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剛過,一封邊關急報已送入未央宮:張綿率領的使團已穿越邊關,正星夜兼程趕往長安。
“比預定日程早了半月...”劉據指尖敲著奏報,眉峰微蹙。
案頭燭火跳動,在他眸中映出深淺不定的光影。
九月中旬的風已帶涼意,當張綿風塵仆仆踏入宮門時,官袍下擺還沾著塞外的黃沙。
劉據特設宮宴為使團洗塵,絲竹聲里,張綿眼底的血絲卻比宴席上的酒更紅。
三日后,未央宮宣室殿。
張綿伏拜時,肩背繃得像拉滿的弓:“臣幸不辱命,然...”
他喉頭滾動,“臣等是被匈奴人逐出王庭的?!?
“哦?”劉據手中茶盞一頓,碧綠茶湯蕩起漣漪。
“不止漢使,”張綿急聲補充,“西域諸國使團皆被驅離,連匈奴姻親之邦亦未能幸免?!?
劉據眸光驟銳:“狐鹿姑前腳遞和親書,后腳便驅逐萬國使節?匈奴人瘋了不成?”
“陛下圣明!”張綿深吸一口氣,“臣抵達時,匈奴王庭已亂作一團——狐鹿姑單于,薨了!”
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
劉據身體前傾:“細說!”
“狐鹿姑尸骨未寒,兩股勢力便如餓狼撲食?!?
張綿從袖中抽出一卷皮紙,墨跡間似還帶著草原的腥氣,“其一是大閼氏——單于生母,匈奴太后。老太太眼見左大都尉威望日盛...”
他指尖重點敲在某個名字上,“此人是單于異母弟,雄才大略,深得各部擁戴?!?
劉據聞言,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權力場中,最忌諱的,就是身邊睡著比自己更得人心的猛虎。那左大都尉,死得不冤。”
“正是!”張綿慨嘆,“大閼氏搶先動手,毒殺左大都尉于宴席之上。誰知——”
他展開皮紙第二卷,“左大都尉之兄聞訊連夜奔逃,現已自立為王,控弦之士不下三萬!”
燭光將皮紙上的部落地圖照得明暗交錯。
張綿又抽出一張密信:“狐鹿姑臨終本傳位親弟右谷蠡王,可顓渠閼氏豈肯罷休?”
見劉據挑眉,他解釋道:“顓渠非人名,乃單于正妻尊號,等同我漢家皇后?!?
“這位顓渠閼氏與漢奸衛律合謀,篡改遺詔!“張綿聲音陡然壓低,“他們連夜召集貴族歃血為盟,強推左谷蠡王繼位...”
“好一招偷天換日!“劉據猛地拍案,“右谷蠡王豈能甘心?”
“何止是他!”張綿展開最后一張羊皮,“左賢王——狐鹿姑親子,法理上的第一繼承人,如今正厲兵秣馬!”
他指尖劃過三道裂痕般的墨跡:“右谷蠡王據陰山,左賢王屯漠南,新單于坐鎮龍城。匈奴三分,內戰一觸即發!”
殿內死寂,唯聞更漏滴答。
劉據忽然問:“如此秘辛,匈奴人豈會讓你探知?”
張綿鄭重一揖:“全賴陛下深謀遠慮!”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骨哨,“?;蹖④姷?漠鷹'死士,已滲入匈奴王帳?!?
又展開染血的絹布:“這是潛伏在衛律帳中的暗線所獲遺詔摹本?!?
燭火映著絹布上猙獰的狼頭徽記,劉據指尖撫過篡改處的朱砂印:“所以驅逐使團...”
“新單于要封鎖消息!”張綿眼放精光,“但為時已晚——”
他指向羊皮地圖上三道箭頭:“右谷蠡王已聯合丁零人,左賢王正與烏桓密談。臣離境時,漠北草場白日飄血!”
劉據霍然起身,玄衣廣袖在燭光中翻涌如夜潮:“好!這潭渾水,朕便讓它再濁三分!”
他抓過朱筆在地圖疾書:“傳令云中、朔方,開邊市,售糧鐵——專售右谷蠡王部!”
筆鋒忽頓,墨汁在羊皮上泅開血斑。
他盯著那灘越擴越大的紅,緩緩擱筆:“算了,還是看他們狗咬狗,我大漢作壁上觀為好?!?
隨后,他轉而對張綿說:“張綿,你數次出使匈奴,勞苦功高,明日朝會,朕會當眾擢升你為太中大夫兼行走內朝?!?
張綿旋即叩謝:“臣謝陛下隆恩!”
