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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暖閣的熏香裊裊,隔絕了前廳殘余的喧囂。沈澤芝離去后,林氏又守了鳳媣許久,見她臉色雖白,氣息卻漸漸平穩,才略略放下心,被丫鬟勸著去前廳應酬賓客。

門扉合攏,室內只剩下鳳媣和碧桃。

方才那番心力交瘁的表演帶來的虛弱感還未完全散去,但鳳媣的眼神卻已褪盡了偽裝,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靜和一絲塵埃落定后的銳利。

“碧桃,”她的聲音帶著大病初愈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方才吩咐你的事,立刻去辦。記住,要快,要隱秘。”

“是,小姐!”碧桃不敢耽擱,將暖閣的門從內掩好,匆匆離去。

鳳媣獨自靠在軟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沈澤芝留下的那個錦盒。羊脂玉瓶的溫潤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仿佛帶著沈澤芝那沉靜而強大的力量。她打開錦盒,取出那方沉甸甸的貢品松煙墨錠,墨色沉郁,隱隱透出的金絲在昏黃的燭光下流轉,如同蟄伏的暗流。

時機已到。沈澤芝那句“靜待時機”、“有些‘病’需得慢慢調養”,就是她行動的信號。

不多時,碧桃便悄無聲息地回來了,臉色依舊有些發白,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散發著極淡的、微苦的藥味。

“小姐,東西…拿到了。孫大夫什么也沒問,只給了這個,說…說每日一劑,混入飲食或茶水中即可,無色無味,三日可見效,癥狀如心悸、乏力、精神恍惚,停藥后月余可慢慢恢復,不傷根本。”碧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后怕。

“很好。”鳳媣接過油紙包,眼神沒有絲毫波瀾。她打開紙包,里面是幾顆米粒大小、顏色灰白的藥丸。她捻起一顆,毫不猶豫地放入口中,沒有用水,就那樣干咽了下去。藥丸滑過喉嚨,留下一點微苦的澀感。

碧桃看得心驚肉跳,卻又不敢阻攔。

鳳媣將剩下的藥丸小心包好,遞給碧桃:“收好。從明日起,每日晨起,在我的早膳湯羹里放入一顆。記住,只能你經手。”

“是,小姐。”碧桃的手微微顫抖,將那小小的油紙包如同燙手山芋般藏入袖中。

藥效不會立刻發作。鳳媣閉上眼,開始在心中細細推演接下來的每一步。

及笄禮后,按照慣例,她這位新成年的侯府嫡女,本該開始頻繁地參與帝都貴女的社交活動,為即將到來的婚姻做準備。更重要的是,與宣武侯府的關系也會迅速升溫,云影的“關懷”會如影隨形。

這,是她絕不允許的!

她要病,要病得“合情合理”,病得“纏綿悱惻”,病得讓云影失去耐心,讓林氏心疼不已,更要讓所有人覺得,她此刻的狀態,根本不適合議親,更不適合立刻嫁入宣武侯府!

裝病只是手段,爭取時間才是目的。在這段“病中”的寶貴時間里,她需要做太多事:繼續“研讀”那些河工地理之書,并將前世那血淋淋的記憶,以更隱蔽、更“合理”的方式,傳遞給沈澤芝;利用侯府嫡女的身份,不動聲色地了解朝堂動向,尤其是黃河工部和戶部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她要暗中積蓄自己的力量,哪怕只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火種。

夜色漸深。前廳的喧囂終于徹底散去,整個侯府陷入沉睡般的寂靜。鳳媣躺在榻上,毫無睡意。她能感覺到,一股細微的、帶著麻痹感的暖流,正隨著藥力的擴散,從四肢百骸悄然升起,如同溫柔的藤蔓,試圖纏繞她的神智。她抵抗著那股昏沉,意識卻愈發清醒,如同淬火的寒鐵。

接下來的日子,翰軼侯府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及笄禮上那場突如其來的“心悸”,仿佛只是一個開始。鳳媣的精神肉眼可見地萎靡下去。晨起請安時,她時常臉色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說話也少了往日的清亮,帶著一絲中氣不足的虛弱。用膳時更是胃口欠佳,只略動幾筷便放下了。

起初,林氏只當她是及笄禮累著了,又受了驚嚇,吩咐廚房變著花樣燉補品。鳳媣也乖巧地喝下,只是效果甚微。

三日后,藥效真正顯現。

鳳媣開始變得“精神恍惚”。有時林氏正與她說著話,她會突然眼神放空,怔怔地望著某處出神,半晌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茫然地問:“娘,您方才說什么?”看書時更是如此,書頁久久不翻,眼神卻空洞地落在窗外,仿佛靈魂已飄向不知名的遠方。偶爾還會在無人時,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細碎模糊,聽不真切,只隱約捕捉到“水…好大的水…”、“糧…糧沒了…”之類的字眼,帶著一種驚悸的恐懼。

