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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澤芝那封僅有三個字的素箋,如同一顆定心丸,沉甸甸地落在鳳媣心底最深處的冰湖上。湖面依舊冰封,但那冰層之下洶涌的暗流,卻仿佛找到了指引的河床,開始朝著既定的方向,更加堅定、也更加隱蔽地奔流。

“病”依舊纏綿。

鳳媣蒼白瘦削的臉頰、時常渙散的眼神、以及夜半驚悸的低泣,都成了翰軼侯府內院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林氏憂心如焚,各種名貴補藥流水般送入暖閣,卻如同石沉大海。府醫林先生捻著花白的胡子,也只能反復說著“憂思傷脾”、“心神耗損”、“需得靜養”之類的車轱轆話。

宣武侯府那邊,徹底沉寂了下去。云影仿佛遺忘了這個未婚妻,再無只言片語或探視。這正中鳳媣下懷。他短暫的“關懷”,不過是獵人對獵物價值的重新評估后的暫時擱置。鳳媣要的,就是這份“擱置”帶來的寶貴時間和空間。

暖閣成了她的堡壘,她的戰場,她的情報中樞。

碧桃成了最忠誠也最緊張的傳令兵。每隔數日,那個沉甸甸的紫檀木書匣,便會裝著鳳媣新“抄錄”的篇章,經由碧桃的手,悄無聲息地遞進相府的高門。每一次送匣,碧桃的心都懸在嗓子眼,而歸程時帶回的那個沒有任何署名的素白信封,則成了鳳媣眼中最珍貴的回響。

書匣里的內容,也在悄然變化。

最初的“驚悸囈語”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條理清晰”、卻又帶著“病中稚拙”的“讀書心得”。鳳媣依舊抄寫《水經注》和《河防通議》,但在那些關于河道治理、堤防構筑、物料核算、工役管理的段落旁,她用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寫下的不再是支離破碎的地獄景象,而是一個“初涉此道”的閨閣女子,帶著困惑和好奇的“思考”:

“…《河防通議》卷五論‘物料采買’,言‘柳枝需鮮韌,蘆葦需飽滿,土石需黏實’。然則,鮮韌、飽滿、黏實,其標準由何人定?采買之權又操于何人之手?若定標之人與采買之人為一體,或…沆瀣一氣,以次充好,虛報錢糧,豈非監守自盜?朝廷撥付之銀,十成之中,恐有三成落入私囊?…”

(精準地點出了貪腐鏈條的關鍵環節——采購環節的貓膩。)

“…桃花峪段泥沙淤積,沈相手札批注言‘疏浚刻不容緩’。然疏浚之工,動輒需役夫數千,耗時數月。此數千役夫之口糧、工錢、醫藥,又是一筆巨資。若此資被層層克扣,役夫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焉有力氣疏浚?河道不疏,則疏浚之銀,豈非盡數打了水漂?更恐激起民變…”

(指出了工程執行環節的貪腐隱患及其引發的連鎖災難。)

“…水患之后,流民遍地。賑濟之糧,乃救命稻草。然則,地方官倉之糧,陳年霉變者有之,摻沙使假者有之。若遇心黑手狠之輩,甚至可與奸商勾結,將霉糧陳糧高價售予官府充作賑糧,新糧則倒賣牟利!如此,朝廷耗巨資,災民食毒物,奸商與貪官卻盆滿缽滿!思之…令人齒冷…”

(直指賑災環節最黑暗、最致命的貪腐手段——官商勾結,以次充好,發國難財!)

這些“心得”,依舊帶著“病中思索”的斷續感和一絲“天真”的疑問口吻,仿佛一個被書本知識嚇到的深閨少女,在憂心忡忡地提出自己的“不解”。然而,每一個問題,都如同精準的手術刀,劃開了未來那場災難膿瘡上最薄弱的表皮,直指其下腐爛流膿的核心——貪腐的環節、手法、以及可能引發的可怕后果!

鳳媣寫得極慢,字斟句酌。她要將前世沈芙蕖在尸山血海中用命換來的教訓,完美地包裝在“鳳媣”這個病弱閨秀的“求知”外殼之下。每一次落筆,都伴隨著藥力帶來的昏沉和回憶翻涌的刺痛,冷汗浸濕了她的鬢角。但她眼神清明,如同在冰面上行走的獵手,每一步都精準而冷靜。

沈澤芝的回應,則更加隱晦,卻也更加有力。

送還的書匣里,那些鳳媣“抄錄”的紙張會被原封不動地送回。但細心如鳳媣,總能發現極其細微的變化:

她提出的某個關于“物料采買監督”的疑問旁,空白處多了一個極小的、用朱砂點下的圓點。

她在“役夫工錢克扣恐引民變”的擔憂旁,發現書頁的折痕被撫平了,但留下了更深的印記。

當她在“官商勾結倒賣賑糧”的控訴后,寫下“思之令人齒冷”時,下一次送還的書頁上,那行字下方的空白處,多了一滴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暈開的墨點,仿佛執筆之人曾在此處長久停頓,力透紙背。

·

沒有文字,只有這些細微的印記。但鳳媣讀懂了。那是沈澤芝無聲的肯定,是沉重的共鳴,是壓抑的憤怒,更是行動的號角!她在告訴鳳媣:你所指之處,正是要害!你所憂之事,正是毒瘤!

