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五月，盛夏的矩州并沒有很炎熱，早晚還有絲絲陰涼。陳昭帶著羅隱在此接見黔中道各州刺史，及各個大小部落的酋長。

黔中道自矩州向西，最大的部族便是西趙蠻，其下還有大大小小的數十個小部落，而繞過這些部族向西便到了如今的六盤水、昭通，這兩處被南詔牢牢控制在手中。

在望江縣（安順），南詔原本也有駐軍，可陳昭揮師南下占據了矩州，順勢收復了望江縣，南詔便撤至六盤水駐守，此刻的望江縣已經成了對抗南詔的前沿陣地，楊慶復的兵馬駐守于此。

從望江縣向西便是六盤水，越過六盤水便到了昭通，而從望江縣一路向南便是靖州，是鄯善城最后的一道屏障。

黔中缺鹽，最近的鹽產地南通州，也就是現在的鹽津縣，一直被南詔控制在手中，南詔通過貿易，用高價的食鹽不斷盤剝黔西南的蠻族，換取他們廉價的糧食和山貨，讓本就貧瘠的部落雪上加霜。

陳昭以開辦榷場，平價食鹽貿易的條件，換來了各個部落接受陳昭對他們進行編戶齊民、傳授儒學以及征兵入伍。

南詔拓東節度主要有兩大財源，一個是滇池平原的糧食產出，一個便是鹽津縣的鹽利，陳昭用平價食鹽，擠占了南詔鹽的市場份額，就連南詔治下的各個部落都暗中來到矩州榷場買鹽，這是陳昭對南詔拓東節度使用的經濟制裁手段。

這是在陳昭的《平南方略》中早就已經規劃好的，軍事方面，陳昭的西、中、東三條路線，西路已經攻略嶲州，再往前就是南詔首都太和城的都市圈；東路便是黔中道，已經占據了矩州，再往南便進入了南詔第二大城鄯善城的都市圈。

這兩處背靠洱海平原和滇池平原，糧產豐富，南詔有重兵防御，陳昭并不打算和南詔硬碰硬，而是采取步步蠶食的方針，擠壓南詔的生存空間。

于是，接下來的軍事重心便是放在中路，中路便是從朱貴部所在的安上縣，向南到鹽津縣再到昭通，最終合黔中道和劍南道東川的兩部兵力，攻下靖州和鄯善城，拿下滇池平原。

之所以將中路放在最后，是因為鹽津縣是南詔經濟命脈，段子遷一直都有派重兵在此防守，加上有金沙江阻撓，所以遲遲無法突破。

如今黔中道已經拿下，除了從播州帶來的一萬多漢蠻混編兵馬，陳昭又從本地的小部落中征召了五千蠻兵，此時正在望江縣接受楊慶復的作訓，只要有一個多月便能形成初步戰斗力，屆時陳昭帶領這一萬五千兵馬，向西進攻六盤水，與中路的吳行魯和朱貴部對昭通形成鉗形攻勢。

陳昭在黔中厲兵秣馬，準備對南詔開展下一輪攻勢之時，高駢也已經到了西川。

成都雖然擴建了羅城，但是南市還是放在了城外，這樣商戶們省去了貨物出入城的關稅，只需要繳納在南市的市稅即可，沿著南市還開著諸多的食肆，供南來北往的行商歇息。

“店家，來一碗槐葉冷淘，再來一個胡餅。”吳謙走入空蕩蕩的食肆之中，將樸刀扔至一邊，身上的儒士長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被他一把扯開，露出健碩的膀子。

很快，一碗點綴著蒜末蔥花，點上香醋，用醬油胡椒拌勻的青綠色涼面端了上來，在這夏日正午，正是開胃爽口。

看到碗中的胡椒，吳謙咽了咽口水，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略顯尷尬地問道：“敢問店家，這碗槐葉冷淘作價幾何？”

走南闖北的行商、官人、士兵見過不知多少，一下子就看出了吳謙的窘迫，“公子放心吃便是，十文錢便夠了。”

吳謙松了口氣，拿起筷子嘶溜嘶溜地霍霍起苗條，嘴里含著實物，聲音略顯模糊，

“成都的物價怎地如此便宜，加了胡椒的一碗面只要十文錢就夠？”

“公子打北方來吧？”店家沒有回答，反倒問道。

“在下正是打河東而來?！?

