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剛剛挺直的背脊，又緩緩地，垮了下去，她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著，目光，也失去了焦點，怔怔地，望著杯中，那上下沉浮的，嫩綠色的茶葉。

氣氛，再一次，陷入了死寂，過了許久，許久。

柳靈兒才像是自言自語般，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輕聲開口。

“我……”

“九歲那年，引氣入體。”

“十二歲，煉氣三層，成為宗門外門弟子。”

“十五歲，煉氣六層，入內門，拜入忘憂峰。”

“十七歲，煉氣九層，距離筑基，只有一步之遙。”

她緩緩地，訴說著自己的過去。

那些，曾經讓她無比驕傲，讓她在無數同輩弟子中，脫穎而出，被譽為“天才”的履歷。

在這一刻，從她自己的口中說出，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索與落寞。

“宗門里的長輩們都說，我是青玄宗百年不遇的奇才。”

“師弟師妹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與羨慕。”

“就連我自己，也一直以為……”

她的聲音，頓住了，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弧度。

“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同輩之中的翹楚，是天之驕女。”

“可今天……”

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如同琉璃般的眼眸，第一次，在楚墨的面前，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她的迷茫與脆弱。

“我才發現，我所驕傲的一切，是那么的可笑。”

“楚墨……”

她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叫著他的名字。

“你告訴我，我這十幾年，是不是……都修錯了？”

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一只，在風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鳥兒，充滿了無助與彷徨。

那個高高在上，清冷自信的忘憂峰大師姐，在這一刻，徹底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對自己產生了深深懷疑，道心，都出現了裂痕的，普通少女。

楚墨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眼中的迷茫，感受著她話語中的失落。

他能感覺到，這不是試探，也不是偽裝。

這是她，最真實的情緒流露。

一個一直站在山巔的天才，忽然發現，在更高的云層之上，還有人，在俯瞰著自己。

這種沖擊，足以擊潰任何一顆，不夠堅韌的道心。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開口了，這一次，他的聲音里，沒有了之前的淡漠與疏離，而是帶著一種，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深沉與滄桑。

仿佛，是一個，看過了千載歲月，歷經了萬古輪回的古老存在，在開口。

“師姐。”

他看著柳靈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修仙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

“在這條路上，走得快，還是走得慢，從來，都不重要。”

“因為，真正的終點，不是誰先抵達下一個境界。”

他頓了頓，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轉，映照著天臺之外的，萬家燈火，卻又，比那萬家燈火，更加的，深邃，悠遠。

“而是，誰能活著，走到最后。”

轟！

這句話，不重。

甚至，很輕。

但落在柳靈兒的耳中，卻不亞于，一道九天神雷，在她的靈魂深處，轟然炸響！

活著……走到最后？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卻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敲擊在了她的道心之上！

是啊！

修仙，修仙！

修的是長生，求的是大道！比的，從來都不是一時的快慢，一城一池的得失！

而是誰能，在這條，充滿了荊棘與坎坷，充滿了殺戮與危機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活得，更久！

自己糾結于，十七歲煉氣九層，又有什么意義？

就算自己，七歲就筑基，又能如何？

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隕落在了一場，不起眼的爭斗中，那之前的一切天才之名，一切榮耀光環，都將化為烏有，淪為一捧，無人問津的黃土！

而楚墨……

柳靈兒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少年。

她忽然明白了！她終于明白，自己和他之間，最大的差距，到底在哪里了！

不是功法！不是悟性！也不是肉身的強悍！

而是心境！是一種，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最終大道的，恐怖心境！

他，根本就不在乎，一時的得失榮辱！他所看到的，是這條修仙路的，盡頭！他所想的，是如何，在這條路上，活下去！

所以，他才會，在坊市中，那般殺伐果斷，以雷霆手段，清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脅！

因為，在他眼中，所謂的“規矩”，根本無法，保證他能“活下去”！

能保證他活下去的，只有他自己的，拳頭！

這一刻，柳靈兒再看楚墨，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如果說，之前，是震撼，是好奇，是忌憚，那么現在，就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她甚至覺得，眼前坐著的，根本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而是一個，披著少年皮囊的，活了不知道多少歲月的老怪物！

他的天賦，已經高得令人發指！他的心性，更是堅韌得，讓人感到可怕！

這樣的人，只要不中途夭折……

柳靈兒，已經完全無法想象，他的未來，將會達到，何等恐怖的高度！

或許，師尊所說的，青玄宗的未來，真的，要系于，此人一身！

想通了這一切，柳靈兒心中的迷茫，困惑，失落，不甘在這一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堅定！

她那雙，黯淡下去的眼眸，重新，亮了起來！甚至，比之前，更加的，璀璨，奪目！

她看著楚墨，緩緩地，站起身，然后，對著他，深深地，行了一禮。

“多謝……師弟，指點。”

這一次，她口中的“師弟”二字，叫得，心悅誠服，再無半點，勉強。

楚墨坦然地，受了她這一禮。

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話，已經點醒了她。

這位天之驕女的道心，非但沒有，因為今日的沖擊而破碎，反而在破而后立之后，變得更加，堅韌與通透。

“時辰不早了。”

楚墨也站起身。

“我們，該回去了。”

“嗯。”

柳靈兒輕輕點頭，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靈茶與糕點，大部分，都還未動。

但她卻覺得，今晚這頓，她已經吃到了，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更加珍貴的東西。

……

夜色，已深。

兩人并肩，走在返回忘憂峰的山路上。

坊市的喧囂，已經被徹底，拋在了身后。

周圍，只有靜謐的樹林，與清冷的月光。

偶爾，有幾聲，不知名的蟲鳴，從草叢深處傳來，更顯得，這山間小路，幽靜無比。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但氣氛，卻不再像來時那般，尷尬與緊繃。

