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豹子頭
- 世外悲憫
- 雪中寒蟬
- 2218字
- 2025-06-28 10:34:59
寺溝的寒冬臘月,是從九月就埋下伏筆的。當?shù)谝豢|肅殺的秋風卷走最后一片黃葉,山巒便披上了灰白的壽衣,朔風裹挾著砂礫,抽打得人臉頰生疼。老漢的“家”,蜷縮在山腳下一處石頭山谷里,歷來因為這座石頭山的山頭形似臥睡的豹子,人們稱之謂:豹子頭,豹子腳下有一口洞,據(jù)傳是民國時期的土匪洞……洞口勉強掛著半片不知從何處拾來的破草簾,風一過,便簌簌抖動著,發(fā)出空洞的嗚咽。
洞內昏暗潮濕,石壁上因常年燒火取暖已然留下了黑黑的煙漬……洞中煙熏火燎,老漢倚著冰冷的石壁,裹緊一件油亮破爛的棉襖,那是他僅有的御寒之物。角落里,幾只空癟的編織袋散亂堆疊,像被掏空了內臟的軀殼。石灶早已冰冷,灶旁幾只豁了口的碗盤,蒙著厚厚的灰塵。他摸索著,從貼身口袋里掏出半塊硬得硌牙的饃,掰下一小角,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浸潤。這饃,還是上個月李老四扔在洞口的那個。他省著,像守著最后一點命根子。這老漢屬虎,人稱屬虎老漢。
李老四是那些晝伏夜出、鬼祟淘金者中的一個。那晚,他帶著一身金沙的微光,把半個冷硬的饅頭丟在屬虎老漢的破洞口,嘴里含混不清:“老倔頭,吃點吧!……擋擋煞氣。”屬虎老漢默默撿起饅頭,卻從自己那堆撿來的破爛里,揀出一小卷擦得锃亮的廢銅線,顫巍巍地遞過去。李老四嗤笑一聲,撇撇嘴,終究還是接了過去。淘金者私下里嚼舌根:“這老倔頭,骨頭比石頭還硬,連死都要挑個清白的姿勢。”
這“清白”的代價,是腹中永不饜足的轟鳴。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在村里、鎮(zhèn)山的路邊垃圾堆里翻刨。塑料瓶、廢紙殼、銹蝕的鐵皮……每一點能換錢的物件都小心收起。路過飄著食物香氣的店鋪,老漢渾濁的眼睛會木然地掠過,喉結艱難地滾動一下,隨即更緊地佝僂起背,蹣跚離開。
然而,就連這洞窟里那點可憐的“家當”,也成了附近幾個野孩子眼中的寶庫。虎子是他們的頭兒,小獸般靈敏。趁老漢出門的當口,帶著幾個半大孩子,貍貓般溜進洞里。目標明確——角落里那幾包方便面,還有一根孤零零的火腿腸。窸窸窣窣的響動,急促的呼吸,東西到手,孩子們轉身就想溜。
“娃娃……”一個疲憊沙啞的聲音在洞口響起。屬虎老漢不知何時回來了,枯瘦的身子倚著洞口,像一截被風雪侵蝕殆盡的朽木。他手里攥著幾個剛撿到的空瓶子,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沉靜的荒蕪。孩子們僵在原地,虎子下意識地把手里的方便面往身后藏。
老人的目光掠過熊孩子緊張的臉,又緩緩移向他藏著東西的手,最后落在他沾著泥巴的褲子上。老人沉默片刻,竟扯動干裂的嘴角,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紋路浮現(xiàn)在臉上:“……吃的,拿去吧。”他頓了頓,那渾濁的眼睛里,仿佛有極其遙遠、極其微弱的光亮掙扎著閃了一下,“……要是,你媽做的饃饃還有的話……”他用腳邊一根枯枝,在冰冷的地上顫巍巍地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給老漢,拿點這樣的餅來?”
虎子愣住了,手里的方便面忽然變得燙手。他看著地上那個歪斜的圓,又看看老漢枯槁的臉,猛地一跺腳,把方便面重重塞回旁邊一個孩子懷里,自己捏著那根火腿腸,兔子似的竄了出去。其他孩子見狀,也慌忙丟下東西,一溜煙跑了。幾包被揉皺的方便面,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老漢默默走過去,彎腰撿起,拍了拍灰,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裝糧食的破袋子里。袋子的角落,那半個李老四施舍的硬饅頭,早已長出了墨綠的霉斑。
臘月十七,寺溝積蓄已久的暴怒終于傾瀉而下。狂風卷著雪沫,發(fā)出凄厲的尖嘯,狠狠撞擊著山巖,仿佛要將整座山谷撕碎。大雪封死了山路,也封死了洞口。屬虎老漢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把那片破草簾堵得更嚴實些,但無孔不入的寒氣依舊絲絲縷縷地鉆進來,噬咬著他早已凍僵的骨頭。他摸索到那個裝糧食的破袋子,從里面取出虎子偷偷拿來他媽炸的金燦燦的油餅。他抖索著手,小心地捏出幾塊碎渣,卻并沒有放進自己嘴里。他挪到洞口草簾的縫隙邊,將那些金黃的碎渣,一點點撒在洞口被風卷出的一個小小雪窩里。幾只凍得瑟縮的山雀,頂著風雪撲棱棱落下,飛快地啄食著。
做完這一切,老漢似乎耗盡了最后的生氣。他艱難地挪回石壁旁,裹緊那件油亮冰冷的破棉襖,蜷縮下去。洞壁滲下的水珠,在極致的寒冷中凝成了冰凌,一根尖細透明的冰凌,正懸垂在他頭頂上方。洞外的風聲漸漸模糊了,變幻成遙遠記憶中兒女們嘈雜的爭執(zhí)和咒罵,那些聲音尖銳地刺著他的耳膜,最終又詭異地被一片混沌的溫暖取代。他渾濁的眼睛費力地向上轉動,模糊的視野里,那根懸垂的冰凌在幽暗中竟奇異地帶上了暖黃的光暈,輪廓也變得柔和起來。
“爹……冰棍兒……甜……”幻覺里,幾個小小的身影蹦跳著圍攏過來,小手高高舉著,遞給他那晶瑩的、帶著甜味的冰棍……他干裂的嘴唇囁嚅了一下,仿佛想嘗一嘗那虛幻的甜意,嘴角牽動著一絲凝固的笑意。
他努力向上抬起頭,嘴唇微微張開,像一個干渴的嬰孩等待母親哺喂的姿勢。那冰凌的尖端,一滴融化的水珠,在洞內死寂的寒冷中,正緩緩凝聚、飽滿,沉沉地墜下——
滴答。
晶瑩冰冷的一滴,精準地落進他微張的、再也無法合攏的口中。他枯槁的臉上,那絲凝固的、近乎滿足的笑意,在幽暗的洞里,顯得無比清晰,又無比遙遠。破草簾外,只有風雪永無止歇的咆哮,充塞著天地。一張擋風的簾子被風卷起,又倏地啪一聲,死死貼在了冰冷的石洞口上,徒勞地掙扎著,發(fā)出細碎而絕望的哀鳴。
洞口那只積了殘渣的破碗,早已被風卷起的雪沫徹底填平,抹去了任何生靈曾短暫停留的痕跡。只有豹子頭亙古的沉默,如同巨大的棺蓋,緩緩沉降,覆蓋了石洞,覆蓋了寺溝的山谷和溪流,覆蓋了那滴落入永恒干渴之唇的、微不足道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