“那就難怪了，北方胡椒價比黃金，可是在西川，胡椒價格已經和尋常蔥蒜價格相當了。”

“這是為何？”

“這得虧了陳大帥高價從廣州胡商手中購買了胡椒種子，在西川大量種植，這才讓我等尋常百姓也能吃得起胡椒，城中楊氏酒樓的水煮肉片更是一絕?！?

“可是寫出‘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陳昭陳大帥？”

“自然是他，我觀公子身著儒士長衫，可是想去嘉州橫渠書院求學，尋個入仕機會？”

“店家好眼力?！?

“陳大帥唯才是舉，前往嘉州的讀書人數不勝數，只不過公子雖身著儒士長衫，行止做派卻和武夫無異，老朽也是沒有認出，只不過公子此番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這是為何？”

“陳大帥已經移鎮黔中，他選拔任官的讀書人全都被新來的高大帥停職了，公子恐怕要無功而返了?！?

“竟有此事？”吳謙眉頭一皺，轉而舒卷，“入仕的機會絕了也罷，不過陳大帥乃是我輩讀書人楷模，既然到了西川，那定是要去橫渠書院拜會一番。”

說完，吳謙拍下十文錢，提起手中樸刀便是要走，

“公子，你應該給十一文錢啊?！钡昙液白〖磳⒊鲩T的吳謙。

“店家不是說十文錢嗎？怎么又要多收一文？”

“高大帥規定，民間交易要用足陌錢，面錢十文，要另收一文足陌錢?！?

“怎會有這般規定，我一路走來都是用的短陌錢，怎就西川用足陌錢？”吳謙嘟囔著，但還是拿出一文錢拍在桌子上。

“陳大帥在時也不這樣，這些都是高大帥來了之后的規定，足陌錢導致物價上漲，這坊市之中的生意也明顯變少了許多，好不容易安穩幾年的西川，又要開始亂嘍！”

......

東倉衙署，

王維舟、齊銘、楊執和杜寒山三人愁眉不展。

“高駢真是好手段，用足陌錢造成錢荒，讓西川的物價上漲，逼得我們不斷印發紙幣以平衡物價。可是他讓商會交易禁止使用紙幣，必須使用足陌錢，紙幣是基于錢幣數量印發的，這樣錢幣不斷流失，紙幣越發越多，遲早要崩盤?！睏顖虒⒇泿徘闆r先說了出來。

“高駢這是想干什么？若想禁用紙幣直接廢除就行，為何還要搞這么多名堂？”

齊銘一介武將，自然是搞不懂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可王維舟卻是一眼就看穿高駢的詭計。

“禁用紙幣？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如今西川將士軍餉的發放、蠻族勞工報酬的支付都是用的紙幣，他們手上囤積著大量的紙幣，若是現在停用，你看他們會不會造反，路巖當初不就是克扣將士們軍餉才被搞下臺的嗎？現在他只要將紙幣的信譽搞破產，屆時將士們的怒火就會發到我們頭上，他高駢反倒可以充作好人，收買軍心?！?

只是看破卻無應對之法，高駢使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陽謀，除非此刻有大量的錢幣，將物價打下來，可一直以來都是錢荒，根本籌措不到如此體量的錢幣。

更絕的是，他將陳昭從橫渠書院選拔，在西川入仕的讀書人全都停職，這樣王維舟成了光桿司令，根本無法阻擋高駢推行足陌錢的政策。

要么停發紙幣，讓西川的物價越來越高，民不聊生；要么超發紙幣，最后紙幣崩盤，將士造反。

只見王維舟看著杜寒山，如今西川的兵馬使是杜寒山，緩緩說道：

“大帥在西川的立身之本有三個，一是錦江商會的財源；二是出自橫渠書院，如今在各州各縣入仕的讀書人；最后是各部軍隊中的底層將校。

如今財源危急，仕子停職，高駢下一步要做的應該就是撤換底層將校了，只是動將校，不會觸動底層士兵的利益。

西川七萬大軍，隊正旅帥一級將校有一千多人，高駢只要將他帶來的四千人中分出一千人，安插進去，西川的七萬大軍都將改性高了。”