一種，微妙的，默契的，寧靜，在兩人之間，緩緩流淌。

柳靈兒走在楚墨的身邊，步履，輕快了許多。

她低著頭，從自己的儲物袋中，取出了那串，星靈砂琉璃珠。

在清冷的月光下，那串珠子，散發著，點點星輝，宛如，將一捧，碎裂的星辰，握在了手中。

很美。

她看著這串珠子，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出了，在坊市中，楚墨為她，壓價時的模樣。

還有，他取珠子時，那不經意間，觸碰到自己手背的，溫熱指尖。

她的臉頰，又有些，微微發燙。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將這串珠子，戴在了自己，那潔白如玉的皓腕之上。

珠串的大小，剛剛好。

微涼的觸感，貼著肌膚，很舒服。

星靈砂的微光，與她白皙的手腕，相互映襯，更顯得，她肌膚勝雪，手腕纖細。

她心中，竟是，升起了一絲，小小的歡喜。

這是一種，她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

就在她，低頭欣賞著手腕上的珠串，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之時。

走在她身旁的楚墨，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嗯？”

柳靈兒一愣，也跟著停下，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怎么了？”

楚墨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剛剛戴上珠串的，左手手腕上。

夜色中，他的眼神，顯得，有些凝重。

柳靈兒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這珠子……有什么問題嗎？”

她有些緊張地問道。

“你買它的時候，只注意了星靈砂的品相。”

楚墨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柳靈兒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卻沒發現。”

“在這星靈砂之中，混了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柳靈兒的眉頭，緊緊蹙起，她將手腕，湊到眼前，仔細地，端詳著那串珠子。

月光下，每一顆星靈砂，都晶瑩剔透，光華流轉，看不出，有任何的異樣。

“我沒發現什么異常啊？”

她又催動了一絲靈力，注入珠串之中，想要探查。

然而，靈力在珠串中，流轉了一圈，反饋回來的信息，也并無不妥。

這，就是一串，由最普通的星靈砂，和琉璃，打造而成的，裝飾品。

除了好看，幾乎，一無是處。

“你再仔細看看。”

楚墨提醒道。

柳靈兒聞言，只好耐著性子，再次探查，可結果，還是一樣。

她有些無奈地，看向楚墨。

“我真的，什么都沒看出來。”

楚墨搖了搖頭，似乎，對她的表現，并不意外。

他緩緩伸出，自己的右手。

然后，當著柳靈兒的面，對著那串，戴在她手腕上的珠子，輕輕一指。

他的動作，很慢。

柳靈兒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青色靈力，從他的指尖，緩緩溢出。

那縷靈力，如同一條，有生命的小蛇，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了那串星靈砂琉璃珠。

緊接著。

在柳靈兒，那雙，驟然收縮的瞳孔中。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只見，在那縷，微弱青色靈力的，輕輕拂過之下。

那原本，晶瑩剔透，閃爍著點點星輝的星靈砂表面。

竟然，緩緩地，滲出了一層，比墨汁，還要漆黑，比灰塵，還要細密的，黑色粉末！

那黑色粉末，一出現，就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

柳靈兒只是，聞到了一絲，便感覺，自己體內的靈力，運轉，都出現了一瞬間的，滯澀！

“這……這是什么？！”

柳靈兒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她想也不想，就要將手腕上的珠串，給扯下來！

“別動。”

楚墨的聲音，及時響起。

他的指尖，依舊，點在那珠串之上，那縷青色的靈力，也并未收回。

柳靈兒的動作，僵在了半空，她看著楚墨，那雙美麗的眼眸里，充滿了驚駭與后怕！

她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楚墨及時發現。

自己，將這串，看似美麗，實則暗藏劇毒的珠串，一直佩戴在身上，會是什么后果！

“蝕心粉。”

楚墨看著那些，不斷從星靈砂內部，被逼出來的黑色粉末，緩緩吐出了三個字。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中，顯得，格外冰冷。

“一種，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

“煉氣期修士，若是長期佩戴，它會，一點一點地，侵蝕你的經脈，污濁你的靈力，讓你在不知不覺中，修為倒退，根基盡毀。”

“直到最后，心脈被蝕穿，徹底，淪為廢人。”

淪為廢人。

這四個字，像四柄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柳靈兒的腦海，讓她渾身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她那張，剛剛恢復了血色的俏臉，“唰”的一下，變得比月光下的雪，還要慘白。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伴隨著刺骨的寒意，從她的尾椎骨，一路，竄上了天靈蓋！

經脈寸斷！靈力污濁！淪為廢人！

她不敢想象！

她，柳靈兒，青玄宗百年不遇的天才，十七歲的煉氣九層，未來光芒萬丈的天之驕女，如果真的，淪為了一介廢人……

那比殺了她，還要殘忍！還要讓她痛苦一萬倍！

“啊！”

她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叫，手腕猛地一甩，就要將那串，仿佛是催命符咒的珠子，狠狠地，甩進山崖！

“別動。”

就在這時，楚墨那只，溫熱而有力的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安撫了柳靈兒那幾近崩潰的情緒。

柳靈兒的動作，僵住了。

她抬起頭，那雙，已經被恐懼和后怕，所填滿的琉璃美眸，怔怔地，看著楚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