更讓鳳媣心頭震動的是,隨著書匣來往的次數增多,她開始收到一些“意外”的東西。

有時,夾在書頁中的,會是一張裁剪整齊、沒有任何字跡的素白宣紙,紙質卻與她常用的截然不同,更加堅韌厚實。

有時,會多出一小截帶著清冽松香、品質絕佳的墨條邊角料。

最讓她心驚的一次,是在送還的書匣底層,發現了一小塊深青色的、極其細密的錦緞碎片,那顏色和質地,分明與沈澤芝常穿的官服內襯一模一樣!

這些看似無意義的“雜物”,落在鳳媣眼中,卻如同驚雷!沈澤芝在用這種方式,向她傳遞著朝堂之上無聲的硝煙!

那堅韌的素白宣紙,是否暗示著某種需要她“記錄”或“傳遞”的空白信息?

那頂級的墨條邊角料,是否意味著沈澤芝在動用她難以想象的資源和人脈?

而那深青色的官服碎片…這幾乎是一種帶著血腥氣的警告!它在無聲地訴說:朝堂傾軋已近白熱化,有人在對她下手,她甚至可能遭遇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險境!官服破損,這是何等嚴重的信號?

鳳媣將這些“雜物”仔細收藏起來,如同收集著散落的拼圖碎片。她不知道沈澤芝在朝堂上具體做了什么,但這些無聲的訊息告訴她:風暴的中心,正在劇烈地旋轉!沈澤芝并非被動等待,她正在行動!以她女相之尊,行著刀尖起舞之事!

這種認知,讓鳳媣在“病中”蟄伏的日子,充滿了無聲的驚心動魄。她必須更快地“磨利”自己的爪牙!

暖閣的窗戶,成了她另一只眼睛。她“精神恍惚”地靠在窗邊,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庭院中來往的仆役。她開始留意府中一些看似尋常的動靜:外院管事頻繁被林氏叫去問話,帶回來的消息似乎多與朝堂人事變動、尤其與工部、戶部的官員任免有關;采買的下人閑聊時,會抱怨最近米價、麻袋、甚至青石料的價格有些異常波動;甚至有一次,她聽到兩個灑掃婆子躲在廊下嘀咕,說老爺(翰軼侯)最近脾氣不好,書房里似乎摔了茶杯,隱約聽見“黃河…銀子…膽子太大…”之類的只言片語。

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鳳媣在無人時,會用那支貢品松煙墨,在沈澤芝送來的那種堅韌的素白宣紙上,用最小的字,以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號和縮寫,飛快地記錄下來。

她在構建自己的情報網,雖然微小,卻扎根于侯府這個看似平靜、實則消息靈通的信息節點。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這一日,碧桃從外面回來,臉色有些異樣,湊到鳳媣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小姐,奴婢剛才去大廚房取您的藥膳,回來時…好像覺得有人跟著奴婢。奴婢繞了路,躲到假山后,好像…好像看到外院云管事身邊那個叫旺財的小廝,在月洞門那邊探頭探腦…他平時管著車馬,很少到內院這邊來的…”

云管事?云影!

鳳媣倚在榻上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眼底瞬間掠過一絲寒芒!果然!那條毒蛇從未真正放棄過窺探!他雖不再親自前來,卻將眼線埋進了侯府!旺財?一個不起眼的小廝,管著車馬,行動自由,確實是最佳的耳目人選。

“知道了。”鳳媣的聲音依舊帶著“病中”的虛弱,眼神卻銳利如刀,“碧桃,從明日起,你去相府送書匣,不必再走后角門。你大大方方地走正門,告訴門房,是奉我之命,去相府歸還沈相爺借閱的書卷。若有人問起,包括夫人問起,你也照實說。”

“啊?”碧桃一愣,“可是小姐,這樣…會不會太顯眼了?萬一…”

“就是要顯眼。”鳳媣打斷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纏綿病榻,百無聊賴,唯有借閱沈相爺的書籍打發時光,感念其恩德,故而勤加抄錄,并按時歸還。此乃知書達理、感念恩情之舉,有何不妥?大大方方,反而無人疑心。至于那些偷偷摸摸窺探的眼睛…”她眼神微瞇,“讓他們看!看得越清楚越好!”