杜寒山在想，若是陳昭在此，他會怎么做，可轉瞬間，他就自嘲一笑，陳昭在此什么都不用做，哪怕他不是節度使，只要往那里一戰，西川從底層士兵到將校將軍，從基層官吏到使府大員都會聽其號令。

可是他們不能什么都不做，杜寒山眼神越來越堅定，高駢既然不講道理，那他杜寒山也略通一些拳腳。

之前無論是足陌錢還是裁撤官吏，都沒有觸及到軍隊利益，所以杜寒山也不好煽動兵亂，但是他不信高駢不想執掌西川的七萬大軍。

只要高駢敢對軍隊下手，那便是杜寒山發難的時機。

五月二十四，高駢終于對軍隊下手，所有陳昭擢拔，未經過朝廷任命的旅帥和隊正的職碟全部收回，所有的軍餉全部停發。

五月二十五，齊銘帶著七千成都守軍，在成都東門攔住了高駢帶著入川的四千牙兵，說是攔住，實則是將他們團團包圍，而郭雄帶領三千成都守軍，赤手空拳攻入了使府衙門。

他們一直沒有找到高駢，就將使府衙門圍得水泄不通，最后還是監軍出面，答應廢除足陌錢，恢復被停職的仕子和將校，眾人才退去。

“可惡，這高駢居然被嚇得躲在廁所里，怪不得我沒有找到?！惫郯脨赖嘏牧讼麓笸?。

“呵呵，如廁名將高駢，這下高駢的臉丟到姥姥家了?！?

“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樣？他本身有沒有犯什么大錯，只是人事調整而已，難不成你還敢真把他殺了不成？就連魏博軍鎮對朝廷委派的節度使也是驅逐為主。”

“好了，這次監軍出面，廢除了高駢此前的政令和軍令，我等算是小勝一籌，不過我們最后的手段也已經用掉，卻依然沒能驅逐高駢，留著他在西川總是一個禍患，大家還是要謹小慎微，小心從事?！?

杜寒山話還沒說完，就聽傳令兵來報：

“報，兵馬使，高駢率領的四千天平軍，將正在修建球場的四百工匠屠戮殆盡以卸私憤?！?

砰，杜寒山將手中茶盞擲于地上，四分五裂，“好賊子，西川多少年沒有發生過士卒屠戮百姓的事件，他高駢真把西川當成中原藩鎮了，齊銘，點將，給我圍了天平軍大營，今日我便以兵馬使身份整肅軍紀，還西川百姓一個公道?！?

入夜，成都城東門燈火通明，齊銘帶著兵馬圍住了天平軍大營。

“監軍，天平軍張杰等百人違反軍紀，擅殺百姓四百人，今日吾要執行軍紀，若是使相還不過來，吾便要強攻天平軍大營了?！闭f著杜寒山手一抬，當下就要下令強攻。

“兵馬使，這其中是否有誤會？張將軍說的是斬殺匪徒?！?

“匪徒？今日死在校場上的四百工匠，每一人的姓名籍貫，都清清楚楚，他們何時成了匪徒，又做了何等違法亂紀之事，監軍還請說個明白？”

“這......”

“齊銘，給我踏破天平軍營，將張杰等人抓捕歸案，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天平軍敢有包庇著，以同罪論處?！?

“遵命?。。　?

天平軍營中，高駢赫然在此，自從他在使府躲在糞池中逃過一劫后，心中便有著深深的不安，只有在軍營有，有將士護衛，才能安穩入睡。

可天平軍營被杜寒山以執行軍紀名義圍住，要不要出去呢？高駢很糾結，看杜寒山這架勢，鐵定是不會善罷甘休了，若是出去，說不定他會被趁著夜色被亂兵看死。

不就是四百工匠，至于嗎？河東等地，哪里的士兵不劫掠百姓？就連神策軍也不例外啊！

猶豫期間，只聽連續不斷地爆炸聲響起，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齊銘快速沖到高駢所在的軍帳之中，看到在此處的居然是縮頭烏龜高駢，一記手刀就將其打暈，命人好生看管，轉身繼續在營中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