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也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忍受著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長達一刻鐘的時間。
護衛來了,可以懲罰他們,可是,已經造成的傷害,已經留下的屈辱,又該如何挽回?
規矩,可以帶來事后的“公正”,但規矩,卻無法阻止,傷害發生的那一刻。
柳靈兒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那張一向清冷自信的俏臉,第一次,露出了茫然與動搖之色。
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所信奉的,所堅守的,那套由宗門教導的“規矩”與“準則”。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竟然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無力。
楚墨看著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中的那一絲譏誚,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耐心。
他不喜歡跟人講道理,因為他信奉的,是更直接的東西。
實力,即是真理,拳頭,就是道理。
但不知為何,面對這位,有些天真,有些理想化,甚至有些教條的師姐。
他卻鬼使神差地,多說了一句。
“師姐。”
他輕聲開口。
“規矩,是用來約束弱者的。”
“當你的拳頭,足夠硬的時候。”
“你所說的話,就是規矩。”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看柳靈兒的反應。
而是轉身,朝著那賣符的少女,又交代了一句。
“天色晚了,早點回去吧。”
少女用力地點了點頭,抱著懷里的符箓和靈石,對著楚墨,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便飛快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楚墨看著少女的背影消失,這才邁開腳步,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走了兩步,卻發現,身后,沒有腳步聲跟上。
他回頭,只見柳靈兒,依舊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看起來,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孤單與蕭索。
楚墨的眉頭,微微皺起,他說的話,是不是太重了?
畢竟,她只是一個,常年待在宗門里,被保護得太好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讓她一下子,接觸到修真界最真實,最殘酷的一面。
對她的沖擊,或許,確實太大了些。
想到這里,楚墨的心中,竟是罕有地,升起了一絲歉意?
他嘆了口氣,停下腳步,靜靜地,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圍的修士,已經漸漸散去。
街角,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仿佛剛才那場,短暫而血腥的沖突,從未發生過一般。
終于,柳靈兒,動了,她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眸里,不再是茫然與動搖,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有困惑,有掙扎,有不甘,還有一絲……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光彩。
她看著楚墨,深吸了一口氣,那原本緊繃的,因為情緒劇烈波動,而顯得有些僵硬的俏臉,忽然,又恢復了那副清冷的模樣,仿佛,她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忘憂峰的大師姐。
“我……”
她開口,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可的沙啞,她似乎,想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來掩飾自己內心的動搖與慌亂。
“我餓了。”
然而,脫口而出的,卻是這樣一句,完全不著邊際的話。,說完,連她自己都愣住了,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尷尬。
楚墨也是一怔,他看著柳靈兒那張,因為尷尬,而微微泛起一絲紅暈的臉頰。
忽然覺得,這位師姐,似乎也沒那么不近人情,甚至,還有點可愛?
他壓下心中的笑意,點了點頭。
“嗯。”
“我知道,這坊市頂樓,有一家‘望月樓’。”
柳靈兒強行,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發布命令的師姐。
“那里的靈茶和點心,很有名。”
“我們……去那里坐坐吧。”
她努力地,想要找回場子,重新掌握兩人之間,互動的主導權。
“正好。”
她又補充了一句,似乎是為了讓自己的這個提議,顯得更加合情合理。
“我還有些,關于‘破’字訣的修行心得,要與你……交流一番。”
這是一個,無比蹩腳的借口,一個筑基后期的師姐,要跟一個剛剛突破煉氣六層的師弟,交流修行心得?說出去,怕是會笑掉別人的大牙。
但楚墨,卻沒有點破。
他只是看著她,看著她那故作鎮定的模樣,看著她那雙清澈眼眸深處,隱藏著的一絲期待與探尋。
他心中了然,她不是餓了,她只是想換個地方,換個心情,來重新認識一下,自己這個,讓她完全看不透的師弟。
“好。”
楚墨點了點頭,言簡意賅。
得到肯定的答復,柳靈兒仿佛,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不再看楚墨,徑直轉過身,朝著坊市中心,那座最高,也最華麗的閣樓,走去,只是那腳步,比之前,似乎,快了幾分。
楚墨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邁步跟上。
……
望月樓,不愧是青玄坊市中,最高檔的所在。
整座樓閣,共分九層,飛檐斗拱,雕梁畫棟,通體,由一種,會散發著淡淡清香的靈木,建造而成,其上,更是銘刻著聚靈與靜心的雙重法陣,還未走近,便能感覺到,一股清心怡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兩人在一樓侍女,恭敬的引領下,徑直,來到了第九層的天臺,這里,是整個望月樓,視野最好的地方,也是消費,最高昂的地方。
整個天臺,呈露天設計,寬敞無比,地面,鋪著溫潤的白玉,四周,栽種著一些,在夜間,會散發著瑩瑩微光的奇花異草,陣陣晚風,夾雜著花香與樓下坊市的煙火氣,拂面而來,讓人心曠神怡。
此刻,華燈初上,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青玄坊市的夜景,萬家燈火,亮如繁星,一條條街道,如同金色的河流,在夜幕下,緩緩流淌,修士們的身影,在其中,化作了一個個移動的微小光點,喧囂,鼎沸,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這壯闊而又美麗的景象,瞬間,便沖淡了,之前那場沖突,所帶來的血腥與壓抑。
柳靈兒站在欄桿邊,憑欄遠眺,晚風,吹拂起她的青絲與裙角,讓她整個人,都仿佛要,乘風歸去,她那一直緊繃著的心弦,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松弛了下來。
“兩位仙師,請問需要點什么?”