更讓林氏憂心的是,鳳媣夜間開始睡不安穩,時常被噩夢驚醒,冷汗涔涔,渾身發抖,卻說不清到底夢見了什么,只一味地抓著林氏的手,眼神驚惶無助。

“我的媣兒啊,你這是怎么了!”林氏心疼得直掉眼淚,府醫林先生被請來了一次又一次。號脈的結果依舊是氣血兩虛、驚悸憂思、神不守舍。開出的方子也大同小異,安神定志,滋補氣血。藥一碗碗喝下去,鳳媣的“病”卻如同附骨之疽,纏綿不去,甚至有加重的趨勢。她的臉色越來越差,身形也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一圈,寬大的衣裙穿在身上,更顯弱不勝衣。

宣武侯府那邊自然也得了消息。

云影親自來探望過一次。他依舊是一副溫潤如玉、關切備至的模樣,帶來不少名貴的藥材補品。他坐在鳳媣床前,柔聲細語地詢問她的病情,目光專注而深情。

鳳媣半倚在床頭,長發披散,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渙散,帶著一種脆弱的迷茫。她努力想集中精神回應云影的話,卻總是說著說著就卡住,眼神飄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角,聲音細弱蚊蠅:“勞…勞世子掛心…是媣兒無用…”她甚至在他試圖靠近時,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瑟縮了一下,如同受驚的小獸,隨即又強自鎮定,卻更顯楚楚可憐。

云影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和審視,但面上依舊維持著完美的關切:“鳳小姐切莫如此說,安心養病才是要緊。你我婚約已定,來日方長。”他溫言安慰著,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鳳媣略顯凌亂的鬢角和微微顫抖的指尖。

這次探望后,宣武侯府再未派人頻繁前來,只禮節性地送過幾次藥材。云影的“關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點漣漪,便迅速恢復了平靜。顯然,一個“病弱不堪”、“神思恍惚”,甚至可能落下病根的未婚妻,并不符合宣武侯府對世子妃的期望。云影那點因及笄禮驚艷而起的興趣,在鳳媣這“纏綿病榻”的表演下,迅速冷卻了。

這正是鳳媣想要的!云影的“冷落”,讓她獲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

外界的“病”,成了她內心最堅固的堡壘。在這堡壘之內,鳳媣開始了她真正的“療傷”與“磨劍”。

白日里,她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或“精神恍惚”地靠在窗邊。只有碧桃知道,當四下無人時,小姐的眼神會瞬間變得清明銳利。

書案被搬到了暖閣內。沈澤芝留下的書卷再次攤開。那方貢品松煙墨錠被細細研磨,墨汁濃黑如夜。

鳳媣提筆,不再寫那些激憤的批注。她開始用一種極其娟秀工整、模仿閨閣小姐最擅長的簪花小楷,在厚實的宣紙上,一字一句地……“抄書”。

抄的是《水經注》,抄的是《河防通議》,抄得一絲不茍,仿佛在完成一項神圣的功課。

然而,碧桃偶然瞥見,小姐在抄寫那些關于堤壩結構、物料要求的段落時,會在旁邊的空白處,用更小一號的字,極其“隨意”地、如同心不在焉的涂鴉般,寫下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

“…柳枝腐,蘆葦空,土石如沙散…”

“…役夫面黃,監工鞭響,銀錢落袋笑…”

“…水來如山倒,哭喊聲碎,堤非堤,紙糊一般…”

“…粥棚排長龍,勺底見砂石,孩童眼望穿…”

“…官差如虎狼,搶糧又奪人,血染黃泥道…”

這些字句,混雜在工整的抄書正文旁,如同噩夢的囈語,又像是某種模糊不清的記憶碎片。字跡帶著一絲“病中”的虛浮無力,斷斷續續,不成篇章,卻字字泣血,句句驚心!它們描繪的景象,遠比任何書本理論都更具體、更慘烈、更直指人心!