秋意漸濃,長安城彌漫著新谷的甜香。
這日,張鵬幾乎是跑著進清涼殿的,官袍下擺沾著幾根金黃的麥稈,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氣,手里還小心捧著一束飽滿得彎了腰的麥穗。
“陛下!陛下!”他聲音洪亮,帶著久違的暢快,“功烈之鄉!大豐收!前所未有的大豐收啊!”
劉據從堆積的奏疏中抬頭,看到張鵬手中那沉甸甸、幾乎要墜落的麥穗,眼睛瞬間亮了:“快!呈上來!”
他接過那束麥穗,指尖感受著顆粒的堅硬與飽滿,沉甸甸的份量直墜心底。
麥芒刺著手心,帶來一種真實的、蓬勃的喜悅,“好!好麥!”
劉據臉上綻開真切的笑容,連日來的陰霾被這金色的喜悅驅散大半,“仔細說說!”
張鵬眉飛色舞:“托陛下洪福,今年夏秋兩季,風調雨順,老天爺開眼!功烈之鄉的父老鄉親,田里收成比往年足足多了三成!
朝廷的惠民錢莊借貸及時,新式農具也派上了大用場。鄉親們拉著臣的手,都說今年不僅鐵定能吃飽肚子,倉里還能存下余糧,過個肥年!
有幾個老農,捧著新打下來的麥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描繪著鄉間的景象,聲音里充滿了感染力。
劉據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麥粒,仿佛能聞到麥子的清香,看到農人臉上的笑紋。
他長舒一口氣,連日操勞的疲憊似乎都減輕了許多,由衷地贊道:“好!張鵬,此事你辦得極好!功烈之鄉,乃朕新政之始,此乃吉兆!”
欣喜之余,劉據心中那根弦并未完全放松。
他立刻傳召大司農桑弘羊。
桑弘羊來得很快,這位掌管天下錢糧的重臣,步履沉穩,手中捧著一摞厚厚的簡牘。
他深施一禮:“臣桑弘羊,參見陛下。”
“桑卿免禮。”
劉據示意他近前,目光落在他懷中的簡牘上,“功烈之鄉豐收,朕心甚慰。然一鄉之喜,難掩天下之憂。
今歲秋收大局如何?各地糧倉,可曾填滿?賦稅征收,是否順暢?百姓手中,除去口糧,尚有余力否?”
桑弘羊顯然早有準備,他不慌不忙地展開最上面一卷簡牘,聲音清晰而沉穩,帶著數據特有的力量感:“啟稟陛下,托陛下仁政,天公作美,今歲實乃我大漢立國以來罕有之豐年!各主要產糧郡縣,粟、麥、稻皆獲豐收,較之去歲,平均增收兩成有余?!?
他手指點向簡牘上的記錄:“攸關京師三大倉——太倉、敖倉、甘泉倉,皆已重新填滿。新收之糧,臣已按陛下旨意,分儲于關中各要地倉廩,并嚴令加固倉廩,防火防潮防蟲蛀,確保顆粒歸倉?!?
他頓了頓,又展開另一卷,“至于賦稅,輕徭薄賦之策深得民心,各郡上報,今歲賦稅入庫已逾八成,進度遠超往年。百姓手中留糧充裕,市集糧價平穩,甚至有商賈抱怨新糧太多,舊糧難銷?!?
劉據聽著,手指在御案上輕輕敲擊,這是他表示專注和滿意的習慣動作。
當聽到“糧價平穩”、“百姓余糧充?!睍r,他緊鎖的眉頭徹底舒展開,眼底是藏不住的欣慰。
“好!好一個豐年!”劉據朗聲笑道,連日來的沉重仿佛一掃而空,“桑卿調度有方,功不可沒!”
他站起身,走到殿窗前,望著宮苑中金黃的銀杏葉,胸中塊壘盡消:“匈奴內亂,自顧不暇;我大漢又得此全年豐收,倉廩充實,民心安定。真可謂是天佑大漢,雙喜臨門!”
最重要的,他心中那盤謀劃已久的棋局,最關鍵的一顆棋子,終于可以穩穩落下。
軍改!這個需要傾注舉國之力、最耗錢糧、也最忌外患干擾的宏圖,終于迎來了最佳的實施時機。
充沛的糧秣,安穩的后方,還有比這更完美的起點嗎?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對桑弘羊,也像是對自己說道:“此乃天時地利人和俱備!桑卿,接下來,該看我們的了。”
平靜的話語下,是即將掀起驚濤駭浪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