一名身段婀娜的侍女,端著玉盤,款款而來,輕聲問道。
柳靈兒回過神,找了一處,視野最好的臨窗位置,坐了下來,她恢復了師姐的派頭,熟練地點單。
“一壺‘云頂雪芽’。”
“再來四份,你們這里的招牌靈點。”
“是,仙師請稍候。”
侍女躬身退下,很快,一壺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靈茶,與四份精致得,如同藝術品般的糕點,便被送了上來。
楚墨在柳靈兒的對面,坐下,兩人,相對而坐。
隔著一張,由千年寒玉,打造而成的方桌,氣氛,終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緊繃與詭異。
柳靈兒提起那只,由白玉雕琢而成的茶壺,為楚墨,斟滿了一杯靈茶。
茶水晶瑩剔透,呈淡綠色,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在空氣中,裊裊散開。
“嘗嘗吧。”
柳靈兒將茶杯,輕輕推到楚墨面前,語氣,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這云頂雪芽,有靜心凝神,純化靈力的功效。”
“對你現在,穩固根基,很有好處。”
楚墨點了點頭,端起茶杯,淺嘗了一口。
茶水入口,先是一陣微苦,而后,便化作一股甘甜的暖流,順著喉嚨,滑入腹中。
一股精純的靈氣,隨之,在四肢百骸中,緩緩散開,的確是,好茶。
他放下茶杯,目光,卻落在了柳靈兒的臉上。
“師姐,想問什么,就問吧。”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早已看穿了她那故作鎮定的偽裝,以及偽裝之下,那顆波濤洶涌,充滿了困惑與不解的心。
柳靈兒準備了滿肚子的說辭,準備了各種委婉的,試探性的切入點。
可被楚墨這直截了當的一句話,全部堵死在了喉嚨里,她那雙剛剛因為“云頂雪芽”而舒緩下來的清麗眉毛,又不自覺地,微微蹙起。
她發現,在這個師弟面前,自己的一切驕傲,一切城府,似乎都無所遁形,,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就像一個習慣了掌控全局的人,忽然發現,自己才是棋盤上,那顆最無知的棋子。
她端起茶杯,學著楚墨的樣子,輕輕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她深吸一口氣,將目光,從遠處璀璨的坊市夜景,收了回來,重新聚焦在楚墨那張,過分年輕,也過分平靜的臉上。
最終,她還是決定,遵循自己的本心,問出那個,已經困擾了她整整一路的問題。
“‘破’字訣。”
柳靈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是你我,都修行的法訣。”
“我甚至,比你更早接觸,參悟的時間,也比你更長。”
“可為何……”
她頓住了,似乎在尋找一個,不那么傷及自己顏面的詞語。
“為何在你手中,它的威力,與在我手中,會……有如此天壤之別?”
她問了出來,當這個問題,真正脫口而出的那一刻,柳靈兒反而感到了一絲釋然。
承認別人的強大,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尤其是,當對方的強大,已經超出了你的理解范疇之時。
天臺之上,晚風習習,吹動著兩人的衣袂。
楚墨并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出手,將柳靈兒面前,那只已經空了的茶杯,重新斟滿。
茶水注入杯中,發出“咕嘟”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做完這一切,才緩緩抬起眼眸,看向柳靈兒。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嘲諷,沒有炫耀,只有一片,如同夜空般的平靜。
“功法是死的。”
他開口,聲音很淡。
“人是活的。”
“同一篇經文,佛陀能悟出慈悲,魔頭能悟出殺戮。”
“每個人對道的理解不同,對功法的感悟,自然也不同。”
“這,很正常。”
很正常?
柳靈兒的心,猛地一沉,這算是什么回答?
這說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敷衍!
一股莫名的火氣,從她的心底,不受控制地,竄了上來。
她覺得,自己放下了身為師姐的驕傲,鼓起了全部的勇氣,像一個求學的弟子般,虛心請教。
換來的,卻是對方一句,輕描淡寫,毫無誠意的“很正常”!
“你的意思是,我的悟性,不如你?”
柳靈兒的語氣,冷了下來,那股屬于筑基期修士的,清冷氣場,再次籠罩了她的全身。
她以為,楚墨會順著她的話,或謙虛,或承認。
然而,楚墨只是搖了搖頭。
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與她糾纏,因為他知道,他無法解釋。
他要如何解釋,自己在淬靈池底,于生死之間,看到的那一幕幕,屬于三階靈脈的,最原始的“破”與“立”?
他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裂風訣》,是在融合了《龜息功》的斂息特性之后,才變得那般無聲無息,詭譎莫測?
這些,都是他最大的秘密,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可能,對任何人說。
哪怕,是眼前這位,讓他感覺,并不算討厭的師姐。
看到楚墨沉默,柳靈兒心中的那股火氣,燒得更旺了,可緊接著,那股火氣,又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瞬間,化作了無盡的苦澀與失落。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有什么資格,去質問對方?又有什么資格,要求對方,將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就憑自己,是他的“師姐”?
這個身份,在今天之前,或許還很有分量,但在此刻,在見識了楚墨那碾壓一切的實力,與深不可測的城府之后,這個身份,顯得是那么的,可笑與蒼白。
她和他之間,那所謂的實力差距,或許,已經比這望月樓,到地面的距離,還要遙遠,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席卷了柳靈兒的全身。