味道!

我掙扎著,手腳并用地從轎廂冰冷的地板上爬起來。懷里的保溫桶沉重而冰涼。踉蹌著走出電梯。

門外,是那間熟悉的、堆滿雜物的樓梯間。應急燈慘白的光線照亮了布滿灰塵的管道、閑置的折疊梯和一摞廢棄的復印紙。深灰色的水泥地面冰冷堅硬。安全門虛掩著,門后透出寫字樓走廊那熟悉的、慘白而冰冷的日光燈光。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劇烈地喘息,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沖出胸膛。懷中的保溫桶沉甸甸的,邊緣的冰涼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到皮膚上。我低下頭,看著這個褪色的藍色桶身,上面有幾處熟悉的磕碰痕跡。指尖觸碰到的油膩感,以及那股頑固的、混合著油脂和悶久了的骨頭湯氣味,此刻不再是病房的苦澀,反而像一種失而復得的勛章,散發著粗糲而真實的光澤。

樓梯間安全門被猛地推開,刺目的白光涌了進來。

“林薇?!老天!你……你跑哪去了?!”同事小張那張寫滿熬夜痕跡和極度焦慮的臉出現在門口,她手里還抓著一沓散亂的報表,看到我時,眼睛瞪得溜圓,“王總快把天花板掀了!那個數據……客戶那邊最后通牒了!打你電話一百遍都沒人接!我們都以為你……”她的話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我臉上,又滑向我懷里那個格格不入的保溫桶,表情從驚怒迅速轉為錯愕和一絲茫然。

我抬起頭,走廊頂棚那排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的光線刺得眼睛生疼,嗡嗡的電流聲單調地灌入耳中。空氣里彌漫著中央空調沉悶循環的冷風、速溶咖啡粉、還有某種清潔劑殘留的檸檬香精味道。這一切,都帶著一種被忽視已久的、近乎粗糲的質感。

“我……”喉嚨干澀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能擠出一點氣音。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個關節都在叫囂著疲憊。但一種奇異的暖流,正從緊抱著保溫桶的指尖開始,緩慢而堅定地向四肢百骸蔓延開去。那不是虛假天堂里被輸入的“安寧”,而是一種從靈魂深處升騰起來的、帶著刺痛的真實感——一種雙腳終于踩在堅實大地上的踏實。

小張還在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催促。遠處隱約傳來王總監那標志性的、暴躁的吼聲,穿透幾層隔板,模糊不清卻極具壓迫感。

我低頭,指尖輕輕摩挲著保溫桶冰涼的金屬外殼,感受著那細微的凹凸和油膩。然后,我抬起頭,迎著小張困惑的目光,嘴角極其緩慢地、牽起一個疲憊到極點、卻無比真實的弧度。

“這就來。”我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平靜力量,“數據……在我電腦里。”

邁開腳步,赤足踩上走廊冰涼光滑的地磚,那寒意直透腳心,激得我微微瑟縮了一下。懷中的保溫桶隨著步伐輕輕晃動,殘留的湯水在里面發出細微的聲響。經過茶水間敞開的門,瞥見窗臺上那盆小小的綠蘿,幾片葉子邊緣的枯黃在慘白燈光下格外刺眼。

我停下腳步,將保溫桶輕輕放在茶水間空置的微波爐旁邊。然后走到窗臺前,拿起旁邊閑置的塑料小水杯,接了半杯清水,小心地、緩慢地澆在綠蘿干涸的泥土上。

水珠迅速滲入,無聲無息。枯黃的葉片似乎無法立刻恢復生機,但那份等待澆灌的干渴,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召喚,一種微小卻不容忽視的責任。

身后,王總監的咆哮聲越來越近,像一頭逼近的困獸。我轉過身,不再看那盆綠蘿,也不再看那個裝著冰冷湯水的保溫桶。深吸一口氣,空氣里塵埃和焦慮的味道如此真實。

推開辦公室沉重的玻璃門,日光燈管刺眼的光線和熟悉的鍵盤敲擊聲浪瞬間將我吞沒。王總監那肥胖的身影果然堵在我的工位旁,臉色鐵青,看到我進來,怒意幾乎要化為實質噴涌而出。

“林薇!你……”

“王總,”我打斷他,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穩,“方案第三部分的數據支撐和最終優化,在我電腦D盤‘最終版備份’文件夾里。我現在整理發送給客戶,并同步抄送您和項目組。”

王總監那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臉瞬間僵住,嘴巴還維持著咆哮的口型,眼中卻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錯愕。他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篤定?地回應。那準備好的狂風暴雨般的斥責,硬生生被堵在了喉嚨里。

我沒再看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工位。椅子是冰冷的塑料,鍵盤的觸感熟悉又陌生。按下主機電源鍵,風扇啟動的低鳴聲響起,屏幕上幽幽的藍光映亮我的臉。余光瞥見桌角,那個褪色的藍色保溫桶安靜地立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手指放在冰涼的鍵盤上。屏幕亮起,幽幽的藍光映著我的臉。沒有立刻去點開那個“最終版備份”文件夾。指尖在按鍵上懸停了片刻,然后移動鼠標,點開了那個一直閃爍、被我刻意忽略的聊天軟件圖標。

母親的頭像在最頂端跳動。幾條未讀信息:

“薇,睡了嗎?湯喝了吧?別放涼了。”

“早上聽你爸說,昨晚心口有點悶,去社區醫院看了下,醫生說血壓有點高,開了點藥,說問題不大,別擔心。就是讓我盯著他按時吃。”

“你忙歸忙,自己身體要當心。媽這老毛病了,你別老記掛。”

字字句句,像帶著體溫的針,輕輕扎在心上。不再是“幸福樓層”里被系統判定為“冗余痛苦”的干擾信號,而是帶著毛刺的、沉甸甸的牽掛。我甚至能想象她戴著老花鏡,在手機屏幕上費力戳字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團屬于人間的、帶著油煙和藥味的空氣,此刻如此珍貴。指尖在鍵盤上敲下回復,每一個字都敲得緩慢而用力:

“媽,湯喝了,溫的。爸血壓的事我知道了,你盯著他吃藥,自己也別累著。我今晚……爭取早點弄完。”

點擊發送。

然后,我才點開那個名為“最終版備份”的文件夾,點開文檔。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據瞬間占滿屏幕。曾經讓我看一眼就頭痛欲裂的東西,此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歸屬感。是的,混亂,棘手,壓力巨大,像一團纏死的毛線。但這是我的毛線,是我該去解開的東西。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透出深沉的墨藍,城市的霓虹燈無聲地亮起,在玻璃幕墻上投下流動的光影。辦公室里,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同事壓低聲音的討論聲……匯成一片熟悉的白噪音。

我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頸椎發出輕微的咔噠聲。指尖落下,敲下第一個修改的字符。屏幕的光映在眼底,帶著一種久違的、疲憊卻無比踏實的溫度。

那盆窗臺上的綠蘿,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片枯黃的葉尖似乎悄然挺直了一點點,承接著頭頂慘白卻真實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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