鳳媣寫得很慢,寫幾行,便會停下來,眼神放空,手指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那是藥力作用下的真實反應,也是回憶翻涌帶來的靈魂煎熬。她將這份痛苦,完美地融入了“病中抄書、神思不屬”的偽裝里。

每隔幾日,當“抄錄”積累到一定數量,鳳媣便會將這些帶著“囈語”的宣紙仔細整理好,放入那個曾經裝著沈澤芝手札的紫檀木書匣中。

“碧桃,”她的聲音帶著“病中”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將這個書匣,送去相府。就說…我病中煩悶,胡亂抄寫些書卷靜心,字跡潦草,內容雜亂,恐污了沈相爺的眼。但…但沈相爺借書之恩,不敢或忘,權當…權當一點心意,請相爺…莫要嫌棄。”

碧桃捧著那沉甸甸的書匣,感覺里面裝的不是紙,而是滾燙的炭火。她不知道小姐在那些紙上寫了什么,但她知道小姐每次寫完,眼神都疲憊得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戰,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獻祭般的平靜。

“是,小姐。”碧桃沒有多問,她知道自己的使命。

相府的門檻很高。但當碧桃報上翰軼侯府鳳媣小姐的名號,并呈上那個熟悉的紫檀木書匣時,相府的門房沒有半分怠慢,立刻恭敬地接了進去。

書匣被一層層傳遞,最終送到了沈澤芝的書房。

書房內,沈澤芝屏退了左右。她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案后,窗外秋日的陽光斜斜照入,在她沉靜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緩緩打開書匣,里面是一疊厚厚的手抄書卷。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然后,落在了旁邊那些細小的、斷斷續續的“囈語”上。

指尖拂過那些字跡:

“柳枝腐,蘆葦空…”

“役夫面黃,監工鞭響…”

“水來如山倒…堤非堤,紙糊一般…”

“勺底見砂石…孩童眼望穿…”

“血染黃泥道…”

沈澤芝的目光,從最初的平靜,漸漸變得凝重,繼而轉為一種深沉的、帶著巨大悲憫和凜冽寒意的銳利!她看得極慢,每一個字都仿佛在她眼前化作了血淋淋的畫面!這不是閨閣小姐的無病呻吟,這分明是……地獄景象的實錄!是預言?還是……

她拿起最上面一張紙,對著陽光。在那行“堤非堤,紙糊一般”的旁邊,有一滴早已干涸、顏色變得極淡的……水漬痕跡?是淚?還是汗?

沈澤芝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驚濤駭浪后的絕對冰冷與決然。她將那些紙張仔細地、按照原來的順序整理好,放回書匣,鎖進了書案最深處的一個暗格。

她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這一次,她沒有用慣常的行楷,而是用了一種更加端凝古樸的字體,只寫了四個字:

“閱。珍重。待。”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

她喚來心腹女侍,將素箋封入一個沒有任何署名的素白信封:“送去翰軼侯府,交給鳳媣小姐身邊那個叫碧桃的丫鬟。什么也不必說。”

女侍領命而去。

沈澤芝獨自站在窗前,望著侯府的方向,深秋的風帶著涼意吹拂著她的鬢發。她想起及笄禮暖閣中,那個靠在她懷里、眼神深處卻燃燒著冰冷火焰的少女;想起她腕間那幾道深深的血痕;想起她今日送來的這些如同泣血的“囈語”。

“驚悸憂思…神不守舍…”沈澤芝低聲重復著府醫的診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個‘神不守舍’!鳳媣…你究竟‘神游’到了怎樣一個尸山血海、人倫盡喪的‘未來’?”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書案上堆積如山的黃河工部奏報上。那些冠冕堂皇的“一切安好”、“工程穩固”、“錢糧充足”的字眼,此刻在她眼中,都變成了那些“囈語”里腐爛的柳枝、空心的蘆葦、摻雜砂石的賑糧和染血的黃泥道!

一股從未有過的、帶著殺伐之氣的決心,在沈澤芝心中升騰而起。

侯府暖閣。

碧桃帶回了那個沒有任何署名的素白信封。

鳳媣屏退了她,獨自坐在窗邊。夕陽的金輝透過窗欞,落在她蒼白瘦削的臉上,也落在那張只寫著三個字的素箋上。

“閱。珍重。待。”

字跡端凝,帶著千鈞之力。

鳳媣的手指緩緩撫過那三個字,指尖冰涼,嘴角卻緩緩地、緩緩地勾起。

成了。

沈澤芝不僅收到了她的“訊息”,她看懂了!她認可了!她在說:我已知曉,你務必保重,等待我的行動!

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夾雜著藥力帶來的昏沉。鳳媣靠在窗欞上,閉上眼,任由夕陽的余暉溫暖著她冰涼的身體。

窗外,秋葉飄零。

窗內,獵手蟄伏。

一張無形的大網,正以翰軼侯府這間小小的暖閣為起點,悄然張開,籠罩向波譎云詭的朝堂,籠罩向那隱藏在溫潤面具下的猙獰惡鬼,更籠罩向那條即將咆哮怒吼的…黃河巨龍。

復仇的棋局,已悄然布下關鍵的幾子。而執棋的雙方,一位在深宮朝堂,一位在“病榻”暖閣,隔空落子,心意相通。

風暴,正在無聲地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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