碧桃似懂非懂,但看著小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用力點了點頭:“是,奴婢明白了!”

相府,書房。

燭火通明。沈澤芝并未著官服,只穿著一件素青色的家常襦裙,烏發松松挽著,少了幾分朝堂上的凌厲,多了幾分疲憊。她面前的書案上,攤開著幾份密報和一張詳細標注的黃河下游輿圖。

她的心腹女官靜立一旁,低聲道:“相爺,工部右侍郎的位置,我們的人已經推了上去,但左相那邊咬得很緊,戶部的王侍郎也在暗中使勁…恐怕還需些時日。另外,派往桃花峪暗查河工物料的人傳回消息,當地幾個大商行最近確實在大量收購次等的、甚至朽爛的柳枝蘆葦,而官府的采買賬冊上,登記的卻全是上等貨色,價差巨大…”

沈澤芝的手指在輿圖上桃花峪的位置重重一點,眼神冰冷:“果然如此。碩鼠們已經聞到味道,開始加緊掏空堤壩了。”她拿起一份密報,“還有鳳小姐那邊…她今日讓丫鬟光明正大地走了正門歸還書匣。”

女官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光明正大?這…是否太過冒險?宣武侯府那邊…”

“不,她做得對。”沈澤芝眼中閃過一絲激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越是光明正大地做一件看似‘合情合理’的事(病中閨秀勤學還書),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反而越看不清真相。云影生性多疑,鳳媣越是坦蕩,他越會懷疑這是否是障眼法,反而不敢輕舉妄動。這丫頭…心思之敏,膽魄之大,遠超我所料。”她頓了頓,問道,“她這次送來的‘抄錄’呢?”

女官立刻奉上那個熟悉的紫檀木書匣。

沈澤芝打開,取出那疊宣紙。依舊是娟秀工整的抄書,依舊是旁邊那些看似“天真”的疑問。但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了鳳媣關于“官商勾結倒賣賑糧”的那段憂慮旁,新添的一行小字上:

“…若災起,糧道必成咽喉。奸商囤積居奇于前,貪官把持官倉于后,上下其手,內外勾結。流民饑腸轆轆,求告無門,唯余死路或…揭竿一途。防民之變,甚于防川。欲斷此鏈,或需…另辟蹊徑,尋可信之商,于暗處儲糧備藥?”

“另辟蹊徑…尋可信之商…于暗處儲糧備藥…”沈澤芝輕聲念著這幾個字,眼中精光爆閃!這已不再是疑問或擔憂,這是一個極其大膽且具備操作性的建議!一個試圖在貪腐集團的鐵幕之外,撕開一道口子的方案!

這絕非一個養在深閨的少女能憑空想出的策略!這需要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對官場貪腐手段的清晰認知,甚至需要一種近乎冷酷的實用主義!鳳媣…她到底經歷過什么?或者說,她“預見”到了怎樣絕望的境地,才讓她思考得如此…狠絕而周全?

沈澤芝沉默了許久。燭火在她沉靜的側臉上跳躍,投下深邃的陰影。她鋪開一張堅韌的素白宣紙——正是她之前送給鳳媣的那種。提筆,蘸滿濃墨,卻久久沒有落下。

最終,她沒有寫字。而是極其小心地,用筆尖蘸取了一點朱砂,在宣紙最不起眼的右下角,畫了一個極其微小、卻結構精巧復雜的圖案——那是一個由幾條簡潔線條構成的、抽象的糧倉輪廓,糧倉的“門”微微開啟一條縫,門縫中,點著一個鮮紅的點。

畫完,她輕輕吹干墨跡,將這張“畫”仔細折好,放入一個全新的素白信封中。

“將這個,隨書匣一同送還。”她將信封遞給女官,聲音低沉而凝重,“告訴她,畫…甚好。‘糧倉’選址,需慎之又慎,務求…萬無一失。”

女官雙手接過,如同捧著千鈞重擔:“是,相爺!”

沈澤芝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秋的夜風帶著凜冽的寒意撲面而來。她望向翰軼侯府的方向,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府邸深處,那個“病弱”的少女,正與她隔空執棋,落子于這波譎云詭的危局之上。

“鳳媣…”沈澤芝低聲自語,聲音消散在夜風里,“你究竟…是神明賜予澈國的警示,還是深淵歸來的復仇之火?”

無論如何,棋局已開,落子無悔。

在這帝都深秋的寒夜里,兩個身處不同牢籠的女子,一個在朝堂之巔直面明槍暗箭,一個在深閨“病榻”運籌帷幄,她們的目光,穿透了重重高墻與黑夜,無聲地交匯于那條即將掀起滔天巨浪的黃河之上。一場圍繞著未來國運、無數生靈,以及彼此命運的驚天博弈,正悄然進入最關鍵的